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聽了皇后的話,放下心來。——皇后賜婚,就是借給裴家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違抗的。
過了沒兩天,京城裡的裴府,便接到了皇后娘娘的一道懿旨,將裴家的四女兒,尚未及笈的裴舒芬,賜給寧遠侯楚華謹爲繼室。又讓內侍悄悄傳了皇后娘娘的口諭,命他們擇日在百日內完婚,說是爲了更好地照顧前頭夫人留下的兩個稚齡兒女。
裴家雖是不願,可是皇命難違。
寧遠侯府又馬上請了官媒上門,給裴家擡了聘禮過去。一應禮儀,雖說倉促了些,卻都是齊全的。
裴舒芬見了皇后的懿旨,才放下心頭的大石,高高興興地跟着自己的丫鬟繡起自己的蓋頭來。她不善針黹,可是她的丫鬟桐月,卻是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只比三小姐裴舒芳差一些而已。所以桐月繡出來的蓋頭,裴舒芬在上面紮了兩針,便算是她“親手”做的。
裴府的上房裡,裴家掌事的幾個主子卻爲這樁婚事頗傷腦筋。
“娘,舒芬是妹妹,如何能在兩個姐姐之前出嫁?再說她還沒有及笈……”這件事,莫說夏夫人和裴老爺,就是大少爺裴書仁,都很有些不舒服。
裴老爺坐在一旁,木着臉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就讓舒芬先嫁吧。”
夏夫人是婦道人家,面子上有些放不開,有些不虞地道:“這可是會讓人說我們上趕着巴結寧遠侯府。還有,把她兩個姐姐置於何地?舒蘭還好說,到底是定了親的,明年就可以出嫁。舒芳可是連親都沒有定。現在妹妹都出嫁了,姐姐卻連親都沒有定,讓人家會怎麼想舒芳?她還要不要嫁人?”
沈氏也知道這件事,是寧遠侯府不地道。可是她到底眼界不同,跟幾個小姑子相處沒有多少時日,已經看出來,這個四妹妹舒芬,行事說話跟世人都不一樣。雖然年歲小,可是膽子大。而且,看她的樣子,早就對她的姐夫,有了心思了。若是攔着不讓嫁,指不定就會鬧出一樁醜事來……
“爹、娘,媳婦覺得這事兒,得讓人知道,咱們裴家,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嫁女兒。到時候,在請帖上大大方方寫上,是皇后娘娘親自指點我們挑得吉日。人家要怎麼想,就不關我們家的事兒了。”沈氏的話綿裡藏針,點到爲止。
屋裡的人卻都心領神會。皇后賜婚不是什麼秘密,可是後面不想讓人知道的口諭,卻有必要讓別人都知道纔好。
大少爺裴書仁想了想,擡頭對着自己的妻子沈氏淺笑道:“這樣也行,只是我又得被聖上罵上一頓了。”
眼看公公婆婆都在這裡,沈氏不敢同在自己屋裡一樣喜怒不禁,只是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道:“橫豎都是爲了幾個妹妹,你這個做大哥的,就算被聖上罵兩聲,也不會少了塊皮。”
裴書仁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沒有再說話,回頭對夏夫人和裴老爺道:“既然爹孃都不反對,兒子就下去催人給四妹妹備嫁妝去。”
說起嫁妝,當年裴舒凡出嫁的時候,雖然也很倉促,可是準備的嫁妝,都是十打十的。光正房整整五間屋子的黃花梨木傢俬,當年就是公主出嫁,也找不出這樣一套好東西來。也就是裴家是越州的百年大族,才能積攢到這樣多的上好黃花梨木。
如今到了裴舒芬頭上,夏夫人突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看了裴老爺一眼,道:“舒芬是老爺的幺女,嫁妝的事兒,就由老爺看着辦吧。”說完,夏夫人便起身進內室裡去了。
裴老爺心頭暗叫不好,忙起身對自己的大兒子、大兒媳婦道:“舒芬是你們的妹妹,你們看着辦吧。”又看了內室一眼,大聲道:“別比着她的大姐舒凡的例。她是庶出,又是填房,還嫁得這樣急,嫁妝多了,反而讓人想東想西的。”說着,便起身追到內室裡去了。
裴書仁平日裡見慣了爹孃的相處之道,知道娘這一生氣,爹不知要陪多少小心才能過得了關去,便笑着起身對沈氏伸手道:“爹孃還有話說,我們先回去吧。”
沈氏抿嘴一笑,也伸手出去,搭在裴書仁手上,順勢站了起來。
裴書仁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沈氏雙頰微暈,斜睨了他一眼,並不說話。
兩人攜着手出到外屋裡,裴書仁便放開沈氏的手,甩着袖子,一人走到前面去了。
沈氏半低着頭,微微退後半步,跟在裴書仁身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沈氏和裴書仁住的院子,是裴府裡的東跨院,也是除了裴老爺和夏夫人的正院以外,最大的院子。
裴老爺現在辭了官,本來不應該再住在正院裡。可是裴書仁和沈氏都死活不肯住到正院,裴老爺和夏夫人感念大兒一家的孝心,便在正院住了下來。
沈氏的陪嫁丫鬟彩雲見少奶奶和少爺都回來了,忙過來要幫大少爺解開外面的大衣裳,換了家常的袍子。
裴書仁卻用手把她擋了回去,自己進了內室換衣裳去了。
彩雲還想跟進去,沈氏已經曼聲叫住了她,道:“別跟進去了,你今兒也別管事了,回去跟彩環說一聲,都在屋裡等着。過一會子,我再命人叫你們過來有話交待。”
彩雲和彩環便是沈氏當年給裴書仁的兩個通房,跟了裴書仁也有七八年,一直無出,兩個丫鬟也有二十五歲了。
彩雲聽了沈氏的吩咐,心知不好,眼淚汪汪地往內室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大少爺換了衣裳從裡面走出來。
“大少爺……”彩雲哆嗦着雙脣,就要給大少爺跪下。
裴書仁看了她一眼,對她也有些內疚,一擡身坐到了沈氏身旁的位置上,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先回去吧。”
彩雲無法,又瞥了大少爺兩眼,才起身倒退着出去了。
“你都想好了?”裴書仁看着坐在一旁的沈氏問道。
沈氏定定地看着裴書仁的眼睛,輕聲道:“如果你捨不得,我可以留下她們。”
裴書仁失笑,又挪近了些,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初不知是誰死活要把她們塞給我的……”
沈氏微微垂下了頭,臉上飛起兩團紅雲。沒了在外面殺罰決斷,意旨鏗鏘的剛強樣兒,反而比習慣性弱不禁風的女子更有一番動人的風韻。
裴書仁終於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沈氏掙了兩下,從裴書仁手裡掙脫出來,立刻起身坐到一旁的暖椅上,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是大哥,就算不用服孝,也該避諱點兒。再說,我還不是爲了你,才把她們給了你……”說到這裡,沈氏定定地看着門口繡着五福臨門的門簾,嘆息道:“也怪我。都是我誤了她們。”
裴書仁見沈氏自責不已,便耐心地勸慰她道:“你當初也是問過她們的,她們也是自願的。如今她們年歲也大了,一直吊在我們房裡,不上不下的,更是誤了她們。還是按我們昨晚上說好的,把她們放出去吧。給她們個恩典,除了她們的籍,讓她們出外自行擇婿,也是全了你們主僕一場的情分。”
看見沈氏還是一臉愧疚的樣子,裴書仁補充道:“你到時候多給些陪送,在銀錢上多幫襯她們一把就是了。”
裴書仁眼看就要入閣拜相,對自身更加嚴謹起來。
做文官的,想入內閣,於女色二字更是要嚴防死守。一般的文官,納個妾,逛個青樓啥的,無傷大雅,也沒人會揪住不放。可是將來若有一天,此文官上了文淵閣的後備名單,則此人以前所有的所作所爲,公德私德,都會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無論緹騎,還是言官,都會仔仔細細查驗你的祖宗八代,一言一行,甚至可能包括你睡正室和睡小妾的時日比例。多少人就是栽在女色上頭,背景調查通不過,痛失登上文官最高位的機會。
前車之鑑太多,所以大齊朝的文官如今都學精乖了。納妾的有,寵妾滅妻的卻很少。因爲極少有男人把小妾看得比自己的官位前程還要重要的。
除非做大婦的實在太過軟弱,要說規矩在那兒擺着,律法在那兒擺着,身份在那兒擺着,若是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做大婦的還被幾個銀子錢買來的小蹄子拿捏,也只能怪自己腦殘。
官場如戰場,稍一行差踏錯,不僅自己身敗名裂,還有可能禍連九族。爲官做宰的時候就整一屋子小妾通房,卻是唯恐自己的小辮子不夠多,自尋死路呢。——大齊朝的官場上,若是你想壞了別人的仕途,很簡單,給他多送幾個女人就是了。只有腦子不夠使的男人,纔會覺得女人是多多益善。
也是因爲這個原因,裴書仁如今才做了京官,這兩個通房,便是頭一個要打發掉的。他未娶親的時候,從沒有過通房丫鬟。這兩個通房,還是沈氏嫁了他之後,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開得臉。當時沈氏只跟她們說,等她們有了身孕,就擡姨娘。
裴書仁既不想要庶子,也不想正經納了她們做妾室,妨礙自己的仕途,便做了些手腳,因此兩個通房這麼多年,都沒有身孕。
沈氏以前不曉得是裴書仁做了手腳,一直以爲這兩個丫鬟不能生育,更不想放她們出去吃苦。——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這個世上哪裡有活路呢?
裴書仁後來才明白沈氏的顧慮,因此昨兒晚上,就跟沈氏一五一十坦白了。還說以後公務繁忙,不會有時間再應付妾室姨娘,又言律法有云,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不需要再爲了後嗣納妾,還對沈氏立下了一生一世不納妾的誓言。
沈氏自然是又驚又喜,知道丈夫從來說話算話,是個一言九鼎的大丈夫。他既然說了不納妾,就一定不會出爾反爾。再加上沈氏終於對婆母放下戒心,便同意了將兩個通房都放出去配人。
如今再說起這事來,沈氏還有些不好意思,對裴書仁嗔怪道:“你既然有顧慮,爲何不早跟我說清楚?”
裴書仁斜躺在羅漢牀上,不想再多糾纏這兩個通房,便微笑着換了話題道:“別說她們了,你打發了就是。還是說說四妹妹的嫁妝吧。”
沈氏定了定神,起身去自己內室拿了帳冊過來,坐到裴書仁身旁,一一翻開給他看,又道:“寧遠侯府的聘禮是兩千兩銀子,十擡綢緞衣料,雖然不算少,也決不算多。只是有一樣不妥,”
看了裴書仁一眼,見他探詢地看着自己,沈氏有些遲疑地道:“寧遠侯府送聘禮過來的趙媽媽偷偷跟我說,當年他們府里納齊姨娘,也是送了聘禮的。而且和給四妹妹的聘禮,一個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