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大年夜,盧鐵石和寧婉回了房便悄聲私語,他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有許多話兒要說,因此一直到着實睏倦不已時方纔閤眼睡了一會兒,不過一個更次天色方亮時兩人就醒了。
在這裡又不能做平日早上做的事,寧婉趕緊起身穿衣裳,“我去看看婆婆。”
盧鐵石也明白再不起來就難忍了,因此也坐了起來,“這麼早我娘恐怕還沒醒呢,我帶你到安平衛裡逛逛吧。”
寧婉聽了不由得奇怪地問:“這麼早可有什麼看的?”
盧鐵石就笑說:“我帶你去看看那口大鐘。”
原來除夕午夜大鐘響起之時,寧婉就露出些想往之色——她先前雖然來過幾次安平衛,但卻沒有去看過那鍾。那時她到安平衛多是陪着趙太太,並不好自顧自到處逛,後來趙太太年紀大了,她接下趙家的事,更是沒有到安平衛玩樂的機會,因此那口聞名已久的大鐘仍舊還只是聞名。
不想鐵石覺了出來,一大早地就要帶她出門見識一番。寧婉被他拉着手悄悄地走了出去,就見院子裡一片寂靜,下房裡的丫頭婆子們還沒醒,他們打開門閂竟沒有人發覺。
昨晚回來時天氣已晚周圍一片漆黑,如今寧婉才知道這裡果然是指揮僉事府的正房,青磚灰瓦,十分氣派,回首望見匾額上書着三個大字“榮華堂”,心裡立即想到“婆婆這一生與榮華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畢竟是過年,卻也不與鐵石說。
他們從正房的側門出去,穿過兩道小門進了花園,又在花園裡七拐八拐地到了一處角門,這裡正是早上送水送菜的,下人們見他們的衣着連問也不敢問,出入十分容易,寧婉就轉頭笑,“不想你對府裡竟這樣熟!”
盧鐵石帶着她走進一條很窄的小路,“我七歲的時候我娘把我送到這裡讀書習武,所以這裡的路我都記得。”
寧婉還是第一次聽到,非但過去的傳言中沒有,就是婆婆也沒有提過,因此就問:“你在安平衛裡住了幾年?”
“其實不過幾個月。”盧鐵石回想了一下,“確切的時間我記不得了,正是過年後娘將我留在府裡,然後外面柳枝青了的時候我就回家了。”
那就是三四個月的工夫,的確很短,無怪自己不知道。寧婉又問:“公公和婆婆既然讓你留在安平衛,後來怎麼又同意你回家了?”
“那時我雖然小,可就是不願意留在這裡,年還沒過完就一個人跑回去了,我爹騎着馬一直追到家裡打了我一頓,又重新將我帶回來,可是我又跑回來了,幾次之後,他們就不管我了。”
“那你怎麼學會讀書和武功的呢?”
“娘在家裡給我請了個武學師傅,在家裡教了我幾年;字在學堂裡認了幾個,後來又跟着洛冰讀的書。”
原來如此!寧婉完全明白鐵石爲什麼在府裡住不下去,正如昨日自己所感覺到的,這個家裡的人對他們十分地輕視,即使鐵石已經成了從五品的軍官,他們也依舊不喜歡他,排斥他和自己,那麼當初小小的鐵石遇到了什麼不言而喻。她就說:“我也不喜歡來這裡。”
盧鐵石卻笑嘻嘻地說:“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
想到幾天前的鐵石還不情願來盧府,再看到他現在輕鬆自得的神色,寧婉也笑了。這個男人的性子再強硬不過,誰也扭不過的,但是他若是想通了,又能十分通徹,比自己還要強呢。因此她便道:“我是小家氣了,其實來這裡也不錯,一個晚上就贏了幾十兩銀子,若是天天有這個收益,比德聚豐那麼多人辛辛苦苦做生意掙得還多,我就留在這裡長住了!”
鐵石最歡婉兒如此俏皮的樣子,心癢難耐,就擡手在她臉上捏了一下,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回家我們倆人打牌,不贏錢的,誰輸了要……”
寧婉就臊了,拍了他一下,“這是在外面!”
“我早看了,周圍沒有人!”
一大早的,是沒見個人影,但是寧婉還是說,“莊重些!”
“那好,回家裡我再向你說。”盧鐵石就正了正神色說:“婉兒,其實過去我不止不願意去安平衛的指揮僉事府,過去就連家裡我也不願意回,寧願住在軍中。”
若是別人聽了一定會不解,明明鐵石是那樣孝敬婆婆的,可是他卻說不願意回家。但是寧婉卻懂得,盧家的老宅,其實並不算是家,雖然有着關切,但卻沒有快樂,每每令人覺得壓抑,誰又能願意回來呢?先前她就有所查覺,但是今天的感觸卻更深。
剛剛告誡鐵石在外面要莊重些的寧婉就將一隻手臂伸了過去,自披風之下環住他的腰,整個人緊緊地靠在他身上說:“鐵石,我們從現在起,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
“我聽媳婦的。”近來盧鐵石最愛說的就是這句話。
兩人就相擁着向前走去,又低低地說着些什麼,間或笑了起來。
指揮僉事府離鐘樓並不遠,盧鐵石帶着寧婉自盧府角門外的一條小路穿到大街上,沒走多遠就看到了鐘樓。
寧婉就停在街頭仰望,鐘樓之所以稱樓是因爲果真這裡正是一幢三層的青磚高樓,幾乎是安平衛裡最高的樓,最頂一層沒有牆壁,四根大柱子支起一個蓋子,與亭子十分相似,只是正中間掛了一口巨大的銅鐘。她拉了鐵石問:“你說這口鐘是不是比我還要高?”
盧鐵石就笑了,“我們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能行嗎?”寧婉從沒想過她能上鐘樓,那裡可是再重要不過的地方,每日裡城門開關、打更都要以鐘聲爲準,且遇有敵情,鐘響就是示警,因此駐着兵士呢,不由得就退縮了,“我們在下面看看就好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盧鐵石可是不知道什麼是後退的,因此拉了她的手向前走去,不從鐘樓下面的門洞穿過,卻直接上了臺階。
原來鐘樓正處於十字街頭中心,因此一樓其實是一個四面貫通的大門洞,四面來往的人正可以穿行,上了臺階到了二樓,這裡卻是有門有窗與尋常的屋子相同,屋前還有兩個守衛的兵士見了他們就喝道:“鐘樓不許百性擅入!”
盧鐵石就笑着上前一步道:“我是虎臺縣副千戶盧鐵石,今天帶媳婦想看看大鐘,不知能不能行個方便?”
那兩個兵士就呆住了,其中一個機靈,就搶先問:“你可是鐵石將軍?”
“正是,”盧鐵石說着從腰間拿起腰牌,“這上面有我的官職名字。”
不想這兵士並不看,卻轉身跑進了屋子,“鐵石將軍來了!”屋子裡忽地一下子涌出來十幾個當兵的圍着盧鐵石看,爲首穿着小旗衣甲的人就大聲嚷嚷道:“真是鐵石將軍!我先前見過你帶夷首到安平衛的!”
寧婉原也知道鐵石在軍中極有聲望,但是鐵石在虎臺縣久了也不過爾爾,不想在安平衛卻見了大家的熱望,因此就悄悄退了一步,心裡既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因爲鐵石正與那小旗說:“我想帶媳婦看看大鐘是什麼樣子的。”自己要看大鐘,是不是會影響了他的威名呀!
那小旗早將頭點得有如雞啄米,“那自然行!那自然行!”又向後退了一步,擡手道:“請夫人上樓檢閱!”
寧婉不覺手足無措起來,趕緊笑着擺手道:“我就是隨便看看。”
盧鐵石卻大大方方地拉起她的手拾階而上,轉過一個平臺就上了三樓。
大鐘正在眼前,正懸在鐘樓頂心的樑柱之上,鐘身正對着寧婉的眼睛,真的好大呀!鐘的高度比寧婉還要高一些,寬度更是她的幾倍了!黃銅的鐘面十分明亮,上面鑄着的字和回形紋飾清清楚楚,寧婉繞着鍾讀了一遍,才知道這鐘竟是本朝初年平定遼東時徵虜將軍所鑄,上面還記着鑄鐘的時間及匠人的名字,不由得道:“果然長見識了。”
那小旗就在一旁說:“聽說鑄鐘的匠人是極有名氣的,京城裡的鐘就是他帶着徒弟們鑄的,因此徵虜將軍纔將他自京城調來爲安平衛鑄鐘。而這鐘果然聲音極洪亮,不只這安平衛之內,每次鳴響便是附近的村莊都能聽到。”
正說着,有人便道:“就快到晨時,該敲種了。”
那小旗就上前扶住了鍾杵,見寧婉一直看着他,突然間又放下道:“嫂夫人試一試。”
寧婉又是興奮又是擔心,“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只要聽人報晨時已到,用力將鍾杵撞過去鍾就響了。”
盧鐵石便說:“我來幫你吧。”也過來一同扶住了鍾杵。寧婉就見這鐘杵竟用木頭雕成了鯨魚形,尾部還纏着紅綢,突然想起在書上曾經看過“摐鼉鼓,鏗鯨鍾”一語,方纔明白了。
就聽看着時刻的軍士道:“晨時已到!”
寧婉就與盧鐵石一起將鍾杵撞向大鐘,然後她就想起了沒有問應該撞幾下,可是回頭見鐵石十分篤定地將鍾杵一下下地撞過來,便隨着他而動而停,心裡數了一下正是一十八次。
爲什麼會是十八聲?寧婉心裡一轉,自己過了年正好十八歲,他還真有心呢!
回首眼波一轉,就見鐵石向自己笑着,那樣的和煦溫暖,而他對自己的愛意盡在那鐘聲裡。
當然自己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