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會因爲幼時的苦難在發達後走上一個極端,不願意去回憶自己曾卑微的一切,但也有人會不斷的去提醒自己記住那些苦難,努力讓更多的人避開那些苦難。
穆博文無疑屬於第二種。
他聰明卻不驕傲,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因此能腳踏實地的朝着目標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自他三歲記事起他就知道,家裡是因爲他和母親才過得那麼艱難的。
看着年幼的姐姐揹着弓箭在雪夜裡跟着父親進山狩獵,幼小的穆博文學會了傷心。
整個臨山村只有穆家一家獵戶,就算村民和善,小小的穆博文也總能聽到一些關於自家的事。
那些大人以爲他小不懂,所以並不避諱他,於是他知道打獵是很危險的,那是拿命去賭的行業,不僅比不上種地穩定,也比不上種地安全。
他還知道,原來他們家本可以過得更好,卻因爲他與母親要常年吃藥,所以不管父親和姐姐如何努力家裡都存不下錢。
當時幼小的穆博文並不理解爲什麼父姐不去種地,種地不是既穩定又安全嗎?
當時他雖疑惑,卻不怎麼過心,因爲在孩子的心裡,丟命的危險就和出一次遠門一樣,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
直到他五歲那年經歷了戰亂。
那時候他才明白什麼叫做死亡,昔日的小夥伴消失後再也沒回來,以前的叔叔嬸嬸死後也不見了,甚至大家都不再提起他們,就好像他們不存在過一樣。
而他們的家人卻因爲失去他們而悲痛交加,特別是成爲孤兒的孩子,他們甚至連那個冬天都有可能熬不過,因爲不再有爲他們遮風擋雨臂彎,他們只能自己熬下去。
那時候穆博文是恐懼的,他想,如果有一天父親和姐姐都不在了,他會怎麼樣?
是不是就會像那些小孩一樣捲縮在牆腳,只能用一雙大大的眼睛注視着過往的人,希望能有人大發善心的給他一口吃的?
因爲懷着這樣的恐懼,穆博文有一段時間特別的黏姐姐,當知道他們一家要入軍籍時他並不傷心,甚至還有些高興。
因爲他們家有地了!
有地就可以種糧食,父親和姐姐就再也不用天天進山打獵了,那他們就不會那麼危險了。
天真的穆博文以爲他們一家可以長相廝守了,然後他才發現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比如,父親和姐姐連作物都分不清,更別說種地了,而種地也是有風險的。
如果說打獵是靠山吃飯,那種地就是靠天吃飯了。
他們的運氣算不上好,第一年就遇上了乾旱,他看着姐姐每日都去搶水灌溉,明明才十歲,卻每天晚上都趴在牀上偷偷的自己捶背。
這些他都一一記在心裡,把那顆小心臟堆得滿滿的。
穆博文從不是強勢的人,他更願意去襯托別人,比如他的親姐姐。
姐姐的願望是培育出良種,讓糧食高產,然而種植糧食並不是有良種就夠了。
技術,天時和地利一樣都不能少。
姐姐在培育良種時已經很注重改良種植技術了,但天時和地利是不能控制的,除了良種與技術外,農戶想要豐收還得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老天爺。
所以穆博文才想要修建水利工程,澇時儲水,旱時放水,希望有一天即使天公不作美,天下百姓也能利用水利工程豐收。
而不是再雙眼無淚的望着天空悲慼的相求。
而他也的確有這個天分。
許多人會覺得一筆一尺一紙的去實地勘驗地形很辛苦,但穆博文卻覺得很快樂,他享受那種探究的過程。
在千山萬水中,他找到了最適合建築水利工程的地方,且設計出了最適合那片土地的水利,之後的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間,這個水利工程會一直爲這片土地上的人提供便利,讓他們的糧食豐收,讓他們免於乾旱和洪澇。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愉悅的事呢?
對於穆博文是沒有了。
但顯然能理解他的人不多,他的父母,妻兒和朋友都覺得他很苦,每次他一帶上東西要出門,所有人都用一種心疼的目光看着他。
穆博文知道他們是因爲愛他才如此,可他其實並不需要心疼和憐惜,他更想要的是鼓勵和讚揚。
就比如他姐姐,每次他收拾好了東西去王府辭行,他姐姐都會很高興的祝賀他,“你又要去勘驗水利了嗎?那真是太棒了,你可得看仔細了,畢竟水利事關當地百姓百年的生計。”
他的姐姐會興高采烈的告訴他這將是他修建的第幾條水利,還認真的道:“博文,你一定會是古往今來設計最多水利工程的人,後世人將會以你爲榮。”
穆博文含笑道:“但他們肯定會先以你爲榮,然後纔是我。”
榮親王妃的名號隨着豐收糧鋪傳到了大齊每一個地方,甚至已經傳到海外去了,而據穆博文所知,朝中已有史官想要着重記錄姐姐的事,可以說,他的姐姐已經名留丹青了。
穆揚靈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拍着他的肩膀道:“那我們姐弟要一起努力,把同時代的風采都搶過來!”
穆博文笑着點頭應好,兩姐弟完全把這當成了笑話。
但後人研究這段歷史時,這兩人的確是最耀眼的星星之二。
而此時,穆博文並不知道後世對他的高度評價,他正爲救濟房和取暖設施的事苦惱,他對建築行業也通,但最精通的還是水利建設。
穆博文心緒有些亂,見外面天色已亮,天上黑雲沉沉好似隨時要下雨的樣子,他忍不住踱步出去。
妻子見了忙問道:“大爺要去哪兒?”
穆博文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繼續往外走。
妻子見了微嘆,知道他有聽卻沒過心,忍不住扯住他的袖子道:“母親來信讓我們回去過年呢,今年父親要過大壽,大爺不準備回去嗎?”
穆博文呆怔了半響才道:“我去看看姐姐。”
妻子抽了抽嘴角,看着答非所問的丈夫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