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五章
錦瑟聽聞廖書敏的話自然不會意外,她早便算準了今日武安侯府會大禍臨頭,今日一早便派了白鶴以採買爲由出府去打聽情況,事實上早先在夕華院中她已聽聞了這個消息。
自萬氏爆出醜聞來,武安侯府便站在了風口浪尖上,一直被御史彈劾不止,後來雲嬪在宮宴上當衆有辱先帝使其失寵幽禁,便使得大臣們聞風向而動,爭相踩上武安侯府一腳,之後嬌杏之事武安侯府再次被彈劾邈上,御賜之物丟失謝增明疲於應對,終於狗急跳牆上了錦瑟的當,推出萬氏來,此計失敗,卻又剛巧坐實了他做賊心虛,變賣御賜之物的事實。
謝增明此刻已是到了窮途末路,自然將希望放在了雲嬪重獲聖心一途上,要雲嬪重獲聖愛就必須先給她鑲牙。牙齒不好的可並非忠義伯府的老太君一人,宮中的太后也一直有此困擾,忠義伯府又怎會將好好的立功機會推給謝增明?
故而這鑲牙的大夫,謝增明定是輕易得不到的,可武安侯府如今岌岌可危,謝增明已等不得了,這便不怕謝增明不在此時獻好於忠義伯府,而忠義伯府在這年破五之日因謀逆被抄家,錦瑟活過一世,原便是知曉的。
此事錦瑟會記得清楚倒還得益於謝少文,忠義伯府雖是勳貴之家可早便沒了其祖上時的榮光,爵位傳至時下已是空殼子,手中並無實權,故而錦瑟當年在聽聞忠義伯府因謀逆而被抄家的消息時便甚爲驚詫,一個空架子的伯府謀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朝廷抄家時卻果真在忠義伯的書房中發現了一件私藏的黃袍。
聽聞此事錦瑟還在江州,因事不關己,不過詫異兩日便罷,後來她到了武安侯府一次和謝少文意外地說起此事來才知其中內情。卻原來忠義伯府被抄家的原因根本就不是謀逆,而是這年宮宴,伯府的世子和皇上新寵的芳婕妤私會被太監抓了個正着。
這芳婕妤原便是和忠義伯世子定過親的,後因故卻進了宮,兩人私會被明孝帝得知。明孝帝不愛江山,愛美人,忠義伯世子yin亂宮廷,在這位皇帝看來,那簡直比謀逆還要可恨,他豈能饒得過忠義伯一家?
按說年節其間是不宜興大獄的,可明孝帝衝冠一怒當即便以謀逆罪名將忠義伯府給發落了!也正是因爲此事之荒唐,錦瑟在聽聞真相後便深深地記下了。
如今忠義伯府觸了皇帝逆鱗,武安侯卻偏在此時和忠義伯府走的極近,再有先前的種種過錯,皇帝便是想不起武安侯府來,也自有其政敵代爲提醒。上位者要讓誰死從來都不是看證據,依天理的,即便武安侯府所犯之事沒一件是有實證的,可照樣會觸了聖怒,削職爲民已是從輕發落了。
武安侯府會走到今日這步,錦瑟並不覺着是自己的算計而致,說起來自武安侯令雲嬪追隨麗妃起,他便在走一條險路,無關好壞對錯,朝廷上的攻殲陷害從來都是以利益爲出發點的,若沒有武安侯府政敵的步步緊逼,錦瑟便是再推波助瀾也是無用。
如今武安侯府得此結果,錦瑟無悲無喜,只覺鬆了一口氣,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總算是遠去了。倘使當日她到侯府退親,武安侯能公正地對待她,退了這門親事,興許不會走到這一步。然而當日謝增明步步進逼,致使最後弄的侯府顏面無存,也使得錦瑟和武安侯府徹底結了仇。
錦瑟自那時便知曉,她和武安侯府不可能共存,謝增明是不會放過她的,這如同戰場的廝殺,已然是不死不休,先下手爲強,錦瑟對暗自做的事情無愧於心。
按大錦律法,犯官之後三代之內都是不能參加科舉的,武安侯府被抄家,削職爲民,永不復用,好歹謝增明和謝少文等人是留了一條命的,發回原籍後便再不能踏足京城半步,這樣他們便再也威脅不到自己了,錦瑟自也不會再趕盡殺絕,只願一切都能到此爲止。
她和廖書敏說笑着進了屋,廖老太君正和海氏幾個說話,幾人面上皆有喜色,錦瑟上前團團見過禮,又說了一會子話,尤嬤嬤便報馬車已備好了。
那日在江寧侯府多得柳老太君爲錦瑟作證這才使得她躲過一劫,後來廖老太君雖派人去謝過,卻未能親自拜訪,今次廖老太君卻是要攜錦瑟親自到柳府去道謝的。
錦瑟扶廖老太君起了身,海氏等人送出松鶴院才自散了,因廖家幾位姑娘都去,故而置備了四輛馬車,錦瑟和廖書香陪着廖老太君坐了前頭的,廖書敏幾個坐後面的,另兩輛卻是丫鬟婆子們所用。
馬車剛剛滾動,便聞外頭響起一陣馬蹄聲,接着是廖書意和文青幾個的說話聲。車停下,就聞車伕宋剛的稟告道:“老太君,是幾位少爺回府了。”
昨日勇毅伯邀了廖家幾位公子一起到京西狩獵,文青也跟着去了,因玩鬧的晚了便在廖家的莊子上過了一夜,今早幾人才一起回來,廖老太君聞言推開車窗,外頭廖書意幾個都上前行了禮。
錦瑟望去,卻見跟隨的小廝馬背上還都綁着獵來的野物,而文青穿着一件寶藍色的箭袖武士袍,披着灰鼠皮緞面斗篷,一張臉被吹的紅彤彤,精神卻是極好,滿面笑容,雙眼明亮如星。見錦瑟瞧來,便笑着道:“外祖母,姐姐,我這回也獵到幾隻野兔呢,有隻通體雪白的長毛兔,回頭剝了皮給外祖母和姐姐一人添只暖手。”
錦瑟聞言便笑了,文青素來不喜騎射,可自在江州結識了楊松之便突然改了性子,到了京城後見廖書意弓馬出衆便常纏着他,又得楊松之提點了兩回,倒進步不少。見他高興的小孩子似的,錦瑟和廖老太君自不會笑話於他,連聲讚了幾句,聽聞錦瑟一行是要前往柳府,文青見姐姐衝自己使眼色,不覺雙眼一亮忙道:“柳老太君對姐姐有恩便是對我有恩,我當同往拜謝纔不失禮。”
廖老太君聞言目光在他和錦瑟之間轉了下,點了下錦瑟的頭,這才笑着道:“如此便快回府換身衣裳,外祖母和姐姐們等着你便是。”
柳府位在景翠街上,佔了小半條街市,是平歷帝御賜給柳家的,當時柳克庸還是平歷朝的內閣輔臣,太子太傅。平歷帝晚年,柳克庸辭官帶着家眷隱遁金州,後又歷經正聰、永恪兩代皇帝,至如今的明孝帝,柳家雖再未出過輔政大臣,可這所宅子卻未被皇帝收回。
當年平歷帝御賜的這所宅子原是一座王府,因那王爺犯了事,這才充了公,又成了柳府。柳家如今雖無權無勢,可西柳先生在士林中的地位卻依舊,這也使得柳家在京城這樣寸土寸金之地享有半條街市的府宅卻沒人敢隨意地打其主意。
錦瑟早便聽聞過柳宅的美景,今日登門自然是要好好欣賞一番的,只見一路白灰牆菱花瓦,沿牆的漏窗上皆雕着各色雅緻的浮雕,園內偏植古柏老槐,奇花異草,羅列了奇石玉座、盆花樁景,便連亭臺也修建的比一般府邸更爲精緻華美。
迎接錦瑟一行的是柳老太君身邊的藍嬤嬤,這位藍嬤嬤正是當日在江寧侯府跟隨伺候的那嬤嬤,當日錦瑟在江寧侯府的園子中和柳老太君相談甚歡,後來柳老太君被廖書敏拉上閣樓也是這藍嬤嬤陪在身邊。
藍嬤嬤見柳老太君喜歡錦瑟,又覺錦瑟行事有禮有度,加之也聽聞過她的一些事,對她也頗有好感,故而很是熱情,一路講解着將錦瑟一行迎到了柳老太君所居的慈祿院。
柳老太君卻在暖閣中等候,院中青磚鋪地,進了屋絨毯覆蓋,各式裝飾簡約大方,處處透着雅緻,柳老太君坐在羅漢牀上,膝上還蓋着一條平絨毛氈,見到廖老太君含笑着道:“我這腿腳不便,未曾親自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錦瑟早便聽藍嬤嬤說柳老太君這幾日有些不好,病情加重了許多,已臥牀兩日,如今見她竟已無法起身,精神也沒先前見到時好,不覺蹙眉。
廖老太君和柳老太君寒暄一陣,又叫錦瑟幾人上前一一見了禮,柳老太君又問了文青如今在哪裡讀書,都念了什麼,讚了兩句,錦瑟幾人纔在下頭依齒輪坐下。
剛說一會子話,柳老太君便連用了三碗湯水,又灌下一碗湯藥,廖老太君便關切地道:“太醫可看過了,如今吃什麼藥?”
柳老太君便笑着回道:“這次進京也是爲了我這病,還驚動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太醫們早便看過了,如今用的是太醫院院判曹大人和幾位醫正共同商議的方子,可這病原便要緩緩調理,各處的方子也都大同小異,湯藥入腹能延緩些病情,減輕些病痛已是不錯。左右我活了這麼些年歲已是足壽了,如今重孫都已長大,也沒什麼想不開的,按我的意思原是在金州安享晚年的,只我那老頭卻非堅持進京一趟,其實當真無此必要……”
柳老太君這話直言生死,極爲坦然,廖老太君卻握着她的手,道:“太醫們醫術精湛,許是能有治癒之法也未可知,老太君千萬莫要如此說,柳先生和老太君夫妻情誼深厚,老太君這般想豈不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柳老太君聞言應是,並不欲在她的病情上多言,便笑着道:“實是此病太過磨人,每日只灌這些湯湯水水,便叫人覺着五腹六髒都泡在水裡一般。”
錦瑟此時才道:“上次多得老太君主持公道,小女才免受陷害,小女無以爲報,便親手做了一道糕點,這糕點吃着倒也潤肺止渴,不若老太君現在就嚐嚐?”
錦瑟言罷,柳老太君自然感興趣地點頭,廖府帶來的禮物早便被藍嬤嬤收了下去,聞言她忙問明錦瑟吩咐丫鬟去取,片刻丫鬟便捧着個纏枝梅花寬口的白瓷圓壇進來。
藍嬤嬤接過呈給柳老太君,柳老太君打開壇蓋卻聞一股清香入鼻,而那壇中放着的卻是一種白玉般細膩的軟膏狀食物,尋常何曾見這樣猶如液體的糕點,她不覺露出興致來。
錦瑟上前接過那瓷罈子,又請丫鬟取來勺碗,親自自罈子中舀出一小碗來呈給柳老太君,老太君見碧玉瓷碗中盛着的糕點透明滑膩,不覺胃口一開,嚐了一口但覺酸甜寒膩,竟是極爲醇和爽口,又不同於那些湯湯水水的叫人用後只感腹脹。
她連着吃了數口,這才驚異地道:“這是何物?嘗着倒像是梨做成的,似還有麥冬,藕汁等物,倒是清甜爽口的緊。”
廖老太君聞言便笑了,道:“這味糕點正是秋梨爲主料而做成的,於清熱降火,潤肺止渴極有助益,我前些日總咳嗽不止,便是這丫頭用這味糕點給治好的,她說叫什麼白玉蜜梨膏,老太君喜歡便叫她留個方子常常用着。”
這白玉蜜梨膏是錦瑟瞧了完顏宗澤送來的那些關於治消渴症的藥方和食方後試着做成的,算是一種藥膳糕,恰好前兩天廖老太君有咳嗽之症,錦瑟便先用在了廖老太君身上,誰知藥效竟極好,引得廖老太君還讚了幾日,如今聽聞柳老太君問起,自然地接了口。
錦瑟便也笑着道:“其實這白玉蜜梨膏是極好做的,只用秋梨、蜂蜜、砂糖、燕窩,佐以天花粉、葛根、麥冬、生地、藕汁、黃芩、知母等清熱泄火,養陰增液的藥物精心熬製便成,老太君倘若喜歡便常吃,不僅能夠解渴,於您的病情想來也有助益。”
柳老太君聽聞錦瑟說的幾味中藥皆是她平日服用藥方中的藥材,不覺盯着她瞧了兩眼,而她身後的藍嬤嬤已是驚喜地笑了起來,道:“有了這糕點,老太君每日便不必總灌那些湯湯水水了,姚姑娘說這糕點中還加了天花粉、葛根、麥冬、生地、黃芩等中藥嗎,那可是治老太君這消渴症的藥呢,這糕點倒似專門爲老太君制的呢,老太君要常吃,說不得比太醫的湯藥還管用呢。”
“什麼糕點竟比太醫的藥還管用啊?”卻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蒼老且沉肅的男聲,錦瑟依聲望去,便見一個穿灰色儒袍,頭髮花白的清瘦老者隨聲而入,而他的身後跟着的青衫男子卻正是蕭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