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寧婉是心甘情願地進了趙家的,並且與趙太太相處日益融洽,得她許多教導,就是現在一夢醒來在寧家做生意,依舊用着許多從那時得來的本事。
因此寧婉聽了喜姐兒要嫁入趙家的第一反應也是退親,但她現在已經明白,喜姐兒是不大可能答應退親,她應該也如當初的自己一樣是毫無怨言地嫁到趙家的。
畢竟趙家是虎臺縣裡最有頭有臉的人家之一,成爲趙家的少奶奶,果真也會享受到許多尋常人根本想像不到的好處。
當年自己到了趙家之前就給爹留下五百兩銀子養老,而後自己就將每個月的月錢都攢了起來送回家,再後來就是更多的吃用之物,趙太太在這方面一向是大方的,甚至自己還求了她自安平衛給爹請了名醫瞧病,又吃了些貴重的補藥,爹的病竟有了起色,而大姑和大姐她們也都得過自己的幫忙……
更何況喜姐兒還是被趙太太一眼看中了要明媒正娶地當少奶奶,比自己賣身爲妾還是要好許多。自從之後,趙太太會好好地栽培她,將趙家的家業慢慢都交到她的手上,她會成爲虎臺縣上有頭有臉的太太之一,外面的人見了她都要給幾分情面,家裡的人對她又敬又怕,不必說趙國葆和三夫人,就連趙國藩和大夫人也要仰她的鼻息——當年寧婉就是一路如此行來的。
寧賢驚異地看了一眼幺妹,“婉兒說的一點也不錯,大姑和大姑夫不知勸了喜姐兒多少次了,這樣的話自然講過許多次,但是喜姐兒總有她的道理。”
大姐夫也說:“如果趙家的兒子不是有些毛病,哪裡會娶了喜姐兒做少夫人呢?趙家也算得虎臺縣裡排在頭幾個的大戶人家了,女兒嫁到安平衛的大官家裡,大兒子也是與官宦人家結的親,聽喜姐的意思,這個兒子還是趙太太親生的,就算是傻子,將來分家產也是不少的。”
“喜姐兒還說,要是她不願意,有的是人家願意。趙太太是看她長得好,又會做事才選中她的。”
寧婉點了點頭,這也是實情,趙國茂雖然傻,但是趙太太想選二兒媳婦,還是很容易的,而且她也不是隨便就選一個人的,她的眼界一向很高,就像她曾經對自己說的,不取家世總要取人才的。
寧樑和於氏都沉默下來了。
最初他們聽了消息都是滿心氣憤,恨不得立即把這門親事攪黃,但是現在聽了大女婿轉述的話,竟然無話可辯。
他們再把喜姐兒當成寶兒,可是也改變不了喜姐兒是一個農家女孩的實情。
三家村也好,馬驛鎮也好,說親的時候首先就是要講究門當戶對。門不當戶不對的,首先兩親家見面都沒法坐在一處說話兒,再接着聘禮嫁妝之類的事情更不好辦!
當年寧婉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才寧願賣身也不想出嫁的。出嫁時家裡總要送嫁,陪嫁妝,當時爹病得已經起不來了,哪裡張羅得起這些事?且家裡貧無立錐之地,又從哪裡出門子?再者正經結親,總要將聘禮帶回去,至少要帶一半去夫家,寧婉卻是想把五百兩銀子都給爹留下養病!
如今趙太太因爲兒子不成才要娶農家女,這樣的機會其實並不多,喜姐遇到了便一口要答應下來也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比起先前萬家給喜姐張羅的幾門親,趙家要比那些尋常農家,或者小商小販好得多了。
而喜姐兒一向也是眼界高的,能嫁到縣裡典史家做少奶奶,她恐怕還巴不得呢。
大家都想通了這節,俱不說話了。過了半晌,爹纔開口,“既然這樣,我們不如過幾天去一次梨樹村,一則是看看大姐大姐夫,二則是給喜姐添妝。”
爹一向把喜姐當成與自己一樣的女兒看待,十分疼愛,現在雖說找了藉口,但還是想去勸一勸喜姐兒的。寧婉其實也是一樣的,她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喜姐把話說清,因爲趙家的日子說好也是好的,但一樣也有苦的,現在要評述也只能說是百味雜陳,可要讓寧婉重新選,她怎麼也不願意再重新過一次了。
既然說定了,家裡就留大姐和大姐夫多住了幾日,畢竟到了破五之後纔好去串門。
初五一早,爹就拉了驢子帶大家去了梨樹村。先騎着驢子到了馬驛鎮,再請老楊用騾車送,先去虎臺縣裡買了些東西,中午時分到了梨樹村。
大姑和大姑夫見了他們,笑着迎了上來,可是那笑裡面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看,似乎本來想哭,卻又強笑着,“你們都來了,趕緊進屋上炕坐一會兒,別把石頭凍着了!”
寧婉每次見了大姑都十分親熱,立即要撲上去抱着大姑說笑的,但是今天她卻停住了腳,說不出的百感交集。如果沒有自己的干預,喜姐兒怎麼也不可能要嫁給趙國茂。但是她又想,比起嫁給一個賊,也許趙國茂還要算是好的,畢竟他什麼也不懂,總不是一個壞人。半晌挪了過去握住大姑的手,“我們一起進去吧。”
大姑感覺到了她的心思,就拍了拍她的手,將大家讓到了炕上。喜姐原在自己屋裡,現在就過來笑盈盈地拜年,接了壓歲錢更是笑得十分歡暢,“舅舅舅母真大方!”又緊着張羅着端茶倒水,又問石頭,“餓了吧,不如我先給你沏一碗油茶麪?”
寧婉瞧着與平日大有不同的喜姐兒,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替石頭說:“他路上吃了幾塊點心,應該還不餓呢。”
大姑倒是如夢初醒,“我去做飯!”又向大姑夫和兩個兒子說:“你們趕緊殺只雞,再去買點肉。”
於氏便拉了她,“急什麼?我們路上都墊了些。”
大姑就說:“你們就不來,我們家也該做飯了。”說着叫了兩個兒媳婦一同到竈間忙去了。看娘還在屋裡坐着,寧婉便給她使了個眼色,“娘,我們去竈間看看,讓爹在屋裡先歇一會兒。”
爹是喜姐兒唯一舅舅,俗話說“孃親舅大”,外甥外甥女兒有什麼事都是要舅舅做主的,因此爹也一向對幾個外甥外甥女兒都好,又因爲喜姐兒稱得像奶而格外疼她。這一次全家人急忙到大姑家,其實就是爹總不甘心,一定要親自勸勸喜姐兒。眼下倒正是好機會,寧婉覺得自己和娘在場反倒不方便,就要躲出去。
孃兒倆帶着石頭到了竈間,大姑卻也明白,將她們都帶到了別的屋子裡,一進門眼淚卻掉了下來,“讓她舅跟她說說也好。”
於氏趕緊掏了帕子幫她擦,“這門親也不是不好,就是二郎心裡總有些過不去。”說着自己也滴下淚來。
“誰心裡又能過得去呢?”大姑一向是剛強的人,現在卻忍不住哭了,“旁人只當我們家想把女兒嫁到趙家圖謀些什麼,其實我和她爹什麼也不想向趙家要,只願意喜姐兒能過得好!”
當初喜姐嫁了賊人,花錢如流水,也曾給大姑和大姑父送了不少財寶,大姑和大姑父卻從不肯收貴重之物,還一直提醒喜姐兒不要拿夫家的財物回孃家,免得丈夫不喜。後來也正因爲如此,那賊人犯事,大姑家裡卻沒有賊贓,自己才能幫着喜兒和大姑家脫了罪,也沒讓喜姐受了牢獄之苦。
但是喜姐兒兩次親事不順,大姑和大姑父一定是有責任的。當初寧婉就隱隱有些感覺,現在更是想得通透了:大姑和大姑父養女兒養得不對,明明是農家的女兒,卻一定要當千金小姐養,結果養來養去將心養大了,怎麼也看不上農家人了。這樣說親的時候怎麼能順利呢!
明明說過幾樁門當戶對、四角俱全的親事,但喜姐兒就是看不上,大姑和大姑夫也不肯勉強她,結果再三蹉跎,可不是與這些特別的人家對上了眼!
只是現在再說這些也來不及了,寧婉只得隨着娘勸大姑,“我們自然都知道的,大姑不要傷心了。”
這時大嫂便端着茶進來,“舅母、婉兒,你們先喝點水,飯菜一會兒就好了。”一語未了,見婆婆和舅母兩人臉上皆有淚痕,就上前說:“娘,舅母,小妹這門親也不是不好,而且她自己十分願意。眼下大正月裡的,何必掉淚呢。”
大姑就“呸!”了一聲,“你不必勸我!敢情你們都願意喜姐兒嫁到趙家,將來都跟着借
光!我告訴你們倆兒,就算喜姐兒真到了趙家,誰也不許去給她找麻煩!”
大嫂在舅母面前捱了罵,早漲紅了臉,想反駁又不敢,只趕緊低了頭在炕邊站着。寧婉就趕緊擺手悄聲說:“大嫂,你趕緊忙去吧,這裡有我呢。”其實大姑固然是遷怒了,但大嫂和二嫂果真是願意喜姐兒嫁到趙家的,自己進門時就見她們滿臉都是掩不住的喜色。喜姐兒若是嫁到趙家,孃家怎麼也會跟着得些好處。
姑嫂畢竟不是一母同胞,大姑家的兩位嫂子也很難真心疼小姑。
“自媒婆上門說了趙家的事,這兩個都眉開眼笑的,雖然不敢明着躥唆喜姐兒,可誰看不出她們的心思!”大姑氣得不輕,“這兩天我就沒給她們好臉色!”
於氏只得又勸,“大姐,一碼歸一碼,這事兒也不是兩個外甥媳婦的錯。”
大姑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她何嘗又不明白呢,“看二郎能不能說通了喜姐兒吧。”
一時午飯好了,大家吃了飯,寧樑又與喜姐接着在屋子裡說話,大姑亦與娘在另一處,寧婉原本與她們在一起,偏石頭嫌屋子裡悶,她只得帶了弟弟去大姐家找狐保一起玩,到了傍晚纔回來。
晚飯時,爹顯然沒有多少精神,話也很少,大姑父亦不怎麼說話,兩個表哥不敢說話,男人那席上靜悄悄的。倒是女席這邊喜姐兒一直笑嘻嘻地,反倒熱鬧些。飯後大家又說了會兒家常,大姑就安排大家住下,叫寧婉說:“婉兒,你與喜姐兒住一個屋。”
農家房舍淺陋,寧婉每次來大姑家都與喜姐兒一個屋子住着,但是這一次她卻被委以重任——接着繼續勸喜姐兒,剛剛大姑悄悄叮囑她的。
喜姐屋裡的洗漱用具多是比着寧婉的所置辦,因此寧婉用起來十分順手,洗乾淨後鑽進了被窩,還沒來得及開口,喜姐兒已經吹息了油燈搶先說:“如果你也要勸我別嫁到趙家,就別說了,我已經想好了,決不會再改主意。”
寧婉從最初聽了這個消息後就猜到喜姐兒不會聽勸的,現在從她堅定的語氣裡更是感覺出來。但是她也是有話要對喜姐說的,而且都是她親身經歷所得來的肺腑之言,“我不勸你,但是我想問,再過上幾年,表姐會不會後悔?”
喜姐不想寧婉會這樣問,本想立即就回答“不會!”,可是話到了嘴邊她還是停了下來,因爲她果然不知道幾年後會不會後悔。
寧婉當年從沒有後悔過,但是她那時卻是走投無路,與現在喜姐的情況完全不同,她從沒有後悔的機會,除非她不想管當時重病的爹。但是喜姐兒卻不然,她有許多的選擇,梨樹村裡有好幾個小夥子願意娶她,媒婆還給她說一門鎮子上的親事,大姑和大姑父早給她辦了許多的嫁妝,比寧清的還要多上幾倍。
因此寧婉就又加了一句,“如果嫁過去了,再後悔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