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焚心傾城,盛世歡嫁

這一夜,殷湛留在了宋楚兮這裡沒有走。

大婚前的一夜,他們卻沒有辜負良宵,溫柔繾綣的擁抱,沒有太多的甜言蜜語,卻糾纏了許久,直至最後宋楚兮筋疲力竭了,沉沉睡去。

次日她也無需起得太早,但是醒來的時候殷湛卻肯定早已經離開了。

一天的時間而已,不算漫長。

宋楚兮擁着被子坐了會兒,就叫宛瑤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

喜娘已經都等候在了外面,隨後就進來幫着一陣的折騰。

這些人都是禮部送來的,按照殷湛大婚應有的排場配備,因爲是皇家辦喜事,更不會有人敢於怠慢,衆人有條不紊的準備。

更衣上妝,一直折騰到下午,這邊宋楚兮打扮妥當了,但是離着出門的時間還早,宛瑤就先遣散了其他人,端了糕點進來,伺候她用了一些。

宋楚兮的胃口不是很好。

這一刻,看着屋子裡一片大紅喜慶的色彩,本來還是鎮定如斯的她,卻突然便有些緊張了起來。

她很不適應這樣的場合,本以爲經過了大風大浪,這世上再沒有事情是可以難住她的了,這一刻卻忐忑不已。

宛瑤見她吃得不多,也知道這時候多說什麼也沒有用,想了想就用帕子包了兩塊糕點,先揣進了袖子裡。

宋楚兮有些明白了過來,皺眉遞過去一個眼神,“宛瑤,我不是說——”

再怎麼說宛瑤也是前太子妃廖容紗的貼身婢女,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多少年了,應該沒人會聯想到她並且認出了她來。

可是殷紹還在,並且還虎視眈眈的盯着,這個場合,宋楚兮本來已經說服她不要跟着去了。

“奴婢還是想要跟着,今天是主子的大日子,奴婢不想缺席!”宛瑤道,面色有些乞求,“主子,您就讓我跟着吧,橫豎今天要跟着去的喜娘和丫頭有很多,我混在人羣裡,那麼多人,應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她的的面色誠懇。

並且這個丫頭倔強起來,其實宋楚兮也是拿她沒辦法,最後無奈,就只能是點頭應允了,“那好吧,不過你照顧好自己,小心一點。到時候我可能不方便,照顧不到你。”

“主子放心吧!”宛瑤如釋重負,露出了一個笑容。

今天是宋楚兮的大日子,她想要在場。

宣王府迎親的花轎是入夜時分踩着吉時準時登門的。

宋楚兮被喜娘們擁簇着出了門,因爲道賀的客人多,場面又十分的熱鬧混亂,周圍的鞭炮聲和笑聲連成一片,宋楚兮就只覺得頭腦發脹,一切都聽喜娘的指揮,一絲不苟的做。

她沒有父母高堂在,所以省了許多的繁文縟節,但是一圈折騰下來也是被鳳冠壓得脖子都僵了。

她本來是極不耐煩這樣的場合的,但卻打從心底裡,容不得今天發生的所有一切出現任何不完美的偏差,這是她能誠心誠意給他的最誠懇的尊重。

殷湛在門外等着。

她被喜娘扶着跨過門檻的時候就看到他遞給他的一隻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是她熟悉的樣子。

只是他大紅衣袍的下襬刺激着眼睛,那一瞬間卻讓她恍惚——

她從不曾見他穿過這樣濃烈色彩的衣裳,所以就算絞盡腦汁也完全的想象不出他現在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一時間,她突然就遲疑了,因爲這種陌生感,手指擎在半空,卻居然退卻了,怯怯的遲疑着沒有交到他掌中。

殷湛自是察覺了她的心不在焉,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將她的手指捏在了掌中。

熟悉的感覺,熟悉的溫度。

宋楚兮忐忑了許久的心情突然平穩了一瞬,但又很快便有些心跳紊亂。

她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也難以想象,自己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一天。

鳳冠霞帔,再一次隆重的嫁了人,而且不是被迫,是心甘情願,甚至是帶了美好期待,沒有任何的算計和目的的,真心實意的想要和一個人共度一生的。

往事種種,恍然如夢,叫人突然就會覺得不真實。

殷湛能夠感覺到她的心情在不安定的起伏,趁着身邊聲音嘈雜,他又用力的捏了捏她的指尖,低聲的問,“怎麼了?你緊張?”

聽到她的聲音,宋楚兮的思緒就又被拉了回來。

她的手心裡居然隱隱的有些汗溼,這讓她覺得分外的窘迫,不自在的動了動手指,指甲卻剛要蹭過他的手心。

殷湛不動聲色的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脣角彎起一個笑容,輕聲道:“沒事,一會兒上了轎子你就休息吧,進宮的路上要走好久的,別委屈自己。”

“嗯!”宋楚兮心不在焉的開口應了,思緒卻還是有些亂。

殷湛扶着她上了轎子,卻在要抽身而退的時候故意讓她的蓋頭一角勾在了旁邊的飾物上。

那裡被拉起一角,宋楚兮略一擡眸,就撞見了他軟軟含笑的目光裡。

映着門口大紅喜慶的燈籠,他的眸色深沉,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會覺得那目光微漾中含了點點暖意渲染,從他的眉目之間飛快的盪漾在了她的心底。

那一瞬間的感覺,新奇又古怪。

“是我呢!”他飛快的低聲說道。

似是專門爲了安撫她的緊張不安,然後只是那麼短暫的一瞬,蓋頭重新落下,轎簾也垂落而下,隔開了外面的視線。

宋楚兮扯下蓋頭,本以爲是能鬆一口氣的,可是厚重的紅色轎簾隔絕了她的視線,看不到他走在前面的背影,莫名的,她就有了很多的忐忑和不安。

不知道爲什麼,一直以來都可以獨來獨往無往不利的她,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卻分外的無措,只要看不到他,只要觸摸不到他在身邊在眼前的感覺,就會開始覺得緊張和不踏實。

她不喜歡這個儀式,也不在乎這儀式到底是隆重還是簡陋,只是覺得如果這一刻他就在她的身邊,一切其實就是妥善和圓滿的。

這一路上,殷湛說要走很長的時間,可是因爲思緒混亂又緊張,宋楚兮根本就完全沒有感覺。

宮門開啓的聲音她都充耳不聞,也不知道這一路都走到了哪裡,直到轎子落地的時候輕輕一顫她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的趕緊把蓋頭蓋上。

外面又是一大堆的繁文縟節,其實是又過了很久喜娘才掀開了轎簾。

殷湛刻意的沒有用紅綢牽引,一路上去給皇帝皇后請安還有去祠堂給殷氏先祖上香他都是牽着她的手的。

她的手一直落在他掌中,其實一直都不記得自己都做過什麼或者是走了哪些過場,只因爲是他帶着她的,她便沒有疑問,心安理得的跟着他,在他的指引下,一步一步去完成今天他們大婚的所有儀典流程,和他一起開啓一段嶄新的人生。

最後的流程是要去祭臺祭酒,文武百官和命婦們還是全程觀禮。

之前因爲身邊隨時人多,他們都顧不上說句話,這時候走在臺階上,拓寬的臺階兩邊無人,殷湛卻突然開了口。

“還記得那年春天,在和北蒙軍對壘的陣前你和我說過的話嗎?”他攜了她的手,在萬衆矚目之下一步一步的走上臺階。

“嗯?”因爲這聲音出來的突兀,宋楚兮便不由的一愣。

“那時候,如果我沒能活着回來,你會怎麼做?”殷湛又問。

這臺階兩側隔着的距離很寬,他的聲音又低沉,僅限於兩人之間。

“怎麼說這個?”宋楚兮無從發現他的表情和眼神,也就無從分辨他說這話的真實用意,只就漫不經心的回了句,“最後我不是也沒叫你有事嗎?”

而同時,思緒卻忍不住的飄遠。

那是她遠赴北川從軍的第二年,初春時節,北狄的大片疆域之內都應該是枯木逢春鳥語花香的好時候,唯獨雪川之地還是滿眼蕭索,寒風瑟瑟。

也許就是因爲這樣的生存環境太過惡劣了,所以北蒙人揮軍南下的心情就格外急切,年關剛過就戰事連發,幾次交鋒對壘下來,雙方各自死傷慘重,並且照這樣的狀況繼續演變下去,最後的結果極有可能是兩敗俱傷。

那日午後,他應北蒙人的大首領邀請要去軍中談判,本來麾下副將全部極力反對,唯恐北蒙人出爾反爾,他會有危險,但他卻一意孤行,執意要去。

當時她策馬親自送他出營,兩人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並肩而立,寒風過處,吹起身後旌旗獵獵。

他面上神情冷峻,遙望遠處的敵方大營,眸色深沉。

她的脣角帶着薄涼冷笑,循着他的目光一併看過去,諷刺道:“這樣的出生入死,以身犯險,守得也不過是別人的江山天下,錦繡山河,值得嗎?”

他生而尊貴,本也就沒有那樣普度衆生的慈悲心腸。

雖然他不說,可是處得久了,她卻讀得懂他。

當年是他自己丟棄這大好山河不要,可是在先帝駕崩之後孤身來了這環境險惡的軍中,其實也不無負氣的意思。

何況——

他那穩坐朝堂的兄長成武帝對他,本來也就是沒懷好意的。

他從來不說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她那時的滿腹怨氣到底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他,卻是打從心底裡爲他覺得不值。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遠處,身上銀色雪亮的戰甲,將面部線條反襯得更加剛毅,緩緩地勾脣,明明不能稱做是微笑的一個表情,卻有種邪魅入骨的味道。

“你想說什麼啊?”他拉長了聲音,懶洋洋散漫的調侃了一句。

她啞然失聲。

人在軍中,每天面對的都是無止境的鮮血和戰爭,也許她是快被這環境逼瘋了,竟然會生出這樣瘋狂的念頭來,居然想要慫恿他。

有些話,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要人頭落地的。

他顯然明白她話中所指,但卻並未點破。

“時辰到了,我先走了。”他道,雙腿一夾馬肚子,策馬走了出去。

她駐馬在高處的冷風裡,擰眉目送。

烈日寒風之下,他探手入懷,掏出虎符甩給她。

她下意識的擡手接了,本來渲染了他體溫的虎符只在空氣中一過,再入手時已經寒涼刺骨。

“祈禱我能平安歸來吧,如若我能——”他的聲音冷澈,毫無情緒起伏的留下來,“到時候我們再好好的談一談這件事。”

他走的灑脫不羈,也高貴從容,自始至終我行我素。

他留給她可以調動三軍的虎符,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託付給她,可是真的走出去的時候,卻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爲表誠意,他只帶了區區三百人就去赴了北蒙軍首領那一場明顯不懷好意的鴻門宴。

她站在高崗上,目送他的背影一點一點融入眼前漫天荒涼的風景裡,手裡捏着重新被攥得熱燙的虎符,全身的血液卻都因爲他臨行前那隱晦的一句話的暗示而激盪不已。

既然都是要拿性命去拼,他們爲什麼就一定要去守別人的天下?

她興奮緊張的有些忘我,那一刻,心裡是前所未有的鬥志昂揚。

帶了虎符回營調兵,顧布疑瘴的安排好大部隊在敵軍營地正前方做出準備迎接他歸來的準備,她又暗中調派了五千精兵,自己親自帶隊,從一條隱秘的山澗險途斜插繞到敵營後方包抄突襲。

北蒙人本來就沒安好心,就是打着強擄扣留他這個當朝親王而逼迫對方妥協退讓的主意,因爲那時候他們就知道他麾下戰將個個勇猛,更不乏謀略過人,可以代他在軍中指揮若定之人。他們要強取的可能性不大,並且連續的幾場戰事之後,兩邊軍中的士兵都士氣不齊,各有倦意。這種情況下必須要休戰整頓,試探性的邀了殷湛詳談,而這個人——

居然自負的答應了。

北蒙軍早有準備,帳中設宴,一開始雙方各懷鬼胎虛以委蛇的“談了談”可是想要切入正題的時候,殷湛卻屢次故意的岔開了話題。

從午後一直到入夜,帳篷裡的酒肉香氣似乎都逐漸冰凍凝固了起來。

殷湛這態度詭異,北蒙人終於不堪忍受,公然翻了臉。

顯然殷湛帶來的人手有限,帳篷裡不過四個貼身侍衛,而對方的暗號一起,他留在帳篷外面的人手也就馬上全部被人多勢衆的敵方控制住。

北蒙人大頭領的態度蠻橫,要他的一封親筆信求援,好作爲他們可以開口和北狄朝廷談條件的契機。

當時的情況,殷湛已經是別人砧板上的肥肉,根本就沒有他拒絕的餘地。

他卻始終從容鎮定,完全忽視了對面凶神惡煞的北矇頭領,反而姿態肆意,一杯接着一杯的淺飲慢酌,動作舉止間,是他一貫的帶一點冷然高傲的優雅。

場面從初更一直僵持到二更過半,因爲他一直沒有消息,前方嚴陣以待的北狄軍據說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然後衝突起來的突然,北狄人開始強行攻擊軍營大門,雙方各持十萬兵馬,這一場干戈的規模前所未有。

帳篷裡的人,隱隱的都開始不安和恐慌。

外面震天的殺戮聲即使在這居於軍營中心的大帳裡也都嘈雜可聞,然後越演越烈,最後有些難以分辨,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了。

北蒙人的鋼刀就近在眼前,他就是拒不妥協,最後被外面的廝殺聲衝昏了頭腦的北蒙人終於失去了理智和耐性。

“他不肯答應那就不肯答應,既然是廢物,就不用留着了。”那個身材魁梧滿臉胡茬的粗獷漢子指着席上優雅從容飲酒的男子惱怒咆哮,“殺了他!給我把他大卸八塊,就算是用北狄皇族中人的血來祭我北蒙軍的軍旗,我們也是賺了的。”

這樣的場面之下,殷湛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可是他對這人的叫囂卻是置若罔聞。

帳篷裡本就劍拔弩張的二十幾個北蒙士兵亂刀就要砍下去,外面突然有一聲接着一聲的慘叫連綿着響起,並且好像就發生在這附近。

帳篷裡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先聽到叫人心裡痛快痛快的裂帛之音。

偌大的帳篷生生的被人揮刀從外面削塌了一小半,氈布和支架稀里嘩啦的落了一片下來。

盛怒之下的北蒙人大統領被身後突然灌進來的冷風凍得一個激靈,還不及轉身,就有人款步從那帳篷的破洞處走了進來。

“你說誰是廢物?”少年的聲音寒涼冷澈,尾音一揚,微微上挑,帶了十足十高傲的挑釁。

同時,她手中分量很重的長刀反手一橫,已然穩穩的壓在了那高大漢子的頸邊。

一身暗色的皮甲上染了血,她的面上也帶許多細小的傷痕,髒得看不出原來的膚色,但是眸光雪亮凌厲,微微一瞥,便就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少年的身量高挑,卻過分纖瘦了些,哪怕是穿着厚厚的軟甲,腰線的位置看上去也是有弧度起伏的。

她手持鋼刀暗暗施力,不着痕跡,但是衆目睽睽之下那氣勢凌人的北蒙軍首領就像是因爲她的一句話而軟了腿,一屁股又坐回了席間。

她也跟着大馬金刀的往那裡一坐,大概是一路長途跋涉又經過一場血戰真是飢腸轆轆,她卻居然毫不講究,順手拿過桌上一隻偌大的青銅杯就將裡面辛辣的酒水灌了下去。

大批的北蒙軍士兵從帳篷正前方的氈門涌了進來,憤怒嘶吼。

她冷眸俾睨,橫臂一掃。

酒杯斜飛而出,迫得人羣紛紛閃避。

血光激射,手中鋼刀猝不及防的一出一撤,她的臉孔和戰衣又被血水糊了半邊。

殷紅刺目的血色中,他一身戰甲光鮮尊貴,她一身血衣,卻是少有的狼狽。

殺伐決斷,眉眼凌厲,舉手投足間都是俾睨灑脫的英氣。

也許就是在那個瞬間,他便突如其來的對她一見傾心,並且這種感覺,一經發覺,便就成了再也戒不掉的執念。

從那以後,便認定了,在這世上,他愛的女子,就只會是那一種樣子。

從那以後,世上所有的紅顏絕色在他眼中都不過枯骨畫皮,再也沒有哪一個女子是鮮明且帶有色彩的。

別人以容貌傾城,她用獨屬於她的一道狂傲的眼神傾覆了整個天下,傾覆了獨屬於他的整個天地。

兩個人,隔着偌大的帳篷各自相視一笑。

然後他拔劍,她揮刀,默契的開始了反擊和屠戮。

因爲主帥突然暴斃,北蒙人羣龍無首,又先亂了軍心,這一場仗無疑是開戰以來最振奮人心也收穫最大的一次。

一起出生入死了多少回,在這方面他們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兩個人帶着從後方襲營之後剩下的三千多人從敵軍內部衝殺,他們並肩作戰,一起奮力的殺出重圍。

從午夜一直到黎明。

當北蒙軍終於不堪打擊,帶着僅剩的六萬人匆忙撤退的時候纔是這一整晚她笑得最意氣風發的一次。

“仗打完了,回去我們好好聊聊?”她淺笑綿延的挑眉看他。

那時候,她的整張臉上都是血污,幾乎連五官都分辨不清了。

冷夜的火把之下,他扣緊她的手腕。

她有些激烈的脈搏隔着掌心傳來,他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爲她而起的狂烈的心跳聲。

“決定了嗎?不怕嗎?”他這樣問她,擡手扯出戰甲下面白色衣袍的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她仰頭看他,目光堅定的搖頭,“有什麼好怕的?天下棋局,最狼狽,不過滿盤皆輸的一場漫天豪賭……”

那時候她說過的話,她當時是說……

宋楚兮的思緒,飄飛得很遠,正回憶的入神,就感覺到他包裹着她手指的手掌突然加重了力道,將她的手更加牢靠的握緊了一些。

她的思緒被打斷,又在蓋頭下想要側目去看他,可是沒能看到他的臉,也無從洞悉他此時面上的表情。

這祭臺前面的九十九級臺階真的很長,而她的裙襬又太長太繁瑣了,宋楚兮本來就不習慣,這時候便收回了散亂的思緒,只專心的盯着腳下的臺階,隔着他一步一步的往高處走。

她身旁,殷湛的面色還是一如往常般清俊寡淡,但是時而不覺揚起又時而緊繃抿緊的脣角卻於暗中昭示了他今時今日非同一般的心情。

這一刻,他也在回憶。

只是相較於宋楚兮記憶裡的模糊,他腦海中呈現的影像卻是歷歷在目,每一點細微之處都很真實清晰,甚至於有一些感覺,到了現在想起來的時候還會身臨其境。

那個晚上,在他們自北蒙軍中浴血衝殺出來的時候,他是真的動了那樣的念頭,有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意念,熱血沸騰的想着或許顛覆這天下皇權也不無不可。

他沒有野心,卻純粹是被面前那個鬥志昂揚的女人給蠱惑了。

她沒有傾城之貌,她沒有媚眼如絲,卻是奔涌流動於他心間的禍水,能夠引誘他甘心縱身躍入無底的深淵當中。

那一刻,他甚至都於一念之間就飛快的計劃好了一套回京奪位的初步計劃,一直到——

大軍沐浴着晨曦凱旋迴營,當時他以爲她是在失神,踟躕着坐在馬背上久久未動,他漫不經心的走過去扶她下馬,手掌無意間觸到她背心,入手都是冰冷黏膩的冰渣。

她的冷汗是那個時候才如雨水般飛快的往外冒的,半截斷箭埋在她的身體裡一整夜,直至阮大夫過來給她拔箭的時候她都沒吭聲,甚至還能調侃着和他打趣,說人在戰場上,在所難免。

她可以談笑風生,將這所有的一切都看做是理所當然,可是他——

卻會驀然的失去勇氣。

“什麼也抵不過性命重要,權傾天下並不及現世安穩。”那一天一夜,她高燒昏迷,他寸步不離的守在她的帳篷裡。

皇權之爭,那條路上的荊棘和危險遠比這戰場上的廝殺更爲慘烈和兇狠,不僅有真刀真槍的搏殺,還有數不清算不盡的背後陰謀。

他是厭倦了成武帝的猜忌和冷血利用,殊死一搏或拿命一賭這都不是什麼艱難的決定,可是她背後傷口裡源源不斷滲出來的血卻讓他只在念頭蒙起的那一瞬間就不假思索的放棄了。

那一條路,她說要陪他走。

可是——

他不想帶她一起走。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很久,而最後在她精疲力盡醒來的時候,他卻像是完全忘記了那個午後他走前和她之間的約定,再就對那件事隻字不提。

這樣事關天下大局和生死存亡的一件事,他是當事人,就算她的印象裡清楚的記得他和她說過的那些都不是她在夢裡一廂情願的臆想,可是作爲當事人的他既然絕口不提了,她自然也沒辦法再提。

所以那件事,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發生過,卻又很快的就被不着痕跡的拋諸腦後了。

除了他們彼此,這偌大的王朝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曾經天下兇險,有一場巨大的風暴險些被掀起,但最後又無聲的湮沒在了途中。

他很想要只把她的平安喜樂當做一生裡唯一需要盡力去爭取和守護的東西。

可是造化弄人,他以爲可以細水長流很漫長的一生,最後卻只成就了許多無處訴說的沒能說出口的遺憾。

當初那一念情起……

當年那一念之差……

錯了嗎?選錯了嗎?所有的失敗了錯失,都是從那裡而起的嗎?

曾經他沒有想過的問題,最近這段時間卻再頻繁不斷的捫心自問。

如果當年他不是存了那樣的顧慮,如果當年他可以再決斷一些,或許——

可她的存在,就是他心上的弱點,是他自己就無法克服的彌補的軟肋。

不能讓她去冒險,不想讓她和他一起去承擔那樣吉凶未卜的未來啊。

一聲嘆息,終是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裡發出,他讓它迴旋盤亙,緩緩消散在心底。

經過百官命婦漫長的等待,一雙新人終於一起登上高高的祭臺。

司禮監的太監尖聲唱着儀典最後的流程和喜慶吉祥話,殷湛執手宋楚兮,一起將祭酒灑在祭臺上。

旁邊觀禮的人羣裡,殷紹面無表情的看着,嘲諷極力隱忍的勾起嘲諷冰涼的笑。

這兩個,這一對兒姦夫淫婦,居然示威一樣,在一起背叛了他之後,今天又在這裡,當着文武百官,天下臣民的面,堂而皇之的開設了一場專門爲他準備的背叛儀式?

他的女人,他曾經八擡大轎擡進門的他的太子妃,搖身一變,成了別人的新娘,而可氣又可笑的,他居然還要站在這裡觀禮,並且一會兒還要當面和他們說恭喜?

這怎麼可能呢?

他殷紹,怎麼可能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皇帝的身體狀況不好,殷湛大婚的流程又十分的複雜,耗時耗力,所以這會兒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他是坐在旁邊觀禮的。

最近他人在病中,臉色本來就很差,這會兒反而看不出因爲這一場婚禮,他那臉色其實又更難看了幾分。

殷述站在他的身後。

彷彿這短短的一月之間,這個少年又成長蛻變了許多。

他墨色的眸子裡,眸色深沉,俊俏的臉龐因爲過分冷靜嚴肅的表情襯托着,反而讓面部線條看起來有些棱角和剛毅。

相較於殷紹,他的表情可以說是要正常的多,可是無人窺見的袖子底下,手掌卻是死死地捏成了拳頭,用力的用指甲掐着掌心,那疼痛,甚至於讓他的脣色都有些不甚明顯的輕微泛白。

眼前所有的場景都如血色般鮮紅,時時處處的刺激着他的眼睛。

人海茫茫中,他看不到她的臉,如果不是他今天人來了這裡,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居然是到了此時此刻的這個局面之下他都還在自欺欺人,就因爲蓋頭下他看不到她的臉,便就拒不承認,眼前這個一步一步正要和別人簽訂三生盟約的女子就是她。

殷紹以爲翻出她的那些所謂過去來,他就會將她棄如敝履的捨棄掉對嗎?

如果真能那樣,該有多好。

可事實上卻不是的。

他對她的感情和執念都沒有變,唯一改變的——

是他更加難以接受她今天終於還是毫無留戀的推開他,並且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殷湛的這個事實。

可就算是他再怎麼樣的不願意承認,終究——

這婚禮的所有儀程也是走完了的。

名正言順的,她成了別人的妻子。

“殿下,一會兒承天殿裡擺宴,先請王妃去後宮休息吧,您等宴後再攜王妃出宮即可。”內侍滿面笑容,殷勤的上前提醒。

殷湛握着宋楚兮的指尖卻沒有馬上鬆開。

皇帝在等,旁邊內侍端着要敬給下面觀禮朝臣的酒也在等,下面的所有人都在伸長了脖子看着。

宋楚兮雖然看不到當前的局面,卻忍不住的緊張了一下。

“沅修!”她試着小聲的提醒他。

而事實證明殷湛並沒有走神,他又用力的捏了下她的指尖,輕聲道:“等着我!”

然後,鬆開了她的手。

喜娘過來攙扶宋楚兮,從旁邊的臺階上下去。

白英牽着殷黎的手也跟上去。

今天這裡的禮儀規矩白英都提前跟殷黎交代過,所以小丫頭這會兒也很乖。

“殿下,先敬諸位觀禮的客人一杯酒吧。”內侍按照規程呈了酒杯上前。

殷湛的眸光自那盛放着清冽酒水的金盃上一掃而過。

不遠處的殷紹冷蔑的勾了勾脣角,不屑的往旁邊別過了頭去。

皇帝垂下眼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而只有殷述,神情始終如一,巋然不動的盯着前面殷湛的一舉一動。

殷湛持了那金盃在後,衝着腳下臺階下面的人羣遙遙一敬,說了兩句場面話便就舉杯一飲而盡。

皇帝看到這裡,也是早就倦怠不已的扶着椅子站起來,“禮成了,朕回去換身衣裳,吩咐百官先移去承天殿吧。”

“是!”高金立低聲應了,扶着他的手剛要轉身,卻聽得身後砰的一聲清脆的聲響。

殷湛手中金盃墜落。

衆人齊刷刷的看過去,本以爲是他手不穩或者是內侍沒有接好。

下面的百官命婦離着的遠,看不真切,這邊皇帝和殷紹等人卻能看到分明。

殷湛按了胸口,眉頭深鎖,脣邊隱隱有一線暗紅色的液體溢出。

“呀!殿下!”他身邊內侍手中托盤轟然墜落,臉上慘白的低呼一聲。

宋楚兮自聽到那一聲杯落之聲就心跳猛地停滯,腦中轟然一聲,瞬間已經炸開了無數的念頭。

殷黎不解,只是木愣愣的扭頭看去。

“沅修!”宋楚兮驀然回首,一把扯掉頭上蓋頭。

鳳冠被甩在地上,上面鑲嵌的珠玉寶石落了一地,從臺階上紛紛的跳躍而下。

她提了裙子,轉身撲過去,雙手攙在他腋下,及時的撐住他的身體,卻也不過兩個人一起緩緩的跪在了冰冷的高臺之上。

她目不轉睛的看着面前他的臉,沒有流淚,那目光之中卻帶着濃烈的恐慌和巨大的恐慌。

“沅修!”她紅脣嗡動,口中細語呢喃一直在低聲喚他的名字,冰涼的十指捧着他的臉頰,“怎麼這樣——”

他脣邊緩緩滴落的黑血滲入她的指縫間,脣角尤其還能彎起溫軟的一抹笑,艱難的擡起一隻手,用指腹去蹭她的臉。

宋楚兮慌亂的從衣物中去翻找什麼。

可是她今天大婚,穿的是嫁衣,身上哪裡會藏什麼東西。

她手忙腳亂,跟在喜娘旁邊的宛瑤突然快走過來,塞給她一個小瓷瓶,“主子是找這個嗎?”

宋楚兮的疑心病很重,是這許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而且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又不容樂觀,所以她平時都帶着十二分的小心的,當嶽青陽死前給她留下了許多有用的東西,她常年都會帶一些迷香米分末還有清心丸一類的東西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

她抖着手倒了一把藥丸出來,也不管是什麼,全部塞進殷湛的嘴巴里。

殷湛失了力氣,下巴已經壓過來,伏在她肩頭。

“太醫!快傳太醫!”宋楚兮扯着嗓子大聲呵斥。

她也知道有些人不會安生的,可是這是他們大婚的現場啊,她一直很放心,覺得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在今天這裡起幺蛾子的。

明明所有的儀典都舉行完了,應該是圓滿順利,塵埃落定了的。

其他人都還怔愣着,只有宋楚兮在大吼大叫。

“如若真要被逼走到那一步了,也沒什麼可怕的。你贏,我賀你君臨天下;你輸,我陪你東山再起!”殷湛閉目伏在她肩頭,輕聲的道:“這話是那場大捷之後,你在兩軍陣前與我聽的,今日我便也送還給你。我贏,你陪我君臨天下;我輸,便只能靠你自己東山再起了。這一次,不是玩笑,我們堵一次,拼一次?我傾我所能,你也不要放棄,我——提前服用了一些藥,卻不知道——”

他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本來握着她手腕的手也悄無聲息的垂落了下去。

既然有人要對他出手了,那自然要一擊必殺,要給他下的毒必定也是當場就會發作要命的劇毒。

他終於決定要繼續去走當年的那條路了,可是去必須要佔據所有的優勢來主導。

就算是兵行險招,也要殊死一搏了。

這一次,要賭的,全然就只是運氣。

那句話,當日從北蒙軍的軍營出來的時候,是她許諾給他的。

其實當初在她對他許下這樣的生死約定時,他便就想要糾正她,輸贏不重要,能否君臨天下也不重要,即便逼不得已真要有那一天,他想要的,也不是她登門道賀,而是——

想要她陪在身邊。

當初,他沒能說出口的話,現在他不說——

她卻已經懂得了。

------題外話------

這段時間家裡一堆屁事,壓力有點大,並且這個文寫到現在已經心力交瘁,爲了對得起追文的你們,也爲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死扛着拖延不交出版社的稿子也在堅持碼這篇,想認真的寫到結局,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傻逼,心裡捉急又難受。

如果有妹子看文不開心了,請直接棄文,因爲我基本上有強迫症找虐的傾向,爲了尊重讀者,不願意刪除和忽視任何一條留言並且一定要逐一回復了才覺得心裡踏實。

現在特別神經質,上一章寫點表白的溫情戲,居然莫名其妙自己對着小黑屋哭半天,這矯情的感覺真跟日了狗一樣。本來不想拿私人情緒影響大家,就很久沒題外話,但心情不好容易想撕逼,所以就算是無理要求,也希望大家給個面子,看不下去了直接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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