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語氣輕狂,滿是盛氣凌人的架勢。
宋楚兮的思緒被打斷,回頭,看到的卻是個裝束華貴的稚嫩少年。
他穿了一身湖綠色的錦袍,玉冠束髮,大步走過來。
劍眉星目,神采飛揚。
彼時他正擡高了下巴,滿是不屑的朝宋楚兮主僕斜睨過來一眼。
“是奴婢一時口誤,奴婢該死!”有些麻煩,是能避免就最好還是避免的,於是舜瑜就趕緊跪下去,誠惶誠恐的請罪。
前面的殷湛和廖倩華等人也都聽了動靜,回頭看來。
那錦袍少年就笑嘻嘻的和與他同來的宮裝少女給兩人行禮打招呼,“十一皇叔,太子妃嫂嫂。”
“咦?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廖倩華不解的皺了下眉頭。
“今兒個你府上設宴,看着太子哥和嫂嫂都忙,橫豎咱們自家人的,也不需要客氣,我和柔嘉皇姐就自己從花園裡逛逛了。”那少年說道,然後就大大咧咧的直接走到了殷湛面前道:“我是直到前兩天才聽說十一皇叔已經回京了,本來還想去登門請安呢,沒想到皇叔今天也來太子哥這裡了。”
他在殷湛跟前,說話倒是規規矩矩,一板一眼的,只是習慣使然,神情語氣中還是難免帶了幾分吊兒郎當的痞氣。
“黎兒調皮,偷偷跟着皇姐過來了,我來接她,一會兒的宴會我就不去了。”殷湛淡淡說道。
他這人,好像對誰都是這樣,不分場合地點的不假辭色,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她和殷黎之間的互動,你都不會覺得這是同一個人。
“這樣啊——”那少年露出明顯失望的神情,然後目光一轉,看到在他身邊牽着他衣角的粉色糰子,突然就是眼睛一亮,眉開眼笑的蹲下去捏了捏那糰子的小臉兒道:“哎呀呀,這是黎兒啊,才一年沒見,又長高了不少嘛?還記得我嗎?七哥?”
殷黎緊貼在自家親爹的大腿邊上,歪着脖子,皺着小眉頭打量他,好像是過了一會兒纔想起來,也是立刻眼冒金光,纔要上前一步,殷湛已經彎身將她抱起來,“我們要走了!”
“十一皇叔,今天來了不少客人,您既然都來了,不如就留下來一起用膳之後再走吧!”廖倩華道,語氣誠懇。
殷黎遇到那少年,便就像是久逢知己,也摸着他的領口撒嬌,“父王讓七哥帶我玩兒——”
殷湛的脾氣,卻是半分不由人的,抱了她,舉步就走。
宋楚兮一直坐在輪椅上,隔了一段距離的看着,這個時候稍稍回過神來,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有一道很不友好的視線已經盯在她身上許久了。
宋楚兮下意識的皺了眉頭,憑着感覺側目看過去一眼,卻見和那少年同來的柔嘉公主正用一種分明是不懷好意的冷傲眼神冷冷的打量她。
這個時候,舜瑜還本分的跪在她腳邊。
宋楚兮腦中思緒飛快一轉,突然就毫無徵兆的衝着殷湛的背影揚聲道:“宣王殿下!”
殷湛止步。
殷黎也好奇的從頸邊探頭看過來。
其他人的視線也齊刷刷的聚焦,全都看過來。
宋楚兮只若無其事的迎着萬衆矚目的目光,禮貌又從容的說道:“我的丫鬟方纔失言,言語之間衝撞了殿下,我們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看在小郡主的面子上,請殿下開恩,饒過她這一次吧。”
旁邊分明是有人盯着要找茬兒呢,她纔不會給對方留機會。
那柔嘉公主聞言,臉上立刻浮現一抹怒色,卻聽殷湛已經開口道:“算了!”
然後就頭也不回的抱着那粉色糰子大步離開了。
那粉色糰子倒是很乖的沒有鬧着要留下,只從他頸邊眨巴着眼睛,可憐巴巴的看着這邊,那華服的少年便就擠眉弄眼的和她打着誰也看不懂的手勢。
那父女兩個漸行漸遠,宋楚兮就收回視線,伸手便要去扶舜瑜,“起來吧!”
“是!”舜瑜小聲的應了,剛要起身,那柔嘉公主就急切的上前一步,厲聲道:“誰準你起來的?”
舜瑜才起身到了一半,不由的愣了一下。
宋楚兮卻是旁若無人的突然冷聲命令道:“起來!”
舜瑜於是不再遲疑,站起來,本分的垂眸站在了她的身後。
柔嘉公主是沒想到宋楚兮敢公然和她對着幹,瞠目結舌的張了張嘴,“你敢頂撞本宮?”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宋楚兮擡眸看她,不避不讓,不卑不亢,“我只是斥責我的婢女而已。”
這一句話,無異於火上澆油,柔嘉公主頓時怒上加怒,“你還敢說你這不是頂撞本宮?”
宋楚兮只看了她一眼,並未說話,而是緩緩的擡了右手。
舜瑜會意,連忙過來,扶着她的手將她攙扶起身。
宋楚兮於是就“不勝柔弱”的往當前挪了兩步,然後象徵性的衝廖倩華幾人屈膝福了一禮,“臣女的身子不大好,那會兒戲臺子前面客人多,就沒好意思往太子妃娘娘跟前湊,有失禮之處,還請娘娘見諒。”
廖倩華是廖容紗大伯的女兒,當年也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用心教養出來的。這個女子爲人處世都很周到,並且進退有度。
對於宋楚兮這麼個外來的女子,她既不過分苛待,也不故意找茬,只露出一個疏離又端莊的笑容道:“既然是身子不好,那就不必拘禮了,本宮前頭還有客人要招待,就少陪了!”
她身邊婢女垂眸斂目的上前扶了她的手。
宋楚兮挑眉。
這女人怎麼回事?明知道眼前這位柔嘉公主來者不善,這就要撒手不管嗎?
也是!反正現在這裡也沒掐起來,她一拍屁股走人了,回頭這裡再要出什麼事,她也可以推個乾淨。
這個順水人情,她這送的也是相當得力了。
柔嘉公主的脣邊揚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宋楚兮的眸子一轉,轉身又坐回輪椅上,然後示意舜瑜推着她往前追了廖倩華兩步道:“太子妃娘娘,我是頭次入府做客,看你們府上的花園修建的着實漂亮,之前我過來的時候,聽府上的婢女說這些都是出自一位良娣娘娘的巧手設計,不知道這位娘娘此時身在何處?能否請太子妃引薦?臣女想要請她當面指點一二。”
安意茹在這太子府裡,就是所有女人共同所有的一根心頭刺,並且還是明知道她的存在,並且對她恨的牙根癢癢,卻誰都無能爲力也無法拔除的一根刺。
廖倩華的腳步一頓,臉色不由的就是微微一變。
站在旁邊的華服少年卻是一下子沒繃住,直接撲哧一聲給笑了出來。
廖倩華一記惱怒的眼神橫過來。
宋楚兮是表現的一臉茫然,純良無害。
那少年自覺失態,就尷尬的掩脣咳嗽了兩聲,晃盪到了跟前打圓場道:“嫂嫂,不知道太子哥這會兒人在哪裡?我和皇姐過來,還沒見過他呢,應該去請個安的。”
廖倩華看了宋楚兮一眼,面色不善,卻還是不得不壓下脾氣道:“殿下在前院的花廳和客人們敘話,你們要見他,就去那裡吧。”
那少年說是出面打圓場的,這兒卻也不着急,只笑眯眯的衝着柔嘉公主努努嘴。
柔嘉公主心裡慪着氣,又不能當着廖倩華的面前失禮,就挺直了脊揹走過去,一面冷諷說道:“都說蠻夷女子粗鄙無禮,果然不是空穴來風的,真是丟人現眼!”
本來她嘀咕這一句,也沒點名道姓的,直接無視也就過去了,可偏偏遇上了宋楚兮這麼個刺頭兒。宋楚兮的脣角一勾,立刻就反駁回去,“是啊我是蠻夷女子,粗鄙野蠻,哪裡懂得什麼禮儀規矩的?要不回頭我奏請姑母,看太子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你們誰得空,好生的教教我?”
蠻夷女子?宋太后也是出自所謂“蠻夷之邦”的宋氏,誰敢說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對太后的大不敬!
柔嘉公主一愣,看着她臉上諷刺的表情方纔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不由的冷汗直冒。
這女人一見面就不斷的找茬兒,其中絕對是有原因的。宋楚兮從來就不做無用功,這會兒乾脆也就不再試圖迴避來控制局面,反而滿是挑釁的看着她。
柔嘉公主緊張的咬着嘴脣。
廖倩華終於看不下去了,冷着臉道:“四小姐遠來是客,她的年紀又小,柔嘉你就不要和她鬥嘴了。南康姑母今天也來了,你跟我過去給她請安吧。”
這話裡,又是暗諷了一遍宋楚兮的不懂規矩。
宋楚兮是不在乎別人對她的風評怎麼樣的,只無所謂的看着。
柔嘉公主不甘的又瞪了她兩眼,絞着手裡帕子略一猶豫纔不怎麼情願的點點頭,“是!”
廖倩華帶着她轉身快步離去。
宋楚兮就在後面冷眼看着,卻忘了那華服的少年還在這裡沒走,然後就聽那少年幸災樂禍的調侃道:“哎呀呀,本王這位太子妃嫂嫂還真是沒有上一位聰明,橫豎都是要她出面把人帶走的,早點站出來多好?她這是怕你要承她的情呢!”
不過麼,就宋楚兮這麼個和自己的家族都鬧的勢不兩立,徹底被家族摒棄在外的野丫頭,廖倩華不把她當回事也是應該的。
宋楚兮扭頭看她一眼,然後就一聲不吭的讓舜瑜推了她的輪椅往前走。
那少年見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不悅的皺了眉頭,他似乎是想要追上去質問,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那樣很掉分子,就只衝着宋楚兮的背影嚷道:“你這丫頭是真的好生無禮,這樣藐視本王,就不怕本王定你的罪?”
宋楚兮理都不理他,繼續若無其事的往前去。
那少年見她越走越遠,終於還是忍不住的追上去,往她面前一攔,面有慍色道:“本王和你說話,你居然不理?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宋楚兮當然認得他,雖然個頭拔高了一大截,但他那眉宇間還是能夠看出當年熟悉的影子。
是成武帝和淳貴妃的兒子,七皇子殷述。
當初因爲淳貴妃在宮中的地位顯赫又得寵,這位七皇子又天生就是個活泛的性子,故而從小就十分的跳脫,又極爲喜歡湊熱鬧。當年宋楚兮還在京的時候,這天京之內,不管是誰家的宴會上都少不得見他出沒。並且因爲他那時候的年紀小,大約是還不懂得大位之爭的殘酷,所以對殷紹和殷樑那幾個兄長一視同仁,和誰都不見外,有事沒事的就往各家王府跑着串門。
宋楚兮自己就是個心思極重的人,那時候她對這個對這個雖然聒噪,但是直來直往和誰都掏心掏肺的熊孩子倒是不覺得討厭。
算起來,殷述應該是和宋楚兮同歲的,不過宋楚兮的生辰在八月,他卻是生在六月的。
許是前世的時候印象太深刻,這會兒宋楚兮就不由自主的入戲,還將他做當年那個熊孩子來逗。
她徑自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挑眉道:“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嘿,你這臭丫頭——”殷述立刻就怒了,跳腳擼袖子,“本王方纔都沒落井下石的幫皇姐找你的麻煩,你居然不領情——”
這也是個被寵壞的熊孩子,要不就說皇權之下,就是會有那麼多的不公平,就比如是眼前的這個少年,柔嘉公主找茬他沒從旁幫腔,還自認爲是給了別人莫大的恩典。
宋楚兮想着是該給他點兒教訓,就側目給舜瑜使了個眼色。
舜瑜會意,趁那殷述暴跳如雷的空當,直接推着宋楚兮的輪椅從他身邊碾過去,笨重的輪椅輪子從他鑲嵌着寶石的靴子上壓過去。
殷述的眼睛瞬間圓瞪,用力的抿着脣角,整張臉都憋的通紅。
宋楚兮的輪椅從他跟前越過去,他卻已經顧不得了。宋楚兮一直走出去老遠的一段距離,才聽到身後嗷的爆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舜瑜的眉心一跳。
宋楚兮的卻是好心情的自脣角彎起一抹笑,回眸看去,卻見那殷述正在抱腳亂跳。
“小姐,他既然是皇子,那麼從年齡上看應該就是七皇子了吧?”舜瑜忍不住擔憂問道。
進園子之前小姐纔跟少主承諾不闖禍的,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就惹上了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就連今天的主人家太子妃都黑了臉,這情況真是由不得人不擔心。
殷述那熊孩子的性情宋楚兮自認爲還是瞭解的,他是胡鬧了些,又有些貴族紈絝的小脾氣,但是並非狠毒之人,有些玩笑,他是開得起的。
“他是誰都不重要,現在的重點是——”宋楚兮玩味着勾了勾脣,眼底笑意就在一瞬間化作冷凝,一字一頓道:“我比較好奇那位柔嘉公主上來就當面找茬,這是所爲哪般?”
就算是皇室貴女,柔嘉公主自視甚高,可是從一開始宋楚兮並沒有惹到她。
舜瑜想想也是,就跟着擰了眉頭,“好像是有點兒不對勁兒。”
宋楚兮抿着脣角想了想,心中對這件事便很快就有兩個大致的輪廓,那一瞬間,她脣角彎起的弧度就都莫名的跟着更添幾分陰冷。
這邊廖倩華帶着柔嘉公主被下人們擁簇着仍是往戲臺子那邊去。
柔嘉公主一直沉着臉,手裡捏着帕子不說話。
廖倩華側目看過來,又語重心長的嘆一口氣道:“行了,你也彆氣了,就那麼個野丫頭,你跟她去置氣,那不是平白辱沒了自己的身份嗎?”
“可那丫頭實在是太放肆了,頂撞我不說,居然連太子妃嫂嫂你她都不看在眼裡。”柔嘉公主咬牙切齒道:“區區一個世家女罷了,她竟敢如此猖狂?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
宋楚兮是猖狂,而起她的猖狂還不止於此處。
柔嘉公主不知道,可是關於她那天在御書房裡的作爲,殷紹是和廖倩華提過的。那麼個敢當面去和皇帝講道理的丫頭,你還指望她把誰看在眼裡?
本來這些事,太后給壓下去了就壓下去了,但殷紹也是多了一重小心,不想今天的宴會上出岔子,所以才額外給廖倩華留了話。
初見宋楚兮的時候,廖倩華也不把她放在眼裡,交鋒一輪下來才知道,那丫頭是真的不怕事兒的。
所以這會兒,廖倩華也唯有在心裡苦笑了。
“好了,別提那個丫頭吧,說說你吧!”定了定神,廖倩華就拉過柔嘉公主的一隻手在掌中握了握,一面語氣曖昧的輕聲道:“你今兒個出宮,是父皇的意思吧?他是不是交代了你什麼話了?”
柔嘉公主的面色微微一紅,嗔怒道:“嫂嫂你也取笑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廖倩華笑道。
端木岐的身份是足夠和她匹配了,而且柔嘉公主也特意讓人繞着彎子去殷淮那打聽過,據說這位端木家新晉的家主更是儀表堂堂,樣貌風度都出色到無可挑剔,被驚爲天人。
皇帝特意讓她今天出宮來赴太子宮的接風宴,其實也就是個變相的相看的意思。
柔嘉公主的心中本來就是既忐忑又期待的,但是再想到和宋楚兮有關的那些傳聞,立刻就氣悶不已,“就怕是女大不中留,父皇隨便的就找個什麼人要打發我呢。端木世家的家主,這名頭聽着光鮮,可是他這人的口碑又着實是不怎麼樣的。”
就算端木岐身爲男子,身邊有些風流韻事的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也沒哪個女人受得了要和自己議親的男人身邊流言蜚語不斷的。
最主要的是,端木岐和宋楚兮的事情還傳的沸沸揚揚的。
“父皇自然都是爲着你好的,這一點你放心就是。剛纔我有事去前院找殿下商量,從那花廳外面遠遠的看了眼,那位端木家主的確是樣貌出衆,風度也好,樣樣都是萬里挑一的。回頭宴會上你看看,保管你滿意就是了。”廖倩華笑道。
“真的嗎?”柔嘉公主的眼睛一亮,但隨後馬上察覺自己失態,就紅着臉跺了下腳道;“嫂嫂你又欺負人。”
廖倩華抿脣笑了笑了。
柔嘉公主到底是心存期待的,想了想就又故作不經意的撇撇嘴道:“若要說到樣貌長相,也沒幾個人能比我那幾位兄長更出色的了。”
廖倩華知道她是套自己的話,這會兒卻故意賣了個關子道:“一會兒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柔嘉公主也不好再繼續追問,只就沉默着垂眸跟着她一起往前走。
眼見着已經快到開宴的時間了,廖倩華先卻花園裡吩咐把戲臺子撤了,然後就帶着一衆女眷浩浩蕩蕩的往中午要舉行宴會的大廳去。
一行人說說笑笑,氣氛融洽,剛到院子門口,卻見迎面殷紹也剛好帶着一衆男賓過來。
廖倩華不動聲色的側目稍稍看了身邊的柔嘉公主一眼。
柔嘉公主緊張的捏着帕子,面上儘量位置端莊得體的表情擡眸看過去。
身着明黃太子朝服的殷紹走在衆人之前,固然氣質卓絕,奪人眼球,但是走在他右側錯後一步的紫袍男子卻會叫人眼前一亮。
他身上那身衣裳的料子暗,本來不怎麼打眼,但就是那張臉生的顛倒衆生,不經意的一個眼波流轉,就美的人眼前恍惚。
柔嘉公主的臉,不由的更紅了。
廖倩華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心中滿意,就含笑迎上前去一步,帶着衆人行禮,“殿下!”
“嗯!”殷紹淡淡的應了聲,目光自她身後跟着的一衆女眷身上掠過點頭道:“今日本宮府中設宴,略備薄酒,替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接風洗塵,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請諸位見諒。”
“殿下盛情,感激不盡。”衆人謙遜的齊齊推諉。
“時候也差不多了,請諸位入席吧!”殷紹略一頷首,就當先一步跨進了們去。
男賓們先行,眼見着其他人魚貫而入,端木岐卻在院外止住了步子,爲抿了脣角往花園的方向張望。
“端木家主——”廖倩華扯出一個笑容,走上前來一步打招呼,端木岐卻已經吩咐長城道:“你去看看,楚兒又野到哪裡去了?我不是讓舜瑛去接她過來了嗎?”
廖倩華臉上笑容驀染僵住。
柔嘉公主則是花容失色,整個表情都有些維持不住了。
也許端木岐並不是有意的,但是這個下馬威的威力巨大,柔嘉公主暗暗咬着嘴脣,那一瞬間便就氣憤的想哭。
長城領命去了,端木岐從遠處收回了視線,見廖倩華正站在跟前,就歉意一笑道:“太子妃不必招呼我了,等楚兒來了,我們自己進去就好。”
“哦!”廖倩華努力的掩飾尷尬,面上帶着得體的笑容道:“聽說宋四小姐要來,本宮特意囑咐,讓下人在宋夫人身邊額外加了一桌,端木家主不必掛心,那四小姐——剛剛本宮還在花園裡見過她,她許是迷路了,本宮這就叫人過去看看。”
廖倩華說着,就要吩咐自己身邊的婢女去瞧,然後就聽身後一個響亮的聲音道:“不用再麻煩太子妃娘娘了,府上的花園是大,我繞了好一會兒才繞出來。
舜瑜推着宋楚兮的輪椅從後面走過來,這會兒她膝上空空,已經不見了雪融。
柔嘉公主本來正有些失魂落魄的,聽了她的聲音,就猛地擡頭看去,眼睛裡迸射出憤怒的冷光來。
她的視線,宋楚兮自然第一時間就能鮮明的感覺道。
她的脣角彎了一下,直接讓舜瑜把她的輪椅推到端木岐的面前,仰頭去看着他道:“一會兒我要跟着三嬸一起坐嗎?”
讓她和梁氏坐在一起?那就真保不準一會兒這宴會上就要現場拆房子了。
端木岐的脣角彎起一抹笑,然後擡頭看向了廖倩華道:“麻煩太子妃給行個方便吧,還是讓楚兒挨着我坐吧。”
他這說的真的是良心話,是挺身而出幫着殷紹這兩口子消災的。
彼時那一衆的女眷都還堵在院子外面,梁氏從人羣裡冷哼了一聲,就先憤怒不已的進了院子。
雖然端木岐和宋楚兮這兩個當事人都不覺得怎樣,廖倩華臉上神情卻難免尷尬,飛快的想了一下才拿定了主意,點頭道:“也好!”然後側目對身邊的丫頭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就把宋四小姐的桌子擺到端木家主的旁邊吧。”
那婢女領命先跑進了院子,廖倩華就趕緊重新收攝心神,含笑招呼了其他女眷入席。
宋楚兮的輪椅出入不便,端木岐就陪着她等在了最後。
其他人正埋頭往院子裡進,然後就見花園那邊殷述帶着兩個隨從,一撅一拐的往這邊奔過來。
廖倩華皺眉,回頭看過去一眼,“小七,你腿怎麼了?”
殷述憋了一肚子氣,剛要衝着宋楚兮嚷嚷,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看她那副有恃無恐沒事人一樣的表情,話都到了嘴邊了,卻又突然嚥了下去,衝廖倩華笑嘻嘻道:“沒什麼,跑的太急了,崴了一下腳,那個我來遲了,嫂嫂我先進去了!”
說完就一瘸一拐的進了院子,只是在錯過宋楚兮身邊的時候,忍不住惡狠狠的拿眼角的餘光瞪了她一眼。
端木岐看在眼裡,眼底就莫名的閃過一絲寒芒。
他彎身掀開宋楚兮蓋在膝蓋上的毯子,宋楚兮捉住他的指尖借力站起來,本來就是裝的,端木岐卻是不動聲色的突然反過來用力捏了下她的指尖。
宋楚兮一痛,若不是她的反應夠快,恐怕當場就要失聲尖叫起來。
端木岐面上笑容揶揄而自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明顯就是個質問的意思。
宋楚兮擡眸對上他的視線,卻是比他更意味深長的剜了他一眼,然後就不動聲色的甩開他的手,佯裝若無其事的被舜瑜扶着,慢吞吞的進了院子,一步一步的往那大廳挪去。
端木岐的脣角彎了彎,款步走在她身後。
這個時候,所有的客人都已經進去了,只廖倩華和柔嘉公主兩人還留在院子外面,眼見着那兩人眉來眼去的好一番官司打,廖倩華是覺得尷尬,柔嘉公主卻幾乎整個人都繃不住了,眼眶通紅,眼淚打轉兒不止。
“嫂嫂——”待到那兩人終於進去了,柔嘉公主就帶着哭腔扯了廖倩華的袖子。
廖倩華也不曾想端木岐和宋楚兮這兩個人居然在這樣的場合也你來我往的毫不忌諱,但也只能是強打着精神安慰道:“柔嘉你先別急,這男人嘛,就算三妻四妾的也都只是常事,而且哪個男人不圖新鮮?那宋家的丫頭又不知事,她這樣自毀名聲,不是自己作踐自己嗎?就她這樣的品行,端木家的人又都不是瞎子,還能真將她娶回去做主母不成?”
對於兩人在身份上的懸殊差距,柔嘉公主還是有信心的,只是氣不過,“可是——”
“你聽嫂嫂一句勸,這才哪兒跟哪兒啊。既然是父皇的意思,要給你許親的,就肯定是要替你都打算周全了的,你先穩住了,千萬別急。”廖倩華只能是苦口婆心的再勸。
柔嘉公主的心裡雖然拗不過來,但是無計可施,心裡掙扎了許久也只能是先咬牙忍了,“好!我都聽太子妃嫂嫂的!”
“嗯!走吧!”廖倩華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帶着她也進了宴會的大廳。
本來是有意爲之,廖倩華原先安排的座位是把柔嘉公主緊挨着端木岐的,但是這樣一打岔,總不能讓人覺得是他們皇家公主上趕着要去貼誰,於是就讓人把她的座位往上挪了兩桌,去挨着南康公主了。
因爲皇帝提前沒有公開放出聯姻南塘的風聲,客人們倒是都沒多想。
殷紹和廖倩華在首位落座之後,就要宣佈宴會開始。
這個時候,坐在殷紹左邊一桌上的安意茹突然低吟了一聲道:“殿下,太子殿下怎麼沒有過來?他今天是不準備過來了嗎?”
這就是妻與妾的區別,雖然衆人皆知,太子殿下最寵愛的是安意茹,可一旦到了人前這樣的正式場合,真正能有資格和殷紹並肩,同席而坐的也不會是她。
安意茹開口的語氣隱隱的透處幾分擔憂。
果然,廖倩華脣邊得體的笑容就僵硬的出現了裂痕。
她身爲太子妃,再這樣正式的場合,居然沒注意到皇長孫沒到?落在別人的眼裡,那就是因爲殷桀非她所出,所以她纔會這麼的不上心。
不過廖倩華在這太子妃之位上坐了四年,也是什麼陣仗沒見過,她立刻就調整好心態,對殷紹笑道:“臣妾之前就已經讓丫頭卻催了,顏氏在幫着他打點呢,按理說也應該到了啊——”
廖倩華說着,就扯了脖子往大廳外面看。
其實宋楚兮從進門之後就已經飛快的將這廳中的各個角落蒐羅了一遍了,只是就算她的心裡比任何人都忐忑都緊張,卻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
“輕雪,你去小殿下的住處看看吧!”廖倩華扭頭對身邊婢女吩咐。
“是!”那婢女應聲,快步往廳外走去,廖倩華就又對殷紹道:“殿下,客人們都到齊了,我看着裡還是先開宴吧,小殿下應該一會兒就來了。”
殷桀就只是個孩子,本來今天也沒他什麼事,只是因爲身份的關係,必須要露個臉。
“嗯!”殷紹點頭。
廖倩華就得體的微微一笑,揚聲道:“傳歌舞!”說話間,她的目光斜睨,冷冷一掃,和安意茹短兵相接。
安意茹面上始終如一帶着溫婉嫺靜的笑容,亦是不甘示弱的朝她飛過去一記眼刀。
就在這兩個女人之間眼神激烈拼殺的時候,幕後的樂音已經奏響。
之前匆忙離去的丫鬟輕雪半路折回,後面步履蹣跚,走着個身穿紅色小袍子的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身後又是七八個奶孃丫鬟跟着。
宋楚兮逆光看去,卻還不等她看清那孩子的長相,外面剛好是一羣穿着七彩舞衣的舞娘翩然而入。
宋楚兮的心一直懸着,可那孩子的身量太矮,舞娘們長長的水袖一甩,他所走的又剛好是隔了整個大廳的另一邊,小小的身影就整個兒被淹沒了。
宋楚兮急切的想要排開人羣奔過去看個清楚,可是她不能,不僅不能,她還要把酒掩笑,僞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來。
眼前身姿曼妙的舞娘們踩着樂音翩翩起舞,一張一張的嬌顏如花,有人巧笑倩然,有人眉目含情,眼花繚亂的從眼前一一掠過。
宋楚兮魂不守舍,只視線竭力的想要穿過這些妖媚入骨的沒人面去尋那大廳另一邊蹣跚行過的小小人影。
那孩子小小的側影偶爾從舞娘的水袖中間露出一點,卻怎麼都看不真切,最後,他一步一步的走到最上首的主位前面,禮節十分得體的給案後的殷紹和廖倩華行了禮。
殷紹略一頷首,似是與他說了句什麼,那孩子便很乖的點點頭,轉身往旁邊的座位上走去。
那一個瞬間,宋楚兮幾乎就要按耐不住的奔過去,她空着的左手甚至都已經壓到了桌角,然後下一刻,舞娘揚起的紅色飄帶再次阻隔了她的視線。
那一下,飄帶翩然,被甩出去了半天高,殿中突然有人高聲叫好。
宋楚兮渾渾噩噩的追着漫天飛舞的那一點亮色,突然——
指尖一抖。
砰——
玉杯墜地,殷紅的櫻桃酒自她指尖灑了一地。
有史以來,這是她頭一次當衆失態。
好在是殿中歌舞聲起,掩蓋了酒杯碎裂的聲音,但是相近兩桌的客人還是不約而同憤憤扭頭看過來。
“小姐,您還好嗎?”舜瑛趕忙彎身過來收拾。
“怎麼了?可是傷着哪裡了?”端木岐也挑眉看過來一眼。
他太瞭解宋楚兮,這個丫頭定力非常,皇帝面前都敢去公然的叫板,據理力爭的頂撞,這世上還絕對沒有她撐不住的場面。
她會當衆失態?這一點,實在是太過反常了。
“沒什麼,手滑了一下!”宋楚兮回道,面色如常的扯過舜瑛手裡的帕子,將指尖上沾染的酒液擦拭乾淨。
端木岐的心裡覺得怪異,不覺又深深的看她一眼。
宋楚兮已經移開了視線,百無聊賴的去欣賞殿中歌舞。
然則她的表情越平靜,心裡就越是壓抑和痛苦。
這一刻,她只想殺人。
沒有任何的理由,只是心中一股暴戾之氣浮動,殺人的已經徹底爆發到了頂點,超出了一切。
這一刻,除了鮮血,再沒有什麼能叫她冷靜下來的了。
婢女很快重新更換了酒杯送過來。
舜瑜彎身替她斟酒。
宋楚兮散漫舉杯,把酒掩笑,脣角牽起的笑容,明豔中明顯帶了幾分詭異。
端木岐藉着舉杯的空當,側目看來。
他是瞭解她的,朝夕相對了整整四年,他甚至能將她下意識的每一個小動作都準確的把握。
這一刻,他就只覺得這丫頭脣角彎起的笑,莫名的帶了很重的邪氣。
絲竹聲聲,眼前舞娘們豔麗的裙裾翩飛,用這種獨特的方式演繹着盛世太平之下這座皇朝最頂層的一類人的生活。
宋楚兮坐在那裡,只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和這裡的環境還有其他人都顯得那麼樣的格格不入。
這些人,全都談笑風生的互相寒暄,每個人都戴着一張僞裝完好的面具在逢場作戲,雖然她看上去和他們都是一樣,但實際上卻是截然不同的。
舞娘翩翩而走的舞步,彷彿正凌亂的踩在她的心上,那種痛,只在一瞬間,就已經漫過四肢百骸,讓她的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
她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能,但是擺在眼前近在咫尺的現實卻是當衆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一刻,她不再是宋楚兮,層層僞裝都被剝離,她覺得自己突然就又變回了之前的那個人。
她不會哭,不會怒,在最痛苦絕望的時候,連歇斯底里的尖叫,這樣最簡單的發泄都不能。
她需要隱忍,她需要僞裝,她需要把自己裝扮的無堅不摧,冰冷無情。
一次,又一次,當有一種疼痛已經在心間撕裂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的時候,在她被人欺凌,逼入絕境,壓抑到近乎瘋狂的時候——
她,就只是個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不能做的人。
於是,她前世學會的唯一的發泄方式——
就是殺人!
心裡有多痛,只有手中染血的鋼刀最清楚。
她不哭!她不能哭!即使這一刻,心痛的已經神志不清了,她的面上,還是帶着笑容的。
曾經,在她突然變成宋楚兮的時候,她在端木岐面前那些有恃無恐的小脾氣,從來就不是由心而發,但是曾經一度,在他對她無限制縱容的時候,她是真的曾經短暫迷失,甚至有時候會想,就這樣作爲宋楚兮來活着,也是不錯的。
可是直到了這一刻,今時今日,又重新坐在了這東宮的大殿之內,殷紹的面前的時候,她方纔知道——
曾經的種種,真的就不過是她人前演戲的一點區區手段而已。
她不是宋楚兮,終究——
她也做不了真正的宋楚兮。
那些肆意而隨性的小脾氣,是她從來都擁有不起的東西。
她還是她,她就是她,永遠都是那個只能靠着自己的雙腿站立,用自己的肩膀抗下所有苦痛折磨的瘋子。
殷紹!北狄殷氏!你們真的是我輪迴兩世都走不出去的噩夢。
是不是隻有你殷氏一脈消亡,才能解我此生困痛?
仇恨的火種,自心間焚燒而起,從來——
就沒有這樣的強烈過。
宋楚兮面上笑容依舊帶着小小的桀驁和輕狂無畏。
看着她的神情,端木岐牙疼似的砸了砸嘴——
看來今天的這一場接風宴上,不見點兒血,他是別想順順當當的從這太子府的大門裡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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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昨天羣裡的小仙兒妹紙問最後喊話的是不是辰王妃,不是噠,是個超齡的熊孩子喂~
ps:兮兮怒了,是真的怒了,馬上就要出大事了,大家猜猜會是誰倒黴哇(⊙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