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雲的手還搭在門扉上,整個人已被裹進了一團紅雲,熾熱如燒。
被熱情的紅梅尖叫緊擁着,輕翹起嘴角的曼雲可以清晰地看見收留了她與徐羽已經兩天的秦老太太立在門邊,眉眼慈祥地彎着,盛滿了信賴與寵溺。
雖然按紅梅從前提供的幾個聯絡地點找上門對上了切口,但是這幾日裡住在夏口南郊河阪村的秦老太一直待着寄宿的兩人禮貌平淡。甚至曼雲還偷聽到老太太暗地裡勾連了鄰舍,說是隻要發現她與徐羽兩人會不利漁村安寧,大夥兒就直接幫個忙來送人進了水晶宮。
臨江的河阪村討江上生活的人不少,近年江北不穩,秦老太和些村人的兒孫都有人去了江南,還就混在了雲錦帆裡。而云錦帆也就將一些還戀着故土未離的人家,當了在北地的耳目。
但顯而易見,秦老太見着紅梅就上臉的喜意,並不是都是爲着她當大家的名頭。
世上人如果盡拋出生家庭的限制,就會多出了無限的可能。就象紅梅天生有着親和的面容和開朗的個性,比之稍嫌陰鬱的自己陽光明媚,使人更覺親近,只要略經雕琢就會散發出使人傾心相隨的魅力。
撐開了紅梅的懷抱,曼雲看着眼前少女紅着雙眼可依舊帶着暖意的臉盤,感慨萬千。
“誰叫小姐不肯帶我!”,門一關,聽曼雲說起了兩個月來的大致經歷,紅梅的小嘴嘟着。盡能充了拴系小舸的船柱子。
曼雲此前與她約了九月二十日後在金漵灣等,可紅梅已然在沱江邊上來回徘徊了幾天,就怕天有風雨,錯誤了信期。而待聽了江邊暗哨有人傳言,說是有個“小魚姑娘”帶傷而來,整個人乍了毛似的一通兒着急上火,急趕慢趕地就跑了來。
結果,還就真見了個面色蒼白如鬼的女子。雖說有個礙眼的柱子一直在邊上杵着。但是隻一拉曼雲的細腕,紅梅就眼尖地發現了一片挫傷的舊痕。
銀子下毒管用,卻變不得尋常的傷藥。曼雲苦笑着將袖子往下扯了扯,笑言道:“江上明槍明箭,直來直往地才比較適合紅大當家。倒是這次既然被你趕上了,我少不得又得拖累你帶雲錦帆的暗樁來做些事情了。”
“小姐說的什麼!雲錦帆不就是你的!也就是外人無知,才哄着叫我大當家玩兒!”,紅梅嗔怪地拖緊了曼雲的手,盡透委屈。
周曼雲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有些顯而易見的事。她不想跟還留着份忠義之心的紅梅再作糾結,只待時間給出最後的結果。人貴有自知之明,依着自己的心性。如果真親自領着雲錦帆不過是把一干人等帶進麻煩的深淵。該退該讓。她懂得,也在私下裡和孃親杜氏等人有細談過,而在杜氏眼中脾性對着胃口的紅梅也正是最好的人選。
也許,自己最適合的還是那種孑然獨隱的生活。猛地想到了個“獨”字,周曼雲忍不住摁住了自己又一陣兒悶痛的胸口。
“小姐的意思是讓我帶人去找了姑爺?只要確認他人在何處,然後我們就帶着所有人都撤離夏口?”。紅梅在嘴裡反覆嚼了半天任務,有些猶豫不定地問道:“不用留船等你們一起回江南?您的婚期已拖了一年了!他若就在夏口,一道去霍城請期成婚不是更好?”
“找到他就好!他身上還帶着毒需要先解了……”,曼雲低頭輕聲回道,掩着眼中的酸澀。
爲他盡解數毒之後。會如何?患得患失的周曼雲不敢細想。
一直抱臂靠牆站着的徐羽凝眸看了看周曼雲,側轉過頭。輕仰起下巴,呆望上了房樑上正飄着的一線蛛絲……
雲州軍駐在夏口城東北的樸鎮,而據說蕭澤帶着幾個弟弟都在那兒!
多了紅梅這支意外的生力軍,不敢進城也不敢輕託人打聽城中事的周曼雲很快在第二日的黃昏時分就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先是蕭淵在樸鎮落馬受傷,蕭澤帶着兩個弟弟火速出城相探。然後,蕭家的老六老八因瑣事較武相毆,老八斷了條膀子,蕭泓的臉險遭破相。行宮裡有個姓胡的太監領人到樸鎮去探蕭家兄弟傷情,被蕭世子以蕭家的血光之災恐遇陰人更不見利,直接趕了。再接着,行宮裡遵着皇命清查了數家大臣府邸……”
嘴裡倒着紅梅探到的消息,曼雲的眼中緩緩地點燃了一簇火苗。
險遭破相,只此一詞,就足以證了蕭泓就算不在樸鎮的雲州軍中,蕭澤也是知其下落的。
比之冒險回探行宮,去樸鎮應當會更好些。
“我陪你去!”,異口同聲的自動請纓出自兩人。紅梅對着比自個兒大聲的徐羽翻了個白眼,鼻尖哼着不忿。少年在霍城時就時常跑船不着家的羽少爺對紅梅來說,半點敬意欠奉。
“紅梅你還要張羅主持着一大幫子人的離城之事!除了雲錦帆中人的親眷,還有蔡家呢!”,人世因果,一旦結緣,就多出了扯不清的枝枝蔓蔓。紅梅北上時懷裡就揣着蔡家二子寫回家給蔡夫人的家信。如果要思謀到上次被王媽媽以聯豐號相脅之事,如何從夏口城中移了蔡家,也是件難事。
徐羽報復似的斜了一下子氣色怏怏的紅梅一眼。
“哥!你們在夏口城裡應該還有接應的人留着,出了如此大事,想必信報已然北上,你是不是要跟他們也聯繫下?”,曼雲試探相問。
經了行宮事,她也算又找到當年北楚決然斷了河道,絕了泰業帝北歸之路的原因之一。不提別的,誰家兒子死了。老子不會發狠地斷了仇人的後路。只是隨着北楚的報復,東邊的黃胄軍也就會利用了這時機做了圍城之舉。
夏口城現在就是口熬粥的大鍋,每一家都想伸長了勺子早撈到乾的。
“怕我跟着你,會讓他更生誤會?”,徐羽側過頭,沉聲道:“可我想,事由我起,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親自跟他解釋了清楚。”
側放在腿側的手攥着,骨節突現,暗藏着年輕男人對於未來妹夫不聽勸就打到聽的決心。
“他不是那種小雞肚腸的人……”,曼雲輕輕地在嘴裡吱了一聲。
九月初六,天氣晴和,北風獵獵。
曼雲站在樸鎮外的一座小山包之上,駐足不前。
遠遠地就能望着山坡之下的一片營盤中心正迎風招展着一面大旗,黑底滾金,中間一個大大的金色景字。盡現招搖。
景國公府旗繡金,這是陳朝開國時高祖皇帝的欽命,即便世事浮沉過了數代。還依舊撐着舊日的榮耀與輝煌。隱隱約約。有着時而洪大時而細碎的聲響衝擊着耳鼓,象是校場馬蹄的踏聲,又象是將士們操練的吶喊之聲。
“營寨整肅,軍陣列布有序,沒有練兵多年根本不至於此。蕭家還說是去歲瀚國欲襲雲州,才倉促湊了兵馬。真是把天下人都當傻子了!”。站在曼雲身邊的徐羽狠狠地咬牙輕咒。對他們這些明着跟朝廷作對的反賊來說,蕭家這樣虛打着救駕旗號實則清剿吞併四方的官軍最爲頭疼。
如果不是自家妹子喜歡,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處心積慮地忍了數十年的蕭家,實在並不是個好婆家。
徐羽長吐了口悶氣,轉頭看了眼曼雲更顯蒼白的面容。輕聲建言道:“雲姐兒,我們下去吧!”
周曼雲的手扶在一棵馬尾松上。點了點頭,笑容慘淡。
緩行慢步,山下的營帳越離越近,周曼雲卻越發挪不開了步子。
自從當年清遠一別,再見蕭泓是在隔了一年多以後,在行宮裡匆匆地只在一起呆了不過二刻,接着就是驚心動魄的再次分離。
而且,最後,是她棄了他。
曼雲的步子越行越怯,心擂如鼓,彷彿整個人已連日夜夢中的血雨霏霏浸得骨酥肉軟,幾欲成泥。
離着寨門還有着五六十丈,一陣兒馬蹄聲急速碾來,徐羽急忙將身邊的曼雲就手一拖拉到了一邊。
籲的一聲馬嘶,人立而起的馬蹄就在曼雲的眼前落下,黑色駿馬之上,一個黑衣玄甲的騎士冷眼低頭看向了立在路邊的兩個村人。黑色胄盔烙着猙獰的饕餮紋,而一張臉也同樣被張黑色的玄鐵面具擋着,只露了雙眼,面具上鑲着帶金環的鼻孔和兩隻尖尖獠牙的闊嘴,非人非獸,透着股子陰森恐怖。
這副面具曾經見過。周曼雲的雙腳越發顫抖難安,含着淚花擡眼細看。
“六哥!”,玄衣騎士身後湊過個騎着栗色馬的綠袍小將,只用輕質皮冠包着頭,一隻膀子用白布纏着木板吊在胸前,黑黢黢的臉上帶着疑問。
“將這兩人趕走!如再近了軍營戒線,格殺無論!”,帶着面具的騎士冷冷地吐了命令,拔轉馬頭,重又向着營門口行去。
被幾個持着長杆的軍士驅逐着離開,周曼雲緊拽着徐羽的手緩緩退步,一雙眼半點不眨地盯着正在營門口翻身下馬的一干人等。
待持杆的軍士訓斥了幾句離開,回過神的周曼雲立即拉住了徐羽的手,向着路旁的小樹林裡跑去。
挨着棵樹靠上,曼雲的胸口象拉着風箱一樣起伏不定,眼中的淚水翻騰不休。
“他沒認出你?還是認出你了,反要趕你走?”,想到了蕭家兄弟互毆致傷的傳言,蕭泓的排行,還有剛纔那隊騎士的尊卑分列,徐羽一下子就冷下了一張俊臉,憤憤地回頭,想要再去找了個說法。
“不是!”,周曼雲搶身一步,緊緊地拖住了徐羽的手道:“那個人不是他!”
黑皮的少年是蕭家小八蕭瀧,黑色的駿馬影騅、饕餮玄甲都是前世蕭泓的,但是面具下的那個聲音酷似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