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西北風呼嘯穿過山林,發出了猶如狼嚎一樣的聲響。
“良娣娘娘!要不就讓老奴自個兒進山就好!”,黑夜山道上的一駕馬車旁,齊媽媽伸手拉着車窗框,一雙渾濁暗沉的眸子不無擔憂地看着遠處山坳現着的一片梅林。
賀明嵐的雙手鉸了鉸手中帕子,堅定地搖了搖頭。
就在半個多時辰前剛從這個地方過去的車隊掛着長公主府與燕王府兩家旗號,而接到信報從大慈恩寺方向轉過來的她們等來城內援兵卻是個神叨叨的白鬍子老頭領着的一隊。
“蕭婉有在呢!”,馬車重新起行,賀明嵐才低聲向齊媽媽解釋道:“我親自去向着皇姐請安借宿才更便宜些。”
齊媽媽信服地連連點頭,看着賀明嵐的眼神毫不掩飾崇拜的光芒。
賀明嵐捏着滿是汗水的帕子低下了頭。她說服齊媽媽的理由,她自己半點不信。
大晚上興師動衆,挾槍帶棍地堵上門,這樣荒謬的請安純是上門找打的。已經撕破臉的躡行圍抄根本就沒有什麼面子好講。
可雖然心中滿揣着忐忑恐懼,但賀明嵐還是想親自上陣。不管如何,她總是忍不住地要看清了周曼雲的下場。
賀明嵐的命運應當是被周曼雲那個女人所改變的。若不是她的出現,讓自己一步錯步步錯地越過越差,也許自己的人生自會是另一番樣子。賀明嵐緊咬着牙,再一次地說服了自己。
波濤起伏式的黑瓦白牆現在了眼前,高舉的火把也照清了院落前方剛剛駐停過車馬的蹄印轍痕,賀明嵐扶着齊媽媽的手臂下了車子,接着對身邊跟着的侍從們交待了幾句。
一個粗壯的僕婦受了差使三步並兩步地走到了小院門口,伸手拖住了門上的一隻銅門環,鬼使神差似的定住了身形。
她的身後立時傳來幾聲憋着嗓子的催促。
“直娘賊!咋總覺得曾敲過這門,只是門環是脫了的?”,方纔突然走神的壯婦定了定神。狠狠地向手心裡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卻是棄了門環,張着蒲扇似的大手砰地拍向了門板。
只一下,本就是虛掩的院門應聲開來。未曾小心的壯婦一頭栽了進去,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
冷風帶着片葉子在空寂無聲的院子裡打了個旋,立時讓本就覺得詭異的婦人心裡打突,呀地一聲叫出了喉。
等在門外的人立時刀抽出鞘,蜂擁而入,竄動的火把在院落裡四下散了開來。
很快後院裡停放的車馬就被發現,但隱帶興奮的通報聲立時就被正院裡的一無所獲淹沒得無影無蹤。
立在院子正中的賀明嵐,額上細密地擠出了一片虛汗,鼻翼不爭氣地輕動着,手腳冰涼。齊媽媽見狀連忙心疼地扶着她進了已經侍從查探過無有險情的上房裡。擦着火石點亮了案上的一盞燭燈。
拄着血藤杖的夔長老鐵青着臉跟了進來,毫不客氣地扯過賀明嵐的手腕,接着施恩一船拍給她丸墨色的丹藥,就在室內轉了起來。
賀明嵐眼底浮上了一層氣苦的水霧卻但無法拒絕,急急地吞藥入腹。
靠在椅背上歇了好一會兒。賀明嵐才重振精神站起了身,急急地跟到了似乎發現了什麼的夔長老身後。
此前進屋搜檢的侍衛們只是查探有沒有在屋裡,而在榻邊眯眼立住的夔長老卻是發現了攤在榻上的一卷白絹。
“得休休處且休休!”
賀明嵐輕聲呤了下捲上字,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地換開了顏色。人總是對假想敵比對朋友更加了解,她能看出絹上墨字應當是周曼雲的親書,看來是提前擱在這兒的這卷字擱在這兒如嘲似諷,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夔長老伸了只枯如樹枝的手指放進嘴裡沾了些口水搓了搓他覺得有些異樣的墨字。接着一隻腿上長滿了白毛,後背紋着人面,如同碗底大的蜘蛛爬上了他的指尖。
賀明嵐強忍着想吐的厭惡,別過了頭去。她曾收了蕙心的一本習毒的書冊,也依着裡面的法子自配過幾次失敗的解藥,無法真正潛心學下去。就是克服不了與毒物打交道的噁心感覺。
“這兒有秘道!”,放蛛引路的夔長老在淨室裡叫了出聲,一下子將所有人的腳步都吸了過來。
一堵壁推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現在了眼前,仿若能徹骨的寒風迎頭而來提示着這是個另有出口的地下通道。
且住且休?賀明嵐的腳步不可避免地猶豫了。她恍惚地想起了還留在大慈恩寺的孃親宋二夫人。在賀明嵐聽聞信報決意出發之前,她正苦口婆心地勸着女兒不如就此假死脫身,隱姓埋名娘倆一起遠走他鄉。
“剛有人走過的!這兒還掉了根金簪呢!”,搶在賀明嵐身前先行探走了幾步的齊媽媽驚喜地俯身拾起了地上反着火把亮光的物什兒,眉眼飛揚。
被齊媽媽遞過來的簪身是隻純金的鳳凰,釵頭鳳首高昂下頜綴着顆明珠,輝光晶瑩。
賀明嵐的雙眼瞬間紅透。當初她肯委身爲妾,所圖的不過是身爲嫡長子的蕭澤有朝一日得進九五,可以圖謀個前途光明的未來。可現如今,她卻憋屈地呆在了黑暗的地獄入口。
“往前走走吧!”,賀明嵐把手中的金釵握得更緊,勒住了掌心皮肉,迷濛雙眼望着前方的洞口邁出了步子。
地道曲折漫長,撐在石壁上的手依稀能感覺到凝結的寒露,而前方卻看不到一絲光亮。
能後退嗎?心驚膽戰的賀明嵐回了一下頭,赫然發現原本一起下地道的隊伍中夔長老那幾個怪人居然不見了。
“媽媽!”,賀明嵐牽住了齊媽媽的衣襟,怯怯地喚着。
“姐兒不怕!前後都還有好些侍衛呢!”,齊媽媽伸臂攬住了賀明嵐的肩,象是又重帶着眼前的年輕女人回到了童年時。
火把的光亮暈在石壁上,不停地將行進的人影拉長縮短……
霜寒風冷,即便多變的世事有着掀翻一切的可能,但身處溫暖居室裡的孩子依舊甜夢正酣。
寶宜院主臥的寬榻上。蕭晗雙臂曲着舉過頭頂,一隻小腿卻蹬了被子壓在了姐姐蕭晞的身上,柔韌歪扭的動作也只有孩子能在不經意中做得恍若天成。
本來應由各自乳母帶着的孩子現下正一同擠在太子妃秦氏的房裡,更是由他們的孃親親自照顧着。
了無睡意的秦氏起身坐在榻邊。細心地將一雙兒女的被角重新掖好,更是特意地推了把睡相老實的女兒讓她給弟弟騰出了更大的空間。
再接着,她抱着發寒的雙臂盯着紗帳外幾星隱約的燭光發起呆來。不提如今的境況緊急,很多年來,秦氏也早已養成了得看着亮光才能睡着的習慣。
就在幾個時辰前,在她們眼裡幾近不治的太子居然迴光返照似的抱病等在宮門前迎進燕王妃的事情已報到了寶宜院。
多情病,無情苦,紅燭高燒到天明也不過是替人垂淚的一場枉然。
秦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澀澀的諷笑。
好不容易更漏滴答捱到卯時,一夜未眠的秦氏收拾停當,囑着身邊人照看好兩個孩子。跨出了寶宜院門。
許是換了地方多少還是有些不大適應,在玉瀾堂西暖閣中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了一夜的曼雲,在一陣兒隱隱約約的聲響中醒了過來。
西暖閣本就在蕭澤的主臥之後,更何況喜歡偷聽的小橋自長着副靈敏的順風耳。見曼雲坐起身,眼帶朦朧地看了過來。立馬低聲轉述着竊聽到的信息。
剛纔院子裡的動靜,太子妃秦氏一大早就來給太子請安。玉瀾堂的門原本緊鎖,但架不住太子妃的再三求懇,蕭澤還是將她放進來說了幾句話。
小橋曾爬樑踩瓦親眼看着秦氏帶着兩個宮女空手而來又空手而去,再看看眼前還好端端呆坐在暖閣榻上的周曼雲更得覺得又納悶又好笑。
“剛剛太子妃娘娘還睜着眼兒說瞎話呢!”,小橋笑着捏起嗓子學起了秦氏的聲音道:“妾昨晚將六弟妹接至寶宜院安置,自會小心照顧她和孩子們。還請太子殿下在此寬心養病。勿以爲念!”
什麼意思?早起有些迷糊的曼雲眨了眨眼睛。
“沒想到秦氏還不算笨!”,碧紗隔扇外側立即響起了蕭澤解釋的聲音,“剛纔她說是要回了寶宜院閉了院門不再擾我休養,待等吩咐。”
周曼雲呆了下,待緩過神來低聲應道:“嫂嫂的情,我領了。”。想通了秦氏的話中意。曼雲自是要領情感恩的,在這當口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只要不會落井下石,袖手旁觀就算是極其厚道了。
“幸好她沒全然當了我是死人。”
隔扇之外濃濃的嘲意,讓曼雲不覺地蹙起了眉頭。
“大哥這樣評價嫂嫂未免不公平。曼雲知道您的身體有驚無險。而她既不知情又身爲人母,爲自己與孩子的未來多考慮些也無可厚非。”
站在門外的蕭澤低垂下眼簾,手指掇動着腕上佛珠,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沉聲問道:“你是在提醒我她們都有着可諒之處嗎?”
“我不想得了便宜又賣乖。”,周曼雲淡然笑道:“就象男人擇妻多半是擇着未來想要的前程一樣,女人選夫也是在選着自個兒要過的日子。若是倚爲靠的男人不足以信任,自然會再自尋了出路。所以恕我直言,你與你的母親以及妻妾之間的問題,跟我並無多少干係。充其量,我不過是你要撒網捕魚的一個藉口而已。”
外面的男人保護她的心意是真的,但是將計就計謀着他事也是實情。也正因此,曼雲感激但卻無法丟了理智去涕零。
“你選蕭泓是在選什麼樣的日子?”,很顯然,蕭澤的好奇心全然地跑了偏。
“簡單些,乾淨些,能讓我多傻着些的!”,曼雲笑着應了,眼底不禁浮上甜蜜的溫柔。
她有時會覺得現在的蕭澤會更象了前世她曾愛過的那個蕭泓,陰鬱、孤獨還帶着些自毀式的瘋狂。兄弟血緣的一脈相承可謂強大至極。但終究,若是要她選,她還是要挑了從少年時起就被她帶歪的蕭泓。不僅是人,還有跟了那個人以後可以期待的未來生活。
蕭澤手扶着門框,心裡想着自家小弟的情形,不覺啞然失笑道:“不怕他一直裝得很辛苦?”
“這個,夫妻倆個能一起裝了一輩子也好!”,曼雲的笑聲更顯清越了。有些事心知肚明,流逝的歲月不可能讓任何人一直駐留在純良的少年時光,但蕭泓一直在她面前持着初心的努力,她看得到,也會同等地迴應。
一生?蕭澤修長的手指撫過了隔扇上鏤刻的並蒂蓮花,悠悠地長嘆了口氣,輕聲道:“你說的也對。早在十幾二十年前,我就選定了我的前程,因此也只能義無反顧地繼續下去了。”
若有來世,若能得自由,應該可以重新選擇一次自己心甘情願要的前程。
灰白色的星月菩提在指間轉了又轉,蕭澤才啞着聲交代道:“昨晚我派人阻了幾個要往清寧宮報信的。但我想母后那邊也快得着信了,她若到東宮,你還得繼續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