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從光亮的前室進到後帳,周曼雲忍不住閉上了雙眼,再慢慢地睜開,沿着昏暗中依舊淡飄的怨毒之言緩步而前。
不管是那指責之中透出的氣惱與憤恨如何強烈,此時在她耳裡皆如妙語綸音。
帳內無燈無燭,四面的窗也盡扣着布簾不透半點光線,依稀間只能看見僵直仰臥於矮榻上的一具軀體,薄被一襲,黑髮披散在枕邊,淡淡地透着汗息與藥水混和的氣味。
周曼雲撲身而踞,坐到榻前,本在黑暗中一直扭臉盯着她腳步的一雙星眸卻在同時緊緊地閉上,轉了開來。
“別動他!”,曼雲顫抖的指尖剛觸上蕭泓臉上的硬痂,身後就傳來了蕭澤氣急敗壞的呵斥聲。
景國公世子方纔傲氣十足的聲音在一片黑暗中透出了急切惶恐。世上人皆有軟肋,看似強硬無比的男人也不例外。
“我不會動!”,周曼雲高高地舉起了雙手,試圖讓蕭澤能看清,低下頭卻對着不睬她的蕭泓柔聲言道:“還好!爲你療治赤蛛毒的是位行家,待等痂落,就自可恢復如初了。”
肌膚上沾染的赤蛛毒液,若是清洗,反倒會順水流至他處引發了更嚴重的毒傷。就如現在的蕭泓,面上不做清毒,只任毒發,待腫膿之處結痂成殼,如蜘蛛蛻皮一樣可得新生。此毒之害,卻在痂熟將退時的痛癢,書中載記的中毒者有好些是在最後時刻無法忍受,自剜患處,反倒讓餘毒重又侵入身體。
陰涼、安靜、不透半點光,如蛛蛻殼的隱地,所以在踏進這方帳篷時,曼雲就認定了這裡屬於蕭泓而非蕭澤。
順着淺淡的血腥氣,曼雲的一隻手摸向了榻邊。指尖碰到了一串如同臂釧一樣環扣蕭泓手臂並穿榻而過的牛筋繩,繩勒入肉,隱有血現。
“怕他擅自抓撓。所以將他這樣固定住了?但用這樣的法子,他不得自由。也會很痛的……”,周曼雲轉過身,擡臉看向了已然立在她身後的蕭澤。
挾毒自重的妖女!昏暗之中,蕭澤緊握起了一雙拳頭,直想往下方正閃動的一雙眸子狠狠地砸下去。拳未動,他倒聽到自己的聲音象上了繩套一樣的急切相問道:“如果由你盡去其毒,需要多久?”
不可否認。毒君之言讓蕭澤心生震盪,而能儘快解了蕭泓身中之毒的願望也更強烈地蓋掉了對周曼雲的厭惡。不爲行軍苦,只是一母同胞又被自己帶大的弟弟,能少受一時一刻的苦痛就是幸事。
“大約五……三日?”。看不清蕭澤的面部表情,周曼雲只能依着身邊稍有變化的氣息暗自揣測。
“我不需要你救!”,身前的矮榻砰地發出一聲響,被縛在榻上的蕭泓強扭着身體,竟然帶動了沉重的木榻移挪了位置。
在曼雲驚呼着撲過去前。蕭澤已搶身而上,箍緊了自家弟弟的身子,伸指壓穴,沉聲低哄,一下子讓暴怒的蕭泓安靜了下來。接到消息將蕭泓暗中接出行宮安置回營。這段時間,他一直與弟弟同食同眠,換藥洗身更是不假外人之手,倒也將黑暗中照顧病人的絕技練得不錯。
緩緩輕撫着蕭泓微溼的長髮,蕭澤幽深如狼的眸光轉對上立在一旁的周曼雲道:“我讓你治他!不過,你不必挾此再生進了蕭家門的希望!那個陪你來的男子應該就是你在行宮裡救下的徐羽吧?給你三日,治好小六,你就帶着徐羽離開。否則……我可不會象皇帝一樣會玩那些無聊的把戲。”
“毒清債清!這點我明白!”,周曼雲輕聲一應,低下了頭。蕭澤所言,在她和小羽哥找來前就曾暗推過會有過這樣將身爲質的尷尬,所以此時,倒也能接受。
不能接受的只有蕭泓一人。隨着一句“毒清債清”,他滿帶黑痂的面孔突然一下扭向了曼雲,雙眸直勾勾地盯緊了眼前的女人,脣喉無聲,但依舊有彷彿傷痛難耐的嗚咽聲迸胸而出。
也許是因爲自己生性冷情,對於情愛早有得之幸不得命的豁達,所以就算要解了婚約,徹底劃清界限,也不會有半點傷心?曼雲眨了眨乾澀的雙眼,發現自己已倦得帶不起半點感同身受的悲意。
蕭澤伸手扯了榻前的一根細繩,銅鈴聲響,帳內攸地一下多出了個黑衣暗衛。
“讓齊大夫立刻過來!”,蕭澤低聲交代了一句,人影瞬間又逝。
再接着,他卻是對着曼雲咬牙申明道:“三日內,我會讓齊大夫寸步不離地跟着你,你不要私下再做不必要的勾當。齊衡是神醫齊世保的嫡次孫,於醫毒之道頗有鑽研。”
雖然赤蛛毒的解藥是宮中那個不知爲何突然幫着救人的老不死一塊兒送出來的,但是齊衡卻是從雲州起就一直看護着中毒的蕭泓,雖說解毒之道較之曼雲這個下毒的有所欠缺,但是有他在,起碼可以看着曼雲解清蕭泓體內的餘毒,一點不剩。
“怎麼下的毒?”,等待着齊衡趕來會診的靜室裡,突然響起了一聲虛弱至極的輕聲詢問。
坐在榻前的蕭澤與曼雲齊齊地將目光投向了在榻上一動不動的人影。
“怎麼對皇帝下的毒?周曼雲,告訴我!就算我死了,也得死個明白不是嗎?”,蕭泓的聲音重又輕聲問着,盡透了諷意。對他來說,身上的毒蠱是否醫治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在行宮的迭香樓前,他已死了一次,而就在剛纔,又重新被薄情的女人抽刀戮屍!
“在第一次拜見張太妃之時,我就曉得紫晶能查活毒,因此特意重整了下毒方式。所下之毒名‘血規羺’,是我出師後配的第一款致命毒,正是在你去霍城報了父親喪訊之後……毒之死活需引。我進宮陪伴張惜惜月餘,常幫她梳理一頭光可鑑人的烏髮,在梳頭中自將毒液塗上滲入發中……
因爲張惜惜本就是服用秘藥助成的佳人,紫晶對她身上帶有藥息已然無視。我同樣用了血規羺的毒息在夜裡哄紫晶玩兒,待它也慣了。就算泰業帝與張惜惜親近之後染毒,也不會示警。那一日在迭香樓,紫晶趴在御座之下就很安靜……而誘使此毒由死變活的引藥。卻是鮮血,若無血引。毒依舊會潛而不發。可泰業帝卻有着親手虐殺美人的嗜好。只要某日他手染滴血,就會毒引相合侵入血脈,此後奪命應當不過月餘……”
方纔在帳外,周曼雲以此事誘着蕭澤,也未嘗不是當了一道護身之符。而這會兒,蕭泓有問,她就必答。
蕭澤霍地一下站起了身子。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此事當真?”
“即便只有五五之數,世子也必須早做打算,不是嗎?”。曼雲輕聲回道。入行宮下毒刺君之時,她倒是沒有想了許多,但這幾日在懸心掛肚之餘,她還是後怕地想到了一位帝王真要死於自己毒手的嚴重後果。
現在是泰業十一年,前世裡泰業帝逝在十四年的三月。
“也就是說。當日我妄圖進行宮救你,真的不過是自作多情的多此一舉?”,不比正思考問題的蕭澤眼神明晦閃爍,直視着帳頂的蕭泓一張嘴,依舊是濃濃的自嘲。
曼雲凝看了蕭泓一眼。緊緊地抓住了自個兒胸口,勉強地淡笑道:“蕭泓,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樣?從頭到尾不過都是我自作罷了!周曼雲!在你心裡死去的父親,活着的哥哥,他們每一個人都比我來得重要對不對?在你心中,我根本就是可有可無,對不對?所以,你可以毫不在乎,可以不管不顧……因爲……因爲從始自終都是我一次又一次主動地自送上門任你糟踐,對不對?”
男人低啞的嘶吼聲中,久違的淚意又不期然地浮在了曼雲的眼中,她期期艾艾地想要開口解釋,卻在蕭澤冷眸的逼視之下又緩緩地抿上了雙脣。
“小六!你是男子漢!大度些,沒必要再與這女人計較!”,蕭澤低下頭,輕聲哄着又在鬧脾氣的小弟。
“男人?男人又怎樣?我不甘心,不甘心的……哥!”,紅着雙眼的蕭泓奮力地擡手想要抓住長兄的衣襟,卻又無可奈何地將無法擡起的手重重地砸回了榻沿,“我嫉妒,我委屈……我恨不得殺了她,現在就想起來親手殺了她!”
有可能嗎?如果六弟真能下得了狠心,自己早就出手了,而不是應着他的要求,一直就沒停下人手尋找跳江的周曼雲。蕭澤的眼眸從曼雲的臉上漠然地劃過,重又低頭理起了蕭泓散在頰邊的溼發。
他不會出手動她,讓弟弟對自己心生怨恨。但也不會去向她解釋了蕭泓的“恨”,就讓她聽到小六對她的恨意,讓她走開,離得越遠越好。
“比丘見羺羊眠一處,而作憶識‘我夜當殺此羺羊’。或父或母或阿羅漢來,移羊別處,補以衣覆體而眠。此比丘往至,夜闇不別是人,言是羺羊,取刀而斫殺。或得父死,或得母死,或得阿羅漢死。得波羅夷逆罪。何以故?初作殺羊心,臨下刀時生心言,不期是羊不期是人,是故得波羅夷逆罪……”
看着暗中一坐一臥的兩兄弟的剪影輪廓,舊日誦背過的一段經文悄然地爬到了曼雲的嘴邊。
不管當年配毒“血規羺”,還是在行宮中實施着下毒之事,心中總有着一股子執念。在大慈恩寺抽劍殺了父親的至尊天子,不管出於何間,都是不可饒恕的罪人。波羅夷逆罪者死後將墮落阿鼻地獄,不得超生。所以,自以爲對這樣的人出手是當之無愧的替天行道。
只是“血規羺”之毒如預期而下,並沒帶來半點成功的得意喜悅。
因爲在下毒的過程中,自己也同時出手將那個陽光下總是對自己燦爛而笑的可愛少年生生扼死了,只留下了眼前充滿了憤怒和怨恨的一具軀殼。
曼雲難過地低下頭看着攤開的一雙素手,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