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志存高遠

聽了宏宣帝似是有心,又似是無意的提議,裴立省立時打蛇隨棍上,拱手讚道:“陛下所言甚是不如陛下現下就將寧遠侯府的爵位收回,我們益兒不做世子正好。微臣正手癢,想親自教養益兒去考科舉,將來也去搏個狀元回來,給陛下,給我們裴家,也給他早死沒福的娘爭個臉面。讓世人看看,我們益兒,可不是隻會享祖蔭的酒囊飯袋,而是能靠自己的本事頂天立地、忠君爲國的好男兒——再說,只要有陛下在,益兒和謙謙自然後福不盡,哪裡需要同別人一樣苟苟營營呢?”沒有了爵位,有些人就不會吃飽了撐得,鋌而走險去謀害楚謙益了。——倒是跟裴舒凡臨死前的陳表不謀而合。

顯見是父女,都想到一起去了。

說完這話,裴立省又笑着對寧遠侯府的太夫人道:“親家母,若是聖上許可,我們便不管舒芬的事兒了。我們益兒和謙謙以後的禍福,也跟她無關了。——她是好是歹,都是你們寧遠侯府的人,跟我們裴家再無關聯。”算是在宏宣帝面前,正式跟寧遠侯府劃清了界限,爲自己的大兒子裴書仁鋪平了入文淵閣的路。

宏宣帝聽見裴立省的話,嘴角不着痕跡地勾了勾,便平復了下來。他的思緒,已經隨着裴立省的話,飛到安郡王的緹騎給他順來的裴舒凡臨死時候的陳表上,不由微微閉上了雙眼,在心底裡暗暗嘆了口氣。

寧遠侯府的人和皇后娘娘聽了裴立省的話,都是勃然大怒。

太夫人雖然同意將兩個孩子的安危着落在裴舒芬身上,可是還沒有想過讓聖上奪爵。一時間,太夫人也想起了裴舒凡臨死前的陳表,越發信了是這裴家看不得寧遠侯府好,有意使袢子呢。——老寧遠侯楚伯贊活着的時候,對裴舒凡十分看重,凡事都願意跟裴舒凡商榷,卻將太夫人屏棄在一旁。太夫人對此一直耿耿於懷,認爲裴舒凡哪有那樣大才?不過是有個能幹的爹在背後幫襯她而已

如今裴立省的話,不就證明裴舒凡臨死前的陳表,完全是這老狐狸搞得鬼

太夫人忍了怒氣,向裴舒芬看過去。這個媳婦,雖然不得她孃家歡心,可是難得一顆心完全向着婆家,想婆家之所想,急婆家之所急,比她大姐裴舒凡強百倍。——裴舒凡向來只會慷婆家之慨,爲她孃家人鋪路。

想到這裡,太夫人真正對裴舒芬一改以往半利用、半打壓的心思,走過去拉了她的手,看着裴舒芬仰着頭,泫然欲泣的小臉,真心勸道:“好孩子,難爲你了。”

裴舒芬實在忍不住,眼淚如斷線珠子一樣往下淌,惹得太夫人趕緊拿了帕子給她拭淚,又低聲叮囑道:“陛下面前,不可嚎哭失儀。”

裴舒芬把臉蓋在太夫人的帕子下面,微微點了點頭,忍住了要脫口的哭聲。

楚華謹見裴舒芬委屈成這樣,還強忍着不哭出聲來,心裡也很不好受。只是在陛下和皇后面前,也沒有什麼是他能做的,只好把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歪着頭看向偏殿那邊大大的紫檀木細棱格窗櫺,不去看着那一臉幸災樂禍樣子的裴立省。生怕自己忍不住,在聖上面前口出惡言,留下個“不孝”的壞名聲,這輩子也別想出頭了。

皇后本來還微微含笑,現在也板了臉,指着裴立省厲聲尖叫道:“放肆”

裴立省趕緊跪下磕頭道:“臣不敢——臣乃肺腑之言,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娘娘息怒,且莫驚擾了陛下”

偏殿裡面的人都向宏宣帝看去,卻見他坐在上首閉目沉思,似乎沒有聽見剛纔殿裡衆人的爭執,就連皇后的尖叫聲也沒能打擾他的樣兒。

寧遠侯府的人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俱等着聖上發話。

過了一會兒,宏宣帝睜開眼睛,偏殿裡面的人趕緊低下頭去,不敢跟宏宣帝眼神對視。

“裴愛卿,怎麼跪在地上了?——朕早就說過,今日叫大家過來,只論親戚,不論君臣。你行這樣的大禮做什麼?”說着,宏宣帝從上首的炕上走下來,將裴立省親手扶了起來。

裴立省趕緊向宏宣帝道謝,末了低頭斂目垂手站在一旁道:“微臣的提議,讓皇后娘娘不快。——被罰也是應當的。”

宏宣帝將身子向裴立省那邊湊過去,在他耳旁笑着輕聲道:“你夠了啊……不是你挖了個坑,皇后哪裡會往裡面跳?”順手卻拍了拍裴立省的肩膀,在旁人看來,好象是在安撫他一樣。

裴立省挺得直直的腰又略微垮了下來,並不敢做聲。

宏宣帝含笑瞥了裴立省一眼,似在誇他識時務,便轉身走回先前坐的炕沿上,對外面伺候的人吩咐了一聲“傳茶水”。

外面的宮女便魚貫而入,將早就備好的茶點裝了一式橢圓形中規中距的水晶盤子,給偏殿裡面的衆人送了過來。

宏宣帝又給衆人賜了座,擺了高几在各人面前,還真像是一家人團座過節的樣子。

偏殿裡面劍拔弩張的氣氛才稍稍淡了一些。

“皇后覺得裴愛卿剛纔的提議如何?”宏宣帝見大家都入座了,才偏頭看向身旁的皇后,微笑着問道。

皇后不敢直視宏宣帝的眼睛,低了頭囁嚅了半天,道:“……總能生出嫡子的吧。”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宏宣帝笑得肩膀抖了抖,轉頭又對着楚華謹半開玩笑地道:“若是真的要到休妻那一步,那寧遠侯也可以再娶繼室,再生嫡子就是了。——上一次,是皇后給你賜的婚。下一次,要不要朕再給你賜一次?”

楚華謹和皇后同時想到了剛被聖上賜婚的曹子爵曹家,忙異口同聲地道:“些許小事,不敢勞煩聖上”

皇后同自己的大哥楚華謹對視一眼,便轉開視線,回頭掩袖對着宏宣帝笑道:“陛下放心,臣妾擔保,世子和鄉君一定能順順當當長大,承襲寧遠侯府。”將裴立省剛纔提議,要宏宣帝立時奪爵的話,輕描淡寫地駁了回去。

楚華謹和太夫人也趕緊附和道:“娘娘所言正是”

宏宣帝笑着搖了搖頭,手裡拿着個糖玉鎮紙翻來覆去地轉動,對着下首的人道:“其實這件事說白了,是寧遠侯府的家事。若不是寧遠侯府是皇后孃家、皇子外家,而且寧遠侯是朝廷重臣,轄軍戶數萬,老寧遠侯當年也是威震一方的名將,至今在軍中餘威猶在,朕也不會去摻和你們的家務事。”已經是很明顯的暗示,若是寧遠侯府願意交出軍戶,退出朝堂,宏宣帝便會放他們一馬。

皇后、楚華謹和裴舒芬都聽出了這層言外之意。

皇后下意識地向裴舒芬看過去,卻看見裴舒芬對她微微搖了搖頭,又迅速低下了頭,擺出一幅怯懦不敢說話的樣子。

宏宣帝坐在上首,下面的人無論有什麼動靜都看在眼裡。

裴舒芬搖頭的動作雖然不大,卻也沒有逃過心細如塵的宏宣帝的雙眼。

“怎麼,寧遠侯夫人有異議?”宏宣帝的瞳孔微微縮了縮,看向了坐在楚華謹旁邊的裴舒芬。

裴舒芬是一品侯夫人,穿戴着正式的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坐在那裡,很有氣派的樣子。她身段高挑,同裴舒凡的身形有幾分相似。只是裴舒凡常年病弱,不比裴舒芬纖儂有度,有股子勃勃的生機。

聽見宏宣帝的問話,裴舒芬不能不答,只好起身走到偏殿中央,對着宏宣帝和皇后福了一福,垂眸道:“臣婦不敢。”

宏宣帝雙眸緊緊鎖在裴舒芬身上,追問道:“那你剛纔對着皇后搖什麼頭啊?”居然一步也不肯放過,不像以前都是看在眼裡,放在心裡而已。

裴舒芬忍不住擡起頭來,飛快地掃了宏宣帝一眼,卻看見宏宣帝墨黑的瞳仁緊緊地盯着她,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別人,讓她覺得十分不自在。便趕緊低了頭,輕聲道:“陛下誤會了。臣婦想着,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事關重大,不是我們婦道人家可以置喙的。因此臣婦只是對皇后表示,不用多管,將此事交給聖上裁決便是。——聖上雄才大略,宅心仁厚,當得一個‘仁’字,絕對不會有錯的。”

這回答實在挑不出一點兒錯。

連裴立省都在一旁擡起頭,眼光迅速地在裴舒芬身上打了個轉,又收了回來,低下頭,默默地想着心事。

皇后也趕緊笑着打圓場:“正是這話,陛下實是多慮了。我這個大嫂,十分守婦道。凡是不該婦人做的事情,一件也不會做。不該婦人走得路,一步也不會多走。——陛下且莫當她是同以前的大嫂一樣,事事都要摻一腳,只有她最厲害,別人都是她腳下的泥,手裡的傀儡。”又不輕不重地踩了裴舒凡一下。

宏宣帝倒是有些愕然皇后今日的敏銳,忙收了心思,也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啊。看來是朕多慮了。——寧遠侯,娶妻娶賢,老寧遠侯真是爲了你尋了門好親呢”言罷看着裴舒芬那邊展顏一笑,神光離合,看得裴舒芬這個在前世見慣美男的人心裡都怦怦直跳。

楚華謹愣了一下,狐疑地看向皇后。皇后卻笑得雲淡風輕,一幅見怪不怪的樣子。

裴立省見狀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對宏宣帝道:“陛下聖明,如今就端看寧遠侯府是願意除爵,還是願意讓寧遠侯夫人做出犧牲了。”

裴立省的話打消了裴舒芬的綺思。她定了定神,又對自己的胡思亂想失笑了幾分,搖搖頭,把心思放到目前的難題上來。

如今看來,裴家是靠不住了。雖然以前也靠不住,可是寧遠侯府的人不知道,自己還能拿孃家當虎皮扯大旗。這一次公開撕破了臉,寧遠侯府的人就都知道裴家根本不會再爲自己撐腰。

沒有孃家撐腰,自己要如何在寧遠侯府立足呢?

聽見裴立省的話,裴舒芬迅速地思考起來。她從前世的一個名人那裡知道,槍桿子裡面才能出政權。若是讓寧遠侯府交出軍權,退出朝堂,皇后很快就不是皇貴妃的對手。而皇后一倒,寧遠侯府還有什麼前程希望?——所以軍權不能交,楚華謹也不能退。但是暫時避其鋒芒是可以的。

不過是讓楚謙益順順當當地長大而已,裴舒芬在心裡冷笑,也太小看她裴舒芬了,她會做出那種不上道的行徑,明着去謀害楚謙益?別說她孃家不會答應,就連老謀深算的太夫人,也不會答應。再說了,讓他活着還不容易?——況且只是活到成年而已。等他加冠成年之後,就跟她裴舒芬沒有干係了。這個世上,也有兄終弟及這回事……

想到此,裴舒芬主動上前道:“陛下言之有理。益兒一定會順順當當長大成人,承襲寧遠侯府的爵位,爲聖上盡忠,爲皇室效命。”

裴舒芬也知道,聖上說得好聽,交了軍權,就可以保得爵位。可是如今這點子事,跟以後皇后所出的皇子登上皇位的好處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

裴舒芬靈機一動,索性在皇后面前賣個好,寧願自己的孩子不能承爵,也要爲皇后留住這條保命符。——只要自己輔佐皇子登了位,還怕自己的兒子沒有爵位?區區一個寧遠侯又算得了什麼?像是鎮國公那樣世襲罔替的國公爵位還差不多。到時候自己生五個兒子,公、侯、伯、子、男一個個封下去纔好呢……

宏宣帝眼光銳利,步步緊逼。裴舒芬知道,她今日要不表態,說不定寧遠侯的爵位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

裴舒芬計議已定,對宏宣帝行禮道:“聖上既然有旨,臣婦莫不敢從?——以後益兒和謙謙的安危,就着落在臣婦身上。若是他們有個三長兩短,自然是臣婦的錯,臣婦願意領罰。”主動請纓,解除了寧遠侯府除爵的危機。

不僅皇后鬆了一口氣,就連太夫人都有些目含淚光,楚華謹更是滿懷感激和憐惜地看着裴舒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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