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兒,這是太子殿下!

滾燙的茶水灑在身上,瑾妃也毫無所察。

她兀自愣了半晌,然後才緩緩的擡頭看向了劉皇后,乞求道:“姐姐——”

劉皇后的面沉如水,沉默了一陣,忽而狠狠得閉了下眼睛道:“你回去吧,這件事,就到此爲止,誰都休要再提!”

“可是雪兒她——”瑾妃急切的上前一步。

樑嬤嬤的話雖然她都聽的一清二楚了,可是這會兒都還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怎麼會這樣?又憑什麼會這樣?殷雪不過就是和宋楚兮那麼個外來的丫頭起了衝突而已,現在怎麼反而要淪落成這樣?

這事情怎麼聽,都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瑾妃只下意識的還想要爭取,劉皇后卻已經惱羞成怒,嚴厲地警告道:“本宮說過了,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就算你再疼那雪丫頭,也給我看清楚了形勢,現在已經不是她和誰起了衝突,吃了虧還是佔了便宜的問題了,而是她惹了皇上的不痛快。瑾妃,你進宮已經多少年了,這後宮之中的生存之道,還需要本宮再教導你一遍嗎?”

後宮裡的女人迎高踩低,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但所有人都必須謹記信奉一條——

那就是,絕對不能惹了皇帝的不痛快。

本來殷雪和宋楚兮之間的事情,的確就只是點兒雞毛蒜皮,可是現在卻讓宣王插手還逼到了皇帝跟前來了,那麼爲免殃及池魚,他們這所有人都最好是別再摻合。

“可是——”瑾妃被她的聲色俱厲嚇了一跳,但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忍了半天,還是隻能點頭,“是,臣妾知道了。”

“嗯!你先回吧,此事就到此爲止,知道點兒分寸!”劉皇后揮揮手。

“是!臣妾告退!”瑾妃渾渾噩噩的應了,魂不守舍的被寒春扶着走了出去。

劉皇后坐在炕上沒動,只是目光陰沉沉的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樑嬤嬤走上前去,試着喚她,“娘娘是在擔心瑾妃娘娘不聽勸嗎?”

“哼——”劉皇后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收回了視線,諷刺道:“說起來也是這麼多年以來本宮把她給慣壞了,她以爲她在這宮裡高人一等,誰都惹不得她,現在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氣?”

皇后和太子的地位穩固,瑾妃依附皇后,就自認爲是靠上了大樹,總覺得是比宮中同位份的嬪妃都要高出一頭來,平時的爲人處世都毫不低調。

“那宋家小姐也的確是做的過了……”樑嬤嬤斟酌着說道。

“本宮說過了,現在事情鬧到這一步了,已經和那丫頭沒關係了,這兩年宣王和皇上之間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況她又把那殷黎做寶貝疙瘩似的寵,怪只怪殷雪不長眼。這一點說起來也是本宮的疏忽,沒有囑咐唐氏好生的管教她,反而讓她養成了和瑾妃一樣跋扈的性子。”劉皇后冷着臉說道,話到最後就是話鋒一轉,又無所謂道:“橫豎不過就是個丫頭,本來就已經是難成氣候了,廢了也就廢了。樑嬤嬤回頭你再往瑾妃那裡走一趟,等她冷靜下來了,再把其中的輕重利害,好好說說道理給她聽。惹上了宣王,這件事再鬧就是在給皇上添堵了。”

“是!奴婢一會兒就過去。”樑嬤嬤謹慎的應了。

劉皇后擰眉沉思了片刻,就又冷不防諷笑了一聲出來,“現在本宮倒真是好奇了,那個鄉野丫頭到底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居然迷的宣王神魂顛倒,屢次拒婚不肯答應皇上給他安排的婚事不說,現在更是把皇上都給記恨上了。”

主子的是非,樑嬤嬤是不敢隨便橫加議論的,於是就眼觀鼻鼻觀心的垂眸沉默了下來。

劉皇后自己說着,就忍不住的啞然失笑,感慨着揉了揉鬢角,“早知道當年本宮就該宣那個丫頭進宮來見一見的,可惜了——現在卻是沒有機會了。”

那位宣王殿下那樣冷淡的性情,真的很難想象,他這一輩子居然是會栽在了一個女人身上。

誠然劉皇后也不過是隨意的一句調侃,然後樑嬤嬤就想了想道:“娘娘,太后娘娘的那位孃家侄女,這樣的話——您還要見一見她嗎?”

“算了!”劉皇后擺擺手,“瑾妃纔剛來過,本宮現在要是召見了那個丫頭,一定會被認爲是有意刁難的,以後再說吧。”

宋楚兮是太后的侄女,按理說既然太后和皇后表面上的關係和睦,皇后就應該召見她一次,以示禮遇的,但是現在,這件事卻變得不合時宜了。

御書房。

“父皇,就算雪兒真的做錯了什麼,她到底也只是個孩子,現在她已經受到教訓了,父皇開恩,開恩啊!”辰王妃聲淚俱下的給案後的皇帝磕頭。

皇帝的面色不善,一時並沒有馬上開口。

而那位出了名不近人情的宣王殿下卻是不會心軟的,當即便是冷聲說道:“一個前程盡毀的無知丫頭罷了,臣弟要將她貶爲庶民,皇兄你當真就這樣爲難?”

這話說的極不客氣,甚至可以說是陰毒冷酷的。

辰王妃的眼睛血紅,聞言就是氣血逆涌,咬着嘴脣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那男子冷傲慣了,完全的視爲不見,卻是站在他旁邊的粉色糰子立刻往他身前挪了一步,然後也是眼睛一瞪,跟只護食的小獸一樣更加兇狠的瞪回去。

辰王妃到底也不敢將這婦女女兩個怎樣,只能是再對皇帝哭訴,“父皇,雪兒她的確是有錯在先,可是現在北川郡主又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並沒有損傷——”

“唐氏——”沒等她說完,那男子已經再度冷聲開口,“你的意思是,如果今天黎兒真要有了什麼損傷,那也是我們活該倒黴了是嗎?殷雪那丫頭是皇兄的孫女兒,所以你們是皇室正統,天潢貴胄,再怎麼爲所欲爲都是應當的?”

“不是的,我——”辰王妃的心頭一跳,連忙就要辯解,那男子卻不容她說完,當即便是冷然的一勾脣角。

他站起身來,對案後的皇帝拱手一揖,“皇兄,臣弟我今天之所以會進宮來,也全然是看的皇兄你的面子,現在這件事既然是皇兄你處理起來爲難,那麼臣弟就先行告退了——”

要用他自己來動手處理,那麼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變得十分簡單。

本來殷雪險些就傷了他的寶貝女兒,他根本就犯不着來請什麼聖旨處理那丫頭,只是麼——

有些陳年的舊賬,還是應該不時的找機會拿出來曬一曬的,省的各自悶在心裡更容易發黴。

男子說完,轉身就走。

“十一皇叔——”辰王妃絕望的悽聲尖叫。

如果真叫他就這麼走了,那麼殷雪的一條小命也就沒有了。

辰王妃撲過去,卻是手指僵硬的不敢去觸他身上的衣物,手指瑟縮了一下,又再收了回來,氣憤道:“十一皇叔您怎麼說都是咱們的長輩,咱們做小輩的敬重您,今天您對雪兒就一定要這麼咄咄相逼,半點活路也不給那孩子留嗎?”

“敬重?”男子只是冷淡的看着她這副神情語氣。

辰王妃下意識的心虛,不由自主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就聽他說道:“爲了讓你們這些做晚輩的以後能繼續敬重本王,本王這個做長輩的就更要有個樣子了,不是嗎?”

他面上神情冷淡,但就是這副冷淡又不近人情的面孔就更能叫人覺得心生畏懼。

辰王妃的心裡抖了一抖,臉色慘白。

“來人!”皇帝自知這人今天進宮來就是爲了給他添堵的,也已經忍耐到了極致,強壓着脾氣沉聲命令,“傳朕的旨意,雪丫頭德行有失,有辱我皇室的家風,朕就罰她去清平庵靜思己過吧,讓她自己好好的想想明白。”

雖然沒有從皇家的玉牒上除名,但是如今殷雪身有殘疾,又被髮落到那種地方,那便就是被皇家徹底放棄的一枚棄子了,這一走,就肯定是一輩子了。

辰王妃的上腿發軟,搖搖欲墜,但是皇帝的命令,她又不敢反駁,只就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站着。

雖然殷雪本身沒什麼分量,但是皇帝被逼做了這樣的決定,也是對他面子上面莫大的損傷。

那男子站在大殿當中,長身而立,只拿眼角的餘光往後掃了眼,就又繼續舉步往外走,“那臣弟就先行告退了。”

高金立招招手,馬上就有內侍上前,將魂不守舍的辰王妃也請了出去。

“高總管——”那男子走了兩步,卻又突然頓住。

高金立頓時頭皮一緊,屏住了呼吸。

然後就聽他冷聲說道:“皇兄日理萬機,回頭你記得準備一份厚禮,去給宋家那位小姐壓壓驚!”

如果要等他宣王府出面的話,那他要送的,可就謝禮了,到時候就又是赤裸裸的打在了皇帝的臉上。

高金立雖然平時自恃體面,但是在他面前還是忍不住的緊張,幾乎都忘了去問皇帝的意見就已經脫口應道:“是!奴才明白!”

那男子於是就繼續舉步走了出去。

粉色的糰子還是亦步亦趨,小跑着跟在他身後,父女兩個一前一後邁過門檻走了出去。

那粉色糰子的個頭小,那男子從容行走於兩側高高的圍牆中間,並不曾爲了她刻意減緩步調,而那小丫頭,看着是被嬌慣壞了,卻居然一句也不喊累,一路上都是小跑着跟。

出宮的御道上十分空曠,遠遠看去就看到那一白一粉,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匆匆而行,不知不覺間就行出了一幅畫,在巍峨又冰冷的皇宮建築羣中間成就了一副最亮眼的風景。

父女兩個直接出宮,一直到過了宮門,那粉紅糰子便再就一步也不肯走了,直接撲過去,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男子的大腿。

男子止步回頭。

小丫頭就揚起跑的紅撲撲的小臉兒,可憐巴巴道:“父王,抱——”

男子的脣角彎了一下,彎身將她撈起來。小丫頭就咯咯地笑了,趕緊一把摟住他的脖子。

等候已久的侍衛跳下馬車,打卡了車門。

男子抱了女兒大步走過去,先將那粉紅色的糰子放到了車轅上,探手,溫柔的將她鬢邊被風吹亂的小碎髮撥到耳後。

粉色糰子咧嘴一笑,然後就低頭扯過腰間掛着的玉玲瓏,扁着嘴巴道:“玉玲瓏摔壞了!”

男子扯過那鏤空的玉球看了眼,細看之下,果然就見完整的玉雕上面很不明顯的撞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痕。

“破了那就不要了。”男子將那玉玲瓏自小丫頭的腰間解下來,棄若敝履的順手扔了。

於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精工玉玲瓏就真的破成了渣,裡面幾顆圓潤潤的珠子蹦出來,滾落在塵埃裡。

那粉色糰子看着,倒也不見得怎樣珍惜和不捨,只又低頭,解開了荷包,從荷包裡挑出一塊綠色的糖塊,趁那男子不備,飛快的塞進他的嘴巴里,很有些獎勵意味的說道:“父王,吃糖!”

小孩子喜歡的糖塊,往往只有一絲絲的甜味都能叫她雀躍。

男子笑了笑,擡手摸了摸女兒的發頂,然後也跟着一撩袍角,抱着她坐到了馬車裡。

“現在回王府嗎?”隨從問道。

“嗯!回吧!”男子淡聲道,隨手合上了車門。

這邊在宮裡,宋楚兮還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御書房裡發生的變故,只被莊嬤嬤帶人用一頂小轎擡到了重華宮。

“四小姐,到了!”轎伕落了轎,莊嬤嬤親自上前掀開了轎簾。

“哦!”宋楚兮微微一笑,搭着她的手下了轎。

太后的這座重華宮,是宮裡除了皇帝的寢宮之外最大的一座宮殿,不僅佔地面積廣,更是打造的金碧輝煌。

宋楚兮擡眸看去,天光之下,匾額上“重華宮”三個鎏金大字閃耀着灼目的光輝,生生的就要刺痛人的眼睛。

前世的時候,她在這裡結束了自己身不由己的生命,閉上眼之後就再也看不到落在身後的寂寥,但是這一場際遇是何等神奇,如今隔了四年時間,她居然又可以沐浴陽光,重新以一個嶄新的身份站在了這座宮殿前面。

這一天風和日麗,陽光很好。

莊嬤嬤知道她的腿腳不是很好,還是很用心的親自扶了她的手往裡面去。

宋楚兮的腳步很穩,一步一步都很仔細認真的往前走。她的脣邊帶着素雅得體的笑,帶着她如今這個年紀的姑娘該有的明媚,可是腳下的步子邁出去,卻是每走一步,都又好像是踏在了前世那一夜她曾經走過的軌跡上,一步一步都完整的重合。

夜色漆黑,大雪紛飛,周遭的一切都被冰凍,迎面刮過來的北風帶着刀鋒一樣森冷的鋒芒劃在皮膚上,那是一條不歸路,可是她依然走的義無反顧,因爲知道,那是她所拒絕不了的命運。

而這一次捲土重來,雖然聽來非常的不切實際,可是她發誓——

這一次的生命裡,她的命運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每走一步路,可以艱難,但絕對不會被任何人左右。曾經失敗過一次的人生,她不能允許自己重蹈覆轍,她要憑藉自己的力量,將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全部改寫。

殿前的廣場空曠,宋楚兮被莊嬤嬤扶着,一一步一步的一直走了許久,直至到了正殿的臺階底下,她回眸——

身後萬道金光灑下,豔陽高照,那一夜的雪和血,都被無聲的碾壓拋棄在了身後。

“太后娘娘,四小姐到了!”莊嬤嬤含笑引着她往裡走。

宋楚兮趕緊收拾了散亂的思緒,擡頭,卻見宋太后也剛好是從內殿走出來。

因爲是先帝的繼後,所以宋太后的年紀遠不如想象中的大,她十六歲從南塘到天京,如今又是十六載。

宋楚兮看在眼裡的這個女人,還是她記憶裡四年前時候的樣子,端莊,優雅,又帶着幾分淡薄了凡塵俗物的冷淡。甚至不僅僅是四年前,好像隨從七年前她嫁給殷紹,那時候第一次進宮拜見這位太后娘娘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的——

明明是二十幾歲的女子的臉,這個女人卻會給人一種沉澱的很深的內蘊的感覺,你不能說她身上透出來的是提前可見的滄桑的味道,只是氣質使然,有那種歷盡千帆以後的雅緻和淡泊。

宋楚兮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二十五歲,已經是被束之高閣的一國太后,而今天再見,她還是那副二十幾歲的女人的容貌,氣勢上也依舊還是那個端莊高貴,足以壓服所有人的高高在上的女人。

宋楚兮微微失神了一瞬,宋太后就已經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

“楚兮見過姑母!”於是趕緊的收攝心神,宋楚兮快步走過去,因爲是頭次見面,她就很莊重的跪下去,給太后磕了頭。

“你就是兮兒?”宋太后並沒有過多的打量她,只是目光很平和的掃過,便就招了招手道:“起來說話吧!”

宋楚兮擡起頭來,卻是跪着沒動,神情莊重道:“謝謝姑母疼我,可是兮兒一時不察,纔剛做了件錯事,怕是給讓姑母跟着蒙羞,兮兒慚愧,不敢起來。”

殷雪的事情,宋太后肯定已經知道了,可是她開口就沒提,那就已經是一個鮮明的袒護的態度了。可是她不提,宋楚兮卻不能當做沒有這回事,畢竟一個人的好脾氣和耐性都是有限度的,這一次,太后可以因爲姑侄的關係不予追究,她如果也做理所應當的話,那就太不知事了。

宋太后看着她,那神色算不上慈祥,也絕不溫柔,但分明也沒有任何責難的意思。

她面上神情很淡很淡,一時並沒有表態。

“太后,方纔過來這裡的路上,四小姐都將事情的經過和奴婢說了。”莊嬤嬤道,將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始末都說了一遍,然後又對太后福了一禮,“就算四小姐一是莽撞了些,但是她畢竟也是個小孩子家家的,有一句話,她也是說的沒錯——不知者不罪,這事兒,真的不怨她。”

這件事,宋楚兮做了就是做了,所以她也不過分替自己辯解什麼。

宋太后看着她,沉默了一陣,就再次招招手道:“起來吧!”

她站起身來,親自彎身拉了宋楚兮的一隻手將她扶起來,臉上也跟着掛上了淡淡的笑容,感慨說道:“當年你出生,你父親來信給哀家報喜的時候好像也只纔過去了沒多久,也許真是在這宮裡過的久了,反而不覺得光陰漫長,現在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她的目光不說有多慈愛,但是那種順隨自然流露出來的目光卻是真實的。

兩個人,四目相對。

平心而論,宋楚兮的心裡對這位睿智大氣的太后娘娘是一直存在一種本能的戒備心理的,可是如今身份不同了,突然就看到了她隱藏在平靜端莊面具下面的另一張面孔,宋楚兮反而會覺得無所適從。

“姑母——”宋楚兮張了張嘴,本來已經準備好的那些說辭突然就沒了用武之地。

“過來坐吧!你既然是進宮來了,那就陪着哀家說說話。”宋太后道,拍了拍她的手背,將她拉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她看着她,眼中各種情緒交雜,這個從來都岑貴矜持的女人居然是半晌無語。

那一刻,看着她眼中真實流露出來的感情,宋楚兮竟是突然會覺得心酸——

是啊,就算她被尊爲太后,是這座王朝之中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去掉這件冰冷的外衣,她也一樣只是個肉體凡胎成長起來的女子罷了。而一個女人,即使再強大,也總會在自己心裡的最深處爲真正在乎的人留一線溫暖的餘地。

突然之間,宋楚兮就會覺得汗顏,她在這裡,是將對方做那個叱吒後宮的一國太后來看待的,而在對方的眼睛裡,自己卻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可以觸摸到的親人了。

“姑母!”宋楚兮的心裡隱隱發酸,想着就重又站起來,再次屈膝跪在了宋太后的面前,擡頭看着她的臉道:“雖然兮兒無緣承歡膝下,但是兮兒都知道,這些年,若不是得姑母您的照拂,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姑母,兮兒真的很感激您。”

也許這其中感情並不是最純粹的親情,但是在這些話,她卻是有感而發,句句都是心裡話。

“傻孩子!”宋太后嘆一口氣,仍是溫和從容的將她拉起來,“快起來,你跟哀家,就不需要這麼見外了。”

“謝謝姑母!”宋楚兮順從的起身,重新在她旁邊落座,心裡斟酌了一下,就還是正色看向了她道:“姑母,有關我姐姐的事情——”

“嗯?”宋太后剛剛拿到手裡的茶碗晃了一下。

莊嬤嬤連忙上前,從她手中取走了。

提起宋楚琪,宋太后難免失神,宋楚兮就正色說道:“已經整整四年了,誰都沒有她的消息,我知道,本家那邊,他們也是因爲看着您的面子,才一直沒提這回事,可是這幾年來姐姐她音訊全無,並且當初那事情的起因傳的也不好聽,我怕——最遲到這次我回去,有關姐姐的事情,本家的各位長輩就會要求一個結果了。”

宋楚琪失蹤了四年多,並且理由還是那樣的不光彩,按照宋家那些人的心思,早就巴不得宣告她的死訊,早早的將此事翻篇。

但是因爲上頭有一個宋太后壓着,他們才一忍再忍。

但是再如何的忍耐,也會有繃到極限的那一天。

宋楚琪,不能再繼續存在下去了,否則——

就只會擋了宋氏一脈的前程。

待到宋太后的情緒穩定了,莊嬤嬤才又重新將茶碗遞迴她手裡,她只低頭慢慢攏着杯中茶葉,並沒有馬上接茬,過了一會兒才道:“這件事,你是怎麼看的?”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何況姐姐是什麼樣的人,姑母您應該比兮兒清楚。說實話,當初那些人潑下來的髒水,我是一個字也不信的,而且我也不信姐姐會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宋楚兮道,字字鏗鏘有力。

宋太后倒是有些詫異,擡頭看她,“你對琪兒,就這麼有信心?”

“是!我相信祖父和姑母的眼光!”宋楚兮道,一字一頓。

她的眼睛裡閃爍的光芒當中,帶着一衆堅毅的力量。

宋太后一愣。

莊嬤嬤也不由的用力抿住脣角。

宋楚兮就又繼續說道:“姑母,那時候是兮兒不懂事,還總要讓姐姐替我操心,現在想來,我也覺得對不起姐姐,都是我太任性,讓她的身上又平白多擔了那麼多的壓力——”

“四年了,雖然哀家也是喜歡那個孩子,但是有些事,卻不是憑藉你我兩個人的意願就隨便左右的,有時候情勢所迫之下,就得要做出適當的讓步。”宋太后搖了搖頭,她的神色之間卻帶了一種看透滄桑的淡泊和平和,只看着殿外大盛的天光道:“琪兒的事,你也不要當成負擔,該解決的,遲早都要解決,不過——”

話雖這樣說,可宋楚兮還是敏銳的注意到她眼睛裡一閃而逝的憂慮。

片刻之後,她重新收回視線,再次看向了宋楚兮,遲疑道:“端木家的老七——”

朝廷要收復南塘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端木岐會一力切斷唐家的裙帶關係,斷了端木氏和朝廷的關聯,間接的替他們姑侄二人提供了一重屏障保護,但是歸根結底——

他要防的也就是朝廷方面的動作。

他——

是不會輕易交出南塘的統治權的。

而爲了要和朝廷抗衡,現在——

兩家議親結盟,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這也必定是端木岐一早就打算好的一步棋,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他一次也沒有對宋楚兮正式提及,但是爲了抗衡朝廷,兩家必須結盟,此事——

已經迫在眉睫,勢在必行了。

讓宋楚兮嫁給端木岐,這纔是保障此間關係的最牢固的一環鎖釦。

這件事,宋楚兮一直心知肚明,所以聞言也不覺得意外,只就抿抿脣道:“姑母是不是有什麼話要教導我的?”

這個孩子,果然心明如鏡,也將一切的局面形勢都看在眼裡了。

“兮兒,琪兒的性子,就是太強勢,雖然哀家一直都很喜歡她,可是平心而論,我不希望你學她。”心裡嘆一口氣,宋太后就語重心長的說道:“這世道,對我們女子而言,本身就有着諸多的不公平,琪兒她,就是因爲太要強,較之於別的女子,便又額外的付出了很多。哀家其實很希望你們多能和別家的姑娘一樣,平平常常的嫁人生子,過一世平淡無憂的日子。”

一個家族的擔子,並不應該是由一個女子的肩膀來承擔。

宋太后看着她,許是想到前面無故失蹤的宋楚兮,心中更是感慨良多——

這段時間南塘的局面朝廷方面格外的關注,可以說皇帝那裡已經盯上端木岐了,對他防範的利害。宋太后雖不干涉朝政,但卻並不表示她就對南塘的現狀和端木岐還有宋楚兮兩人這段時間之內的作爲都全無所知。

端木岐是個很有魄力和手段的人,如果他執意要將南塘把持在手,那麼和朝廷之間就很是有的看了。

屆時——

他們宋家,或是倒戈朝廷,或是直接和端木家擰成一股繩。

誠然,宋太后和宋楚兮的想法一樣,都是傾向於第二種可能的。

而這樣一來,其實對宋楚兮而言就有一條捷徑可以走了,她完全是可以在和端木岐成婚之後就將宋氏的權柄也移交到端木岐的手裡,凡事都讓端木岐一個人去操心,而她就可以隱到幕後,相夫教子,真正和和樂樂的去做一個普通的小女子。

“姑母——”雖然知道宋太后是真的爲了她好,宋楚兮聞言,也只不過就是苦澀一笑,“兮兒知道,這麼多年,您一人,在這宮裡過的很辛苦。您是不想讓我和姐姐重蹈覆轍,可是我們出自宋氏一脈,已經有很多的事,都是拒絕不了的了。”

宋楚琪有不屬於男子的膽量和遠見卓識的智慧,又一直都很要強,輕易不服軟的。

可是宋楚兮居然是和她一樣的想法,宋太后就着實是有些意外了。

“兮兒——”倒抽一口涼氣,宋太后張了張嘴,最後卻是欲言又止。

宋楚兮看着她,不避不讓的微微一笑,“姑母,我說實話,阿岐——他是很寵我,我也的確是還有的選,可一旦我把整個宋家交出去了,姑母你要怎麼辦?”

一旦宋氏成了端木氏的附屬,那麼朝廷方面沒了顧忌,再加上惱羞成怒,到時候宋太后首當其中就要成爲犧牲品了。

宋太后是沒想到她有意染指宋家權利的原因會是爲了自己,不由的愣住了。

“姑母,我不瞞你說,在這件事上我就是有私心的,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宋家交到其他任何人的手上,講合作可以,但是在這世上,又有什麼人是值得死心塌地去依靠的?歸根結底我們也只能是靠自己的。”宋楚兮道:“我知道姑母都是爲了我好,可是我和姑母還有姐姐一樣,如果這就是我們身爲宋家女子的命運,你麼我也不能逃避,只讓姑母和姐姐兩個人去承擔。朝廷虎視眈眈,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雖然如果我們臣服讓步,皇帝未必就會對我們趕盡殺絕,但是離開失去了對南塘的掌控力度,我們還不是要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嗎?在這件事上,我和阿岐已經達成一致了,就是死磕——”

宋楚兮說着,眼底神色就在無形之中轉爲冷厲,一字一頓道:“我們也絕對不會放手南塘,讓北狄殷氏爲所欲爲的。”

只不過麼——

雖然端木岐所思就是她心中所想,她也還是隻能選擇和他站子一起,而不是隱藏到他的身後去。

這一刻,這一個還不滿十四歲的少女眼中竟然迸射出一種力量強大的意念,那種光芒,很有些振奮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以爲這是素未謀面的姑侄兩個之間爲了親情的一場聚首,卻無人知曉,這一刻,這座重華宮裡正在上演的會是這樣一場藐視皇權的鐵血對話。

宋太后並沒有留宋楚兮下來一起用膳,兩人說了會兒話,臨近晌午了,她就先命人先送了宋楚兮出宮。宋楚兮自知自己纔剛闖了禍,這個時候留在宮裡的時間過長並不是明智的選擇,宋太后這樣決定,就是替她打算的,她的心裡也十分領情,並沒有異議。

這件事還是莊嬤嬤親自去辦的,開始沒和皇帝打招呼,莊嬤嬤將宋楚兮送出宮,回來重華宮的路上才繞道去了趟御書房,把宋太后打發宋楚兮出宮的事情稟報了皇帝知道。

本來是個先斬後奏的意思,就是爲了表明太后維護宋楚兮的態度,卻不曾想在這之前就已經出了宣王父女進宮的變故了。

“事情就是這樣,皇上倒是沒有將雪郡主貶爲庶人,不過也相當於是放逐了的。”回到重華宮,莊嬤嬤就將事情的經過都和宋太后一一稟明。

宋太后面無表情的聽着,最後點了點頭,“既然這樣處理了,那就到此爲止吧,宣王進宮的事情都有多少人知道?回頭你傳哀家的懿旨下去,讓他都管好了嘴巴,就把這事兒揭過吧,省得傳出去皇帝的臉上無光,對外——”

宋太后說着,沉吟了一聲,“就說是哀家的意思,處置的那個丫頭。還有兮兒那裡,也別叫高金立過去了,回頭你從哀家的私庫裡挑些體面的物件給她送去,也說是哀家的意思就行了。”

皇帝被宣王逼迫着下的旨,這件事一旦外傳,指不定要起怎樣的風浪呢。

宋太后之所以能和皇帝和平共處到了今天,這就是她的智慧。

“是!奴婢知道該怎麼做的。”莊嬤嬤應了,想着還是不免擔心,“不過四小姐和辰王府之間衝突的事,恐怕是不會善了的,後面保不準還得起衝突。”

“這孩子,也是個聰明的。明知道哪怕只是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哀家也必須得要凡事護着她,她卻先對哀家坦誠了一切。”宋太后聞言,就忍不住的會心一笑。

“奴婢倒是覺得,這四小姐是個懂事兒的。”莊嬤嬤也道:“她曉得利用太后娘娘對她的一份袒護之情,那是她聰明,但她卻分明就是很清楚這一點,知道承您的情,否則方纔也不會事事對您坦白了。”

宋太后就是個難得的聰明人,而越是聰明人——

最忌諱的就是別人在她面前自作聰明。

宋楚兮真正的聰明,就體現在這一點——

她聰明,對世事洞若觀火,卻絕不自負。

她能準確的掌握宋太后的脾氣,雖然就算只是爲了給英年早逝的宋亞軒留下最後的這一條血脈,宋太后無論她做了什麼也都要袒護她,但是如果不是出自於真心的維護——

這種單方面被贈予的恩情,遲早都有被消耗完的一天。

“是啊!這個丫頭的心思清明,甚至較之於琪兒,也是青出於藍了。”宋太后點了點頭,但是想到了宋楚兮,臉上笑容就又緩慢的凝固了。

“那是少爺的服氣呢,留在來的兩個女兒都爭氣。娘娘也放寬了心,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沒準過陣子就有消息了呢!”莊嬤嬤跟隨宋太后入宮的時候,宋亞軒都還只是個孩子,所以哪怕是後面這麼多年沒見,習慣上,她還是對對方保留了當年的稱呼。

宋太后卻是滿目落寞的彎脣笑了一下,未置一辭。

宋楚兮從宮裡出來,回去的路上突然心血來潮,就乾脆打發了馬車先行,自己帶了兩個婢女策馬去溜大街了。

舜瑜兩個雖不贊同,但是拗不過她,就只能是由着她了,小心謹慎跟隨在側。

這京城之地,宋楚兮雖然熟悉,但是時隔四年,物是人非,她一個人走在街頭也漫無目的,正在百無聊賴胡思亂想的時候,旁邊的舜瑜就突然有些緊張的提醒道:“小姐,是少主他們!”

這也是真夠背的,居然當街就遇到端木岐了。

宋楚兮顯然也沒想到,她飛快的收攝心神,擡頭看去,果然就見端木岐和另外一大羣人一起正說說笑笑的打馬走過來。

兩個丫頭俱都緊張不已。

只有宋楚兮突然拉住繮繩,脣角明媚的揚起一個笑容,就一動不動的等在了道路中間。

她的這個笑容,乍一眼看過去和往常無異,明豔之中又透着狡黠,但如果窒息分辨卻也能發現那笑容極爲浮淺,她眼裡真實的目光實則是分明透着幾分清明的冷意的。

對面正在和人談笑的端木岐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她,匆匆的對和他走在一起的男子說了些什麼,就當先打馬迎上來。

“不是說進宮卻給太后請安了嗎?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端木岐問道,在她面前駐馬,語氣之中卻不見苛責,臉上笑容隨意而慵懶。

他順勢擡手給宋楚兮裹了裹大氅的領口。

宋楚兮由着他動作,一挑眉,也是當仁不讓的放過來調侃了一句,“我要是不在這裡,也沒這個機會和你偶遇邂逅啊!”

端木岐正在心裡覺得奇怪,下一刻,宋楚兮的視線已經越過他去,用手裡馬鞭遙遙一指對面過來的那一行人,“這都是些什麼人啊?你也不給我引薦嗎?”

這個時候,端木岐就開始有點頭疼了,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的同時,動作極爲從容鎮定的擡手將她那隻手裹在掌心裡壓下來,也得虧是他居然還能笑的如沐春風,媚態橫生的彎着脣角,沉聲低叱了一句道:“楚兒,這位是太子殿下,莫要無禮。”

------題外話------

嗯,王爺繼續霸氣,王爺的必殺技就是秀閨女,然後我們無比高大上的太后娘娘終於上線了,撒花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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