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曦,緋雲浮,獵獵西風狂卷旌旗。
沂山陽坡上,壘土堆木築起的點將臺還散着昨日新伐的木香,演武場四合旗杆高聳,近臺的幾處杆頂端正懸着血還未涸盡的猙獰人頭。
點將臺下聚攏着近十萬兵馬,肅然而立,仿若凝滯的鋼鐵海洋。
雖則各家隊伍涇渭分明地分着界線,打着不同旗號,但此時齊齊盯着臺上的目光,卻有志一同。
臺上正慷慨激昂頌着祭天告書的是位五六十歲的老將軍,身形瘦削,發花白,錐長臉,但聲音卻若洪鐘,一字一詞盡吐分明。
由各地先後趕至夏口的勤王軍隊會盟沂山,這樣的大事應當會記入史冊,彪炳千古。
щщщ● тtκan● ¢O
蕭家大旗下,立身如旗杆一樣直挺的蕭泓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被各家擁爲主帥的定襄侯沈約沈雲興,在虛空中漫延的視線最後還是落在同在帥臺上的長兄蕭澤身上。
身着一身銀亮鎧甲的蕭澤正作爲蕭家代表,與其他家來了夏口的帶頭人一起端立在沈約身後,神情肅穆。
蕭家軍隊自雲州來,由年僅二十六歲的蕭澤統領。雖然景國公世子身份尊貴品階不低,但論資排輩在這次七家會盟中還是得敬老,陪着末席。
“劉氏悖逆無行,暗伏陰謀,棄諸家忠君之心,拒勤王之師於城外,實爲僭越立儲,挾持帝駕……幸陛下得天之佑,反殲劉賊……”
在沈約盡數劉仁甫兄弟罪行之時,許多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帥臺邊的高杆,偷眼看向了被當賊砍的劉家子弟人頭。
現如今,已是九月二十三。
在二十日出逃夏口的劉家殘部在逃亡途中,被沈約部伏擊,傷亡殘重。
顯赫一時的劉家縱有漏網之魚。也再無力迴天。一夕之間成王敗寇,莫過如是。
沈約的憤慨滔滔正酣,遠遠地。幾騎偵騎如穿雲之箭一般直衝營門,不一會兒。由小而大的信報潮聲一迭接着一迭,劇震人心。
“夏口城破!夏口城北門已於寅末爲黃胄軍所破……”
“夏口城破!”,驚聞噩耗的沈老侯爺緊緊地捂住胸口,面色鐵青,兩行熱淚淆然而下,“夏口城爲黃胄賊所破,衆將士可願隨本侯披甲馳援。勤王殺賊,解民倒懸?”
老人聲嘶力竭的問喊聲立即引得了臺下排山倒海似的呼喝應合……
哀兵求必勝!軍令急發,戰旗輾轉。
在沈約的統一指揮調配之下,蕭泓帶着一隊黑騎夾在出戰的隊伍中從沂山出發向南而行。
山崗上。目送自家弟弟和其他手下部將遠去的蕭澤纔剛轉過身,就正對上了沈約帶着探究的狐疑目光。
“世子此來應當還帶着三公子與八公子,可老夫怎麼未見他們在蕭家營中?”
蕭澤心底對着公忠體國的沈老侯爺狠狠暗啐了一口。
自打沈約對逼宮事未卜先知似的召集了諸家於沂山會盟,不論原因或目的,他就直接懷疑上這隻老狐狸是不是被張太妃一系用啥臭肉釣上了鉤。
不過能將各路勤王軍在不得不的覓地就食過程中誤棄防線的責任推給已無翻身之力的劉家。只是“相從”沈家軍的蕭氏一族也可盡諉了避戰縱賊的罵名,蕭澤樂得裝了糊塗。
不過意欲逼劉家過江,還有扣住越王或潞王其一的想法已成了廢招,現在的情勢也只能看瞞天過海離開的蕭淵能否及時趕到洛京搶佔了先機。
煩心事本就多的蕭澤,很是誠懇地掛上一臉苦瓜笑。嘴裡打着哈哈抱怨道:“老侯爺目光如炬,也該知我家幾個弟弟盡皆桀驁難馴。前幾日幾個小的磕碰了下,老三就負氣帶着老八迴轉了雲州……”
蕭家此前分調人手之前,蕭澤是打過主意讓小六回洛京的,但唯恐毒傷方愈的蕭泓跟着悍勇好鬥的老三一道又會在路上出了額外的岔子。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臨大事,蕭澤不敢輕賭,因此還是讓着一樣臉黑膽肥的兩個往北去。
而這一次,蕭家還留在夏口的將士都已經聚到了沈約門口,硬不讓蕭泓跟着帳下諸將一起出去,不免會墮了蕭家氣勢,也平白讓小六得了畏戰的名聲。
蕭澤所說的原因甚至此前蕭家子打架動粗的沸揚傳聞,沈約並不盡信。但他黑瘦的錐臉上還是在聽完蕭澤解釋後,現出幾分同情,用力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蕭世子,老夫以老賣老地多句嘴。雖說嫡庶有別,但終究上陣父子兵,世子爺也要善待其他庶弟纔是。”
蕭澤尷尬陪笑,臉上的無奈更加明顯。
蕭家這一輩驍勇的男丁又重新多了起來,是家族復興的好事,同時也是潛藏着危機的硬傷。
沈約如梟似的目光暗轉,瞥向身後一個青衣的中年幕僚,讀懂主翁暗示的中年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六公子南往雙橋,沿途自有友軍策應,世子不必懸心,倒是中軍不宜久滯沂山,還得再細商了移師之事……”
一老一少,如忘年交似的向着中軍帳把臂而行,不多會兒,又圍過幾個年齡懸殊的同路人。
不必親臨殺賊前線的蕭世子立時投入了另種兇險戰場。
夏口城破根本是官賊合力的傑作。
所謂的守城戰在沒打響前,就已經從上至下地漸沒了指揮之人。
行宮中奪權成功的張太妃在兵臨城下的第一時間就帶着昏厥的皇帝與新出爐的太子乘上了泊在沱江岸邊的龍舟。
而城中絕大多數的官員,除卻跟着御駕跑掉的大魚,也各顯神通一一溜了。
只餘了奮着餘勇的幾個傻子領着軍民捱了三天,最後血濺長街,還是將滿目瘡痍的夏口讓給了黃胄軍。
而鄧州黃胄起兵時,殺了州縣官員挖心食肉的故事,民間盡知。再不怕死的也怕了這樣的不得好死,一時之間。偌大的城池十室九空,無人敢留。
沒頭蒼蠅一樣的逃亡,盡帶着有樣學樣的盲從。
聽說皇帝和官兒們是渡江南去的。一堆又一堆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的夏口難民。帶着對血腥屠殺的恐懼,也齊齊地向着記憶中沱江兩岸縣鎮的碼頭涌去,有着兵營軍渡的雙橋鎮自成了首選。
西陵山下,先後幾批兵士從逃難的百姓身邊擦過。
起先是來自夏口城的潰兵,他們帶着破罐破摔的勁頭,與逃難的人們賽着跑,一路上搶着代步的車馬。搶着吃食,也搶着命。
而後,就有着左臂勒着紅色布條的各地勤王軍趕到,同樣是往各地的渡口而去。佔地、維序、救人……一路呼喝着口號。讓處在絕望中的百姓好似看到了一絲希望微光。
但很快艱難行在逃難路上的人就發現勤王軍只是要緊趕到碼頭渡口,在路上發生的閒事,他們是盡皆不管的……
“管也沒用!若是一路管下來,我們根本就無法按時到了雙橋,會違了軍令的!”
夾馳在南行往雙橋鎮的隊伍中。盧鷂子單手控繮,身穩如鬆,低語勸着身邊人,也勸着自己。
與盧鷂子並轡而行的蕭泓,依舊黑衣玄甲。因爲面上緊覆着厚實的饕餮面具,辨不出聽到勸解後的神色。只是原本按放在箭壺上的手緩緩地鬆了開,雙腳狠磕馬鐙,身下的影騅快速地從夾在灌木叢的山路穿行而過。
盧鷂子長長地紓了一口氣。
被他們撇下的山路旁,五六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持着削尖的木棒劫掠着一個小車隊,顯然是乘亂硬搶着別家的財物。地上正跪着苦苦哀求的幾人,不知最終是否能逃下一條性命。
一路行來,初始蕭泓他們見了弱肉強食同類相殘的事還或趕或殺,伸了幾次援手,可到最後能選擇的只剩下了麻木無視。
黃昏日斜,幾隻本欲歸巢的寒鴉象是受了驚擾,振着翅膀怪叫着從樹梢頭飛快地掠過……
它們原本棲身西陵山山間的小廟被佔了。
早斷了香火的山神廟,青瓦半殘,土牆凋敝,門洞大開着顯出了裡面擠着的一堆兒神情呆滯的難民。
廟門口一個穿着黑色男裝的年輕人正惶恐躲閃着幾個男人的推搡,驚恐的聲音又細又尖,讓人一聽就知這是個易釵而牟的西貝貨。
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的女人,以手撐地試圖想要重新站起,但是纖細的腳腕已經被個獰笑的男人緊緊地擒在手裡。
女人依舊奮力掙扎,撲打着向她靠近的男人,衣袖口的銀邊在殘照的陽光下帶起了一線綺麗的七彩……
“媽的!又一羣雜碎!”,剛鑽過一片樹林,一馬當先的盧鷂子立時將咒罵之聲迸出了喉嚨。
但比他罵聲更快地卻是險險將要擦着他耳際的一尾黑羽。
箭光寒徹,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弧長線……廟門前正欲撲向獵物的男人轟然而倒,沒入喉頭的羽棱輕顫着飲血之樂。
“都殺了!”,長弓拋地,匆匆翻身下鞍的蕭泓只語焉不詳地撂下一句,就衝着廟門狂奔而去。
怎麼回事?盧鷂子微愣了一下,嘴裡卻比腦子更快地對着所部喝下命令,“雷子,小薛,你們兩什過去!”
一路被約束着不許管閒事的兵丁,翻身下馬,戰刀出鞘,搶着衝向前方。
蕭泓急剎住腳步,憤恨地狠踢開廟門口的屍體,單膝跪地,一把將伏倒在地上的黑衣女人撐抱而起牢牢地箍在了懷裡。
但只一瞬,蕭泓又慌亂地鬆開懷抱。
他一手撐扶住女人的肩膀,一手毫不避嫌地拔開了她散亂在臉頰的一綹秀髮。
一張帶着狼狽和驚懼的嬌美容顏,躍然入眼。
“你是誰?”,蕭泓的喉結輕動了下,啞聲相問,原本燃着怒火的眸子覆上了層質疑的寒霜。
而意外獲救的小美人直勾勾盯着眼前恐怖的面具,慌亂地在眼裡寫着同樣的問題。
ps:
不好意思,4月3日的一章操作定時錯誤,直接就發出去了,所以晚上就沒再更新。怕有的親會等,所以這章的定時就改在上午7時了,後面的會順調回原本的19時左右。當然,不保證以後不會再抽風弄錯時間,儘量不糊塗吧。這個,萬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