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爲這裡過於廕庇潮溼,纔會產生這片範圍極小的沼澤地,賀翎對它的出現相當意外,卻也十分鎮定,長槍的槍頭有力地深埋入泥土中,由於他用力過大,雙腿不免迅速下沉了些。地上堆積着厚厚的落葉,地面有些鬆軟,他又添了幾分力道才把長槍扎穩。
徐成才神色嚴肅,肩膀用力將他往上扛了扛,自己卻半截腿陷入了沼澤,一想到懷裡還抱着盔甲與刀,連忙擡手將東西扔了出去。刀不像長槍那麼長,救不了命,再加上盔甲的重量,放在身上只能讓他們下沉得更快。
賀翎一手緊緊握住長槍的槍柄,緩住了下沉的趨勢,另一手反過來抓住徐成才的胳膊,企圖將他往上拉,沒想到這一拉,槍頭在土中晃了一下,竟有些不穩了。
徐成才大驚:“將軍!快鬆手!不用管我!”
賀翎雖然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可面對自己軍營中的小兵,終究是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對方出事,忍着肩上的痛楚狠狠地把長槍往下按了按,罵道:“別廢話!”
他肩上的傷口原本有些麻木,這會兒一拉扯又恢復了知覺,直將他痛得冷汗直冒。
徐成才硬氣的臉上有些感動,眼神更加堅定,狠狠運力,肩膀一沉,又往上一撞,常年練兵練出的身子骨爆發出最大的力量,一下子將賀翎的雙腳撞離了沼澤,大喊:“將軍快上去!”
賀翎猝不及防,心裡被震了一下,十分敏捷地藉着這股力道跳到了岸上,又迅速回身拔出長槍探過去:“快抓住!”
出於求生的意識,徐成才立刻擡起雙手抓住了長槍的另一端,此時他已經半個身子沒入淤泥中,身下這片沼澤彷彿有着巨大的吸力,直將他往下拖,把他黑紅的臉憋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別說他了,就連賀翎都覺得吃力。
一旦陷入沼澤,沒有借力必死無疑,即便有借力,那也是九死一生。
徐成才雖然抓住了長槍,卻仍在往下沉,被賀翎拖着往前劃了極小的一段距離,雖然離沼澤邊近了,可四周的淤泥擠壓着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賀翎抓着長槍往後拽,卻因爲全身逐漸麻木越發使不上力,剛剛後退半尺又被往前拖了半尺多,很快就連帶着自己也向沼澤靠過去,危在眉睫。拖一個人上來,這在平時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他現在中了毒,手腳都再難受到控制,若不是心智極其頑強,恐怕此刻已經暈厥了。
徐成才的身子一點點往下沉,見賀翎神色昏沉,眼看着就要被自己拖下沼澤,連忙鬆手。
賀翎手中失了力道,愣了一下,擡眼看過去,見他只剩一顆腦袋與兩截胳膊露在外面,臉頰被不暢的呼吸憋得通紅,頓時大怒,可罵出來的話卻有氣無力:“廢物!快抓緊!”
徐成才深吸口氣,艱難道:“我不能拖累將軍……我……”
賀翎試圖把長槍往前送,可手卻擡不動了,臉上一時更加蒼白,死死盯着徐成才,恨聲道:“要死也該死在沙場上!死在這裡你甘心?!”
徐成才緩緩下沉,眼眶倏地紅成一片,哽咽道:“娘……孩兒對不住您……來世再孝敬……”
餘下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便被沼泥堵住。
賀翎全身使不上力,趴在那裡眼睜睜看着他一寸一寸下沉,漸漸被沼澤沒過了頭頂,沒過了高舉的雙臂,咬着牙關,瞳孔逐漸赤紅。
這不是第一次看見自己旗下的小兵亡命,可卻是第一次產生深深地無力感。沒有密如雨的箭矢,沒有戰馬的嘶鳴,更沒有敵人拿刀抵着誰的脖子,在如此寂靜無聲的林子裡,他只能有心無力地看着,救不回一條鮮活的性命。
心裡有一股怒火無處發泄,他想提起長槍狠狠戳進這沼澤中大罵一通,可憋了半天的勁想將自己撐起來,卻雙手顫抖得厲害,最後忽然脫力,一頭栽倒,徹底暈了過去。
蕭珞帶着一衆親兵上山,循着血跡尋找,想到這些血跡或許全是賀翎的,他一顆心就越走越沉,神色也愈發凝重,只能狠狠攥緊雙拳才能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山路越走越窄,地上的腳印逐漸減少,直至光線晦暗不明,地上的血漬忽然消失,一下子失去了追尋的方向。
蕭珞命人做了些火把舉在手中,點了火摺子將火把點燃,原地仔仔細細搜尋了半日,最後實在沒辦法,直接蹲在地上,將各個方位都嗅了個遍,勉強可以聞到一些血腥味,大致確定了方向,但這山林太大,一個不慎就會徹底偏差。
所有人分散在四處仔細搜尋辨認,蕭珞見天色已晚,命他們不要走散了,想着這會兒天還沒黑透,未到猛獸出沒的時候,就擡起頭大聲喊:“雲戟——”
其他人見他出聲,連忙跟着一起開口:“將軍——”
連着數遍後擡手命他們噤聲,仔細聽了聽卻聽不到任何迴應,蕭珞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腳印與血跡都消失了,那些人必定在此處停止了搜尋,雲戟不會走遠,如果聽不到我們喊他,或許是……”暈過去了。
蕭珞定了定神,讓自己冷靜,緊接着腦中靈光一閃,連忙蹲到地上觀察四周的落葉與泥土,甚至連那些細小的樹枝都不放過,最後終於發現,有一個方向的落葉被挪過位,而那裡的樹枝也有被踩斷的摺痕。
蕭珞精神振奮,一手舉着火把,另一手將這些落葉仔細撥開,又一點點查看,終於看到了底下掩埋的血跡。
“殿下!此處有血跡!”前面不遠處的一名親兵激動地喊。
蕭珞將目光從自己面前移到他那裡,眼底浮起笑意,迅速站起來朝他那邊一指:“過去!”
“是!”
散落在四周的火把迅速聚成一條長龍,朝着確定的方向走過去。
沒多久,前面又有一人興奮道:“殿下,這裡找到將軍護甲上的一枚甲片!”
蕭珞心裡浮浮沉沉的,又是擔心又是激動,因爲希望越來越大,腳下也越走越快,最後眼前的密林忽然開闊,火光映照下,寒光一閃,再仔細一看,竟是賀翎常佩的那把刀。
蕭珞心底狠狠抽緊,壓抑着呼吸往前走,身後衆人全都趕上來,火光瞬間變得透亮,一下子照見了不遠處一道黑色的身影。
“雲戟!”蕭珞的鎮定瞬間不翼而飛,扔下火把大步衝過去,一把將昏迷的賀翎拖起來。
周圍的親兵全都一哄而上,有的擡人,有的撿蕭珞扔下來的火把,有的撿賀翎的鎧甲與兵器,所有人都在一瞬間活了過來,一邊欣喜一邊擔憂。
“啊!”忽然有一人發出喊聲。
蕭珞轉頭一看,這才發現旁邊竟是一片沼澤,那名親兵去拿賀翎的長槍,一不小心踩了進去,迅速下沉半尺,好在這裡人多,那名親兵很快就被拖了上來。
蕭珞盯着沼澤看了一眼,再回想到賀翎方纔暈倒之處就在這沼澤邊上,心裡一陣後怕,連忙吩咐大家順着原路回去。
經過這番折騰,天色早已黑透,雖然他們人多,一路踏出了重重的痕跡,可入夜之後僅憑着火把還是有些摸不清道路。
正在衆人費力地下山之時,林中隱約出現窸窸窣窣的聲響,沒多久,他們就感覺到一陣蝕骨的寒意從足底一路順着後脊往上爬,轉頭四顧,竟看到了大半圈綠幽幽、冷森森的光。
狼羣!而且爲數不少!
狼羣不遠不近地綴着,死死盯着他們這些獵物,喉嚨中發出□的低吼,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衝過來。
所有親兵迅速將蕭珞與賀翎圍在了中間,用不着誰下令,都極有默契地將火把舉高,數十人凝聚在一起如同一人,被火光環繞其中,令狼羣不敢靠近。
身旁一名親兵低聲道:“殿下不必擔心,它們未必有我們人多,即便硬戰,我們也不會讓它們分毫!”
蕭珞往四周巡視一圈,點了點頭,心底忍不住陣陣顫抖。
若是他晚來一步,雲戟孤身暈在這山腰深林內,被狼羣圍住……實在不敢再往下想。
一路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地確認下山的方向,一旦見狼羣稍有異動,他們就揮着火把嚇唬它們,最後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走到了來時那條窄窄的山路上。此時他們距山腳已經很近,樹木也不再那麼繁茂,那些狼羣終究不敢再跟過來,最後悻悻然放棄。
到了山腳,蕭珞讓親兵將賀翎扶到馬上,接着自己翻身上去坐在他身後,讓他靠在自己肩頭,這纔有機會打量他。
慘淡的月色下,賀翎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脣上早已失了血色,乾燥皸裂。蕭珞從未見過這樣的他,雖然知道他以前也受過傷,可親眼見到他如此虛弱的模樣,心裡的疼痛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固執地沒有去探他的呼吸,只是顫着手在他沾了血漬的臉上摸了摸,將他擺到一個較爲舒適的位置,下巴在他微涼的額角蹭了蹭,提起繮繩一踢馬腹,一言不發地縱馬離去。
身後的親兵也陸續翻身上馬,很快跟了上去。一陣清脆有力的馬蹄聲打破夜的寂靜,一衆人馬在月色下迅疾馳騁。
蕭珞抱緊了賀翎的腰,在他耳邊低聲道:“雲戟,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