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大早,賀寧馨就起了身,到淨房用冷水略微洗漱一番,便開始在屋裡翻着衣箱,想找件好顏色,又不招搖,但是又能讓兩個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甚雜能讓他們想起他們的親孃裴舒凡的衣裳……
找了半天,都不滿意。
賀寧馨頹喪地歪靠到南窗底下黃花梨軟榻上,愁眉不展。
扶風和扶柳按着平常的時辰過來服侍夫人起身,卻發現夫人早已起來了。看樣子,也洗漱過了,只是仍然穿着粉藍色織錦紋細綢中衣,外面隨隨便便披了件雨過天青色細棉夾外袍,拿腰帶鬆鬆地繫了系,一幅不修邊幅的樣子。
扶風驚訝地看了看歪在軟榻上的夫人,剛想說話,一旁的扶柳已經留意到大開的衣箱,和拔步牀上攤開的幾件交領襦衫和繡裙。
“夫人可是找出門的大衣裳?”扶柳快步走過去,輕快地問着,眼明手快地將牀上的襦衫和繡裙折了起來,按照顏色和衣料分別歸置好,才捧着往衣箱裡原先的位置放回去。
扶柳的聲音清脆又明快,讓聽見她說話的人心情都好了許多。
賀寧馨微笑着道:“是啊,今日要去三朝首輔的府上探望兩位小友,正發愁不知道該穿什麼衣裳好。”
賀寧馨平時出門的衣裳都是扶柳一手打理的,聞言扶柳便來到衣箱前,上下左右的尋摸了一番,從裡面拿出一件淺粉紫色三滾三鑲纏枝牡丹花窄袖掐腰交領短衫,配着一條玉白底緙絲貓蝶戲春馬面裙。小貓和蝴蝶繡得栩栩如生,如同在馬面上凸出來一樣,十分趣致逼真。
賀寧馨看着這條裙子,馬上展顏笑道:“這是什麼時候做得裙子?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立時接了過來,往自己身上比劃。
扶柳笑着幫賀寧馨脫下外袍,又將裙子系在她的中衣外頭,道:“夫人照照鏡子,看看要配什麼首飾。”
扶風也過來取了交領襦衫,幫賀寧馨換上,又從衣箱裡取出一條杏黃色的披帛,給賀寧馨從背後繞過來,搭在她的兩條胳膊上。
賀寧馨自去首飾盒裡取了支藍寶點翠累絲赤金蝴蝶團簪插在頭上,道:“這樣就齊全了。”
只見賀寧馨腦後隨便挽着的團髻上方,插了一支巴掌大的蝴蝶簪,實在是……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扶柳撫着額頭哀嘆一聲,道:“夫人,還是讓奴婢幫您重新挽個望仙髻吧。——配上那簪子就更好看了。”
賀寧馨乖乖地坐到了梳妝檯前,讓扶柳將她早上胡亂挽的團髻解散,將玉梳沾了梔子花水,一下下將頭髮疏通了,又挽瞭望仙髻。最後將那碗口大的蝴蝶團簪插到了望仙髻後面,從正面看,正好看見一隻蝴蝶翅膀,顫悠悠地半遮半掩,讓人忍不住想繞到後面,看看整隻蝴蝶是什麼樣兒的。
賀寧馨照了照鏡子,抿嘴笑了。果然是術業有專攻,不服不行。
好不容易收拾打扮齊整了,賀寧馨便讓扶風去二門上問一問,她們今日出門要用的車套好了沒有。
扶風去了一盞茶的功夫,回來道:“外院的大管事東興昨兒就預備好了,現在已經在府門外等着夫人過去呢。”
賀寧馨點點頭,看着扶柳將她給兩個孩子準備的禮物包了包袱拿好,還有給裴家老爺、夏夫人,和裴家大少爺裴書仁、裴家大少奶奶沈氏的尺頭和筆墨紙硯等物,都裝了箱子,看着婆子進來擡出去了。
“今兒我不在家,說給外門上的門房聽:今日內院的人都不許出去,外院的人不許進來。若是有客上門,收了帖子,就說家裡沒人,讓他們明天再來。——至於老夫人那裡,今日若是要出門求醫,也要攔着。除非二少爺過來跟老夫人一起出去,否則就只有委屈老夫人了。”賀寧馨臨上車前,將府裡的事務都安置好了。
大家主母出門見客是常事。主母不在的時候,內院的規矩要更嚴些,也是常情。
京城東面的裴府裡,裴家大少奶奶沈氏也是一大早就起身,先安排好家事,又去正院給裴老爺和夏夫人請安。
裴舒凡的兩個孩子楚謙益和楚謙謙,便是養在裴老爺和夏夫人的正院裡,由兩位老人家親自照看。
楚謙益已經六歲多,進七歲了。楚謙謙也有三歲多,快四歲了。楚謙益早在兩三歲,裴舒凡還活着的時候,已經由裴舒凡給他啓了蒙。如今在裴老爺的親自教導下,已經唸了十幾本書,認了幾千個字。
裴老爺本來還想讓楚謙謙一起跟着楚謙益開蒙唸書,被夏夫人死活攔住了。
夏夫人一直後悔當年讓大女兒裴舒凡跟着幾個哥哥一起習練經史子集,凡事都念着大局,做人做事,都不像女人。又因爲朝堂政爭,結了一門不上道的親事,連累她英年早逝,實在是悔不當初。如今自己的小孫女楚謙謙,可是不能再步她孃親的後塵了。
裴老爺暗地裡試過楚謙謙幾次,發現她聰明機敏不比裴舒凡小時候差。兩個孩子都有裴舒凡小時候過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夏夫人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就讓謙謙做一個略微聰明些的小女孩吧。朝堂畢竟還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再強又怎樣?——不過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沈氏來到裴老爺和夏夫人的上房堂屋裡,垂手侍立在堂前右手的方向,等着夏夫人從裡屋出來。
跟往常一樣,兩個孩子已經早早起身。楚謙益去了專門給他備的書房裡,已經唸了半個時辰的“空心書”。楚謙謙膩在夏夫人的房裡,正嘰嘰喳喳地跟夏夫人說着她昨夜做的美夢。童稚清亮微微帶些笑意的嗓音從裡屋傳出來,連一向嚴肅的沈氏都禁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夏夫人拉着楚謙謙的手從裡屋出來,看見沈氏如同往常一樣,在堂屋裡侍立着,對她點頭笑道:“多虧了你,每天都過來得這樣早。”
沈氏忙過來幫着給夏夫人端漱口茶,又幫着將椅墊整了整,服侍夏夫人在堂上的太師椅上坐下,笑着道:“娘太客氣了。這是媳婦應該的,再說,今日鎮國公府的國公夫人要過府來探望益兒和謙謙,媳婦緊着讓人將府裡內外都打掃了,免得貴客上門,丟了咱家的臉面就不好了。”
楚謙謙看見沈氏,大叫一聲撲到沈氏懷裡,大聲道:“大舅母早晨!——大舅母,謙謙昨兒做了個夢……”嘰嘰喳喳,又把她的夢說了一遍。
沈氏握着謙謙的小手,耐心地聽她說完,讚賞道:“謙謙的夢真好聽!——下次再做了這樣的美夢,可不要忘了大舅母哦?”沈氏沒有女兒,只有兒子,把謙謙當了自己的小女兒一樣疼愛。
謙謙使勁地點點頭,又從沈氏身上下來,偎到夏夫人身邊。
夏夫人摟着楚謙謙親了一下她白皙粉嫩的小臉,微翹了嘴角,道:“真沒想到,益兒和謙謙居然投了鎮國公夫人的緣。”上一次寧遠侯繼室裴舒凡及笄禮的時候,那時還是未出閣姑娘的鎮國公夫人賀寧馨,便挺身而出,爲夏夫人的嫡親女兒裴舒凡仗義執言,讓夏夫人對她的印象十分之好。
“上一次,謙謙居然管人家未出閣的閨女叫‘娘’,若不是人家真正大家氣度,不與孩子一般見識,兩家就要結仇了,更別說正常走動。”夏夫人嘆息一聲,想起自己的兩個外孫。外祖家再好,也彌補不了親孃不在的遺憾。
“那位鎮國公夫人還是賀大姑娘的時候,媳婦見過一次,說話做事着實爽快大方,跟咱們大姑奶奶品格兒極像。謙謙叫人家‘娘’,也不是沒有由頭的。”沈氏輕笑,看着夏夫人將漱口茶含在嘴裡,又拿了個鎦金小銅盂過來接着,看着夏夫人吐了出來。
這漱口茶裡有薄荷。早起拿豬鬃牙刷沾青鹽擦了牙之後,再用漱口茶,能祛除昨夜胃裡的濁氣。
楚謙謙對這些也是看熟了的,她自己早就擦了牙,也用過漱口茶,纔到夏夫人房裡來,所以並不當一回事,自顧自爬到一旁的太師椅上,用起桌子上擺着的一碟點心。這是她專用的早食。
裴府的早食,一般都是細麪包子和粗糧稠粥。楚謙謙早上不喜歡喝粥吃包子,經常不吃早食。夏夫人絞盡腦汁,讓廚房的人拿牛奶和了粗糧做出各種拇指大小動物形狀的小點心,裡面包上一點肉餡,給楚謙謙當早食。
一碟動物夾餡點心早食沒有吃完,外面的婆子已經過來回道,說是鎮國公夫人的車到了,此時正在外院換了轎子,往二門上來了。
裴舒凡已經過世快三年了,裴家的人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並不把她的名字當作禁忌一樣從不提起,而是經常掛在嘴邊,就好象她從未離開這個世上,只是去別家做客一樣。
夏夫人現在聽了大女兒的名字,也不像以前一樣淌眼抹淚地,如今只是抿嘴一笑,道:“這位鎮國公夫人真是有趣。也不知是真疼咱們益兒和謙謙,還是別有所求。”
他們裴家跟勳貴很少來往。除了姻親寧遠侯府,跟別人幾乎連招呼都不打,而鎮國公簡飛揚倒是一個例外。因爲裴家的三少爺裴書禮兩年多前蒙聖恩,從文職轉爲武官,調到了中軍都督府任從五品的經歷。鎮國公簡飛揚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正是他的大老闆。
裴書禮在中軍都督府待了兩年,耳濡目染,聽得最多的人和事,都是同鎮國公簡飛揚有關,不由對這個比自己小四五歲,但是已經建功立業的國公爺十分欽佩。每逢初一十五休沐的時候,他帶着一家大小回到裴府裡,都要對鎮國公簡飛揚讚不絕口一番。因此裴家的人,對簡飛揚還是頗有好感。後來又曉得對裴舒凡有恩的賀御史的大姑娘嫁給了簡飛揚,就對鎮國公府更是不同一般。
因此賀寧馨的帖子一送到裴府裡,裴家人便立刻回了帖子,邀請她隔日就入府探訪。一般的人家,就算遞了帖子,也要等個十天半個月的,才能排上入裴府做客的機會。
賀寧馨坐在裴府的轎子裡,心裡也是百感交集。快有三年了,她終於又正大光明地回到了這個院子裡。
羅嗦一句,俺覺得宮鬥和宅鬥不一樣。宮鬥沒有對錯,只有輸贏。就像那句老話: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宮鬥就是“竊國者”,宅鬥就是“竊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