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六章
江州郊外,臨近靈音寺的別院中,錦瑟穿着一件半舊的寶石藍褶子夏衫,外罩一件銀藍色水袖對襟素面齊膝的湖綢長褙衣,其下套着一條月白色起雙碟戲牡丹圖樣的驚濤裙,腰間束着宮絛絲帶,站在後園中的小亭中向山下觀望。
四周皆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夏日的山林,樹木蔥鬱,遍染了油綠色澤,這處別院建造在半山腰,錦瑟所站立的望山亭又修在地勢略高之處,站在小亭中往外看山道蜿蜒而下,山道兩旁兩抹碧綠的山色平靜而深遠的鋪展在天地間。
清晨的山林,即便是在這盛夏,山風也是微涼的,風過吹的衣襟輕拂,髮絲飄揚,錦瑟行了兩步站在亭邊兒的臺階上擡頭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色舒了一口氣。
晨光似金,鋪瀉於長空間,純淨而透明的天際有林鳥掠過,帶起一串清脆而婉轉悅耳的鳥鳴聲,空氣中也瀰漫着露珠和泥土的芬芳氣息。
天地是這般的美好,然而隨着日光漸漸盛亮,錦瑟心頭卻似壓着濃濃的擔憂和悲懼,如發了芽的種子在陽光下舒展枝葉,不受控制地蔓延生長起來,只因天地間的這份安寧、平和卻僅存在這一片山林間罷了。如今不遠處的江州城正處在兵荒馬亂之中,錦瑟遙望江州,似還能瞧見昨日夜間城中四起的沖天火光,似還能聽到那震天的嘶喊打殺聲。
一晃已是三年有餘,當年朝廷關閉了金州長久存在的邊茶交易,全數由官府把持。金州許多百姓都靠種茶賣茶養家餬口,如今朝廷禁止邊茶出境,使得不少百姓都陷入了吃穿無以爲繼的困窘之中,尤其是這兩年朝廷的官員們見金州茶貿易有利可圖,不少人都想自其中撈上一比,金州吏治越發**,百姓生活的越發黑暗無邊,三年的水深火熱使得社會矛盾早激化到了爆發點。
大半年前,被官府強行押往邊境服役的一羣百姓終於再不能忍受官府的壓迫,在平民劉三波的帶領下揭竿起義了。那劉三波振臂高呼,打出了“吾疾貧富不均,今爲汝等均之”的口號,幾乎一夜間便引得很多備受壓迫的農民加入,僅僅不到半月便壯大到了幾萬人。
起義軍因皆頭綁紅巾,故而便號紅襖軍,他們以打倒官吏和富人爲目標,這大半年來迅速發展壯大,一路自金州打到珖州,蜀州,十天前攻克了江州城的門戶雙流,昨日總算攻破了江州城。
起義軍憎恨富人,前世時,江州城破不知有多少貴族豪門在戰亂中遭受滅門,彼時眼見紅襖軍要打來,姚家也不得不舉家出往京城逃難,也是在那場亂子中,吳氏和謝少文他們合謀毀了她的清白,令文青也死在了戰亂中。對比前世的狼狽,今生她卻能在江州動亂時站在這裡瞧着風景傷懷,享受着這奢侈的安寧,同人同景而不同命,這由不得錦瑟心中不情緒萬千,翻攪不去。
山道上遠遠似有一隊人來,錦瑟目光一閃忙下了亭子,她方出了花園,便見白芷快步而來,道:“姑娘,前邊兒來報,少爺回來了,如今已快進府。”
錦瑟聞言笑着點頭,她如今虛年已十七,正是女子最嬌美之時,今日束着高髻,卻只在烏壓壓的側髻上插着一支顏色翠綠的玉簪,鳳頭的簪頭垂下一串子綠瑪瑙的流蘇來,隨着她輕盈的步履在優美的頸邊兒晃動。面上雖脂粉不施,可卻肌膚如玉,絕麗的五官,眉眼如畫,氣質愈發溫婉恬靜,如今因笑意使得那一雙翦水瞳眸盈盈如有魅光流動,叫人望之失神。
晨光灑落在她身上,那面部線條似用綿延的雨線描繪,柔和而優美,透着一股說不盡的麗質驚豔,白芷被錦瑟淡淡的笑靨晃了一下神,而錦瑟已從她身旁擦肩而過快步往前院去了。
錦瑟迎了出去,卻見和文青同來的竟還有一個俊逸的身影,一襲月白長衫玉冠束髮,卻是蕭蘊,她詫的腳步微頓了下,這才笑着迎上。
蕭蘊目光落在錦瑟身上便再無法移開,目光有片刻的盛亮接着才轉爲溫朗笑意,兩人穿過月洞門,文青便笑着道:“剛巧在城中遇上了師兄便一同回來了。”
見錦瑟目光含笑望來,蕭蘊垂在身側的手微動了下。他原本便是擔憂江州大亂錦瑟會受無妄之災,這才轉道兒過來瞧瞧的,誰曾想到了之後才發現錦瑟非但將自己照料的極好,竟還做了許多叫他怎麼都想不到的事情,令他再一次爲她而震動,迷惑了。也是知道她在這別院一切安好,他才直接進了城,確認許家也都好,這才尋了文青不着痕跡地來了這裡。
故而文青言罷,蕭蘊便道:“我恰在賀州,原是要回京的,聽聞義軍攻打了雙流,四嬸孃不放心七妹妹一家便叫我繞過來看看。”
蕭蘊的七堂妹蕭玉舒嫁到了江州望族徐家,錦瑟平日便是有往來的,聞言便笑着道:“舒妹妹一家可都安好?”
蕭蘊便笑了,點頭衝錦瑟微微欠身一禮,道:“雖是失了些錢財,但家中人都平安,也還安寧,我代七妹妹先謝過大恩了。”
錦瑟見他如是忙側身避過,這三年錦瑟和蕭蘊倒見過兩回,又因文青的關係,兩人也多了幾分熟稔,便不再多客氣,錦瑟起了身蕭蘊便未再多言,錦瑟這纔有功夫細細打量文青,見他雖一身風塵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漬然而卻毫髮無傷,便大鬆了一口氣。
幾人說話間進了花廳,文青灌了口茶便說起城中的情況來,道:“四舅舅一家都好,那紅襖軍的左將軍汪志還親自撥了一隊人去守着同知府不叫義軍衝進去鬧事,說四舅舅和一般貪官污吏不一樣,要保護那些爲民造福的好官,舅母叫我帶信兒給姐姐,叫姐姐只管放心。如今紅襖軍攻佔了江州,萬賢達早帶着殘軍往北撤去溫江了,城中已安定下來,只是傷民難民卻又多了不少,咱們在城中設置的幾處救濟棚倒沒受多少騷亂,今日一早照樣開鍋造飯,只是糧食和傷藥都消耗極大,照這樣不出三五日勢必用光所有米糧,沈伯正爲這事兒犯愁呢。”
廖四老爺在江州任滿三年已經升了江州同知,江州城破,知府早帶着家眷跑了,錦瑟這些年一直都住在這別院,因不放心城中境況故而早些日江州城未被圍攻時便叫文青回了城。金州亂起來,眼看着起義軍打過來,大多富豪貴族都跑了,姚家卻反其道而行,在城中辦起救濟營來,救濟百姓,收留難民,開鍋施粥,這些事情錦瑟早在三年前便開始籌謀。
三年前她在廖家老爺的支持下,自族中徹底要回了所有家產,因姚禮赫和姚禮瑞兩房皆被移出族譜,故而姚鴻這一脈便成了長房獨枝,有了先前發生的事,又有廖家做依靠,姚氏族人再不敢苛待錦瑟姐弟半點,反倒做出了不少補償。錦瑟替文青拿回家產和他商議之後,幾乎將全數的財力都用來四處買糧,買藥材,然後再偷偷在江州一帶囤積起來,因她這些事情都做的極爲謹慎,爲了不影響米糧等物的市價分別在數個豐年的州郡收購,故而並未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金州亂後,江州因是繁華之處,又是眠江下游的重要渡口,故而很快涌入了極多流民難民,錦瑟便開始在江州一帶四處開救濟棚,盡最大力救濟傷民,幾乎爲此散盡傢俬。戰事一起,米糧之物價格大漲,雖也有不少富貴之人在救濟災民,然而卻萬抵不上姚家此番的萬一。加之金州亂後,西都王馬絨竟也跟着造反,燕國也大兵壓境,這使得幾乎一夜之間大錦便烽煙四起,兵荒馬亂,貴族豪門都拼勁法子想着護住家產以備亂世後生存,那糧食更是變得比金子還貴,成了救命稻草被他們護的死死,像錦瑟這般毫不藏私地救濟百姓實是叫人不解也叫人動容,故而她也極快地積累了好名聲,如今江州一帶誰人不知姚氏出了個活菩薩。
百姓們稱頌她,那些貴族豪門之戶卻瞠目結舌,險沒懷疑錦瑟是得了失心病,然而錦瑟卻極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文青言罷又呷了一口茶順了下氣,方纔又道:“對了,我出城時剛巧遇上了劉大將軍,他說今日晚些帶着夫人來看姐姐。”
文青所說的劉大將軍不是旁人,正是義軍的統領劉三波,而他的夫人卻是錦瑟當年從武安侯府帶出來的柳姨娘柳蓮心,這也是錦瑟如今能安然地坐在這裡享受太平的原因。
三年多前,錦瑟選擇離開京城,不光是因爲她和完顏宗澤的關係明朗起來,爲了廖家人和他們自己考慮,她離開京城都是明智之舉,更因爲她決定了和完顏宗澤在一起,她便要讓自己儘可能地強大,能夠在身份地位上和完顏宗澤匹配,爲此錦瑟需要來到江州,亂世出英雄,而錦瑟也一度相信,亂世中女子也是能有所作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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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了,實在不是我不想多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