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
那時候,宮中賜婚的消息來的突然,提前一點準備的時間也沒給她。
當時她遠在北川軍中,等到廖夫人加急的家信送過來的時候,一切已成定局,無從變更。
而那個時候,戰事已停。
她收到母親家信的兩天前,殷湛已經先行一步回京了。當時他走的很急,臨走前還鄭重的交代,讓她不管有什麼事,都緩一緩,等他回來。
當時因爲他那表情太過鄭重其事,她的心裡就有莫名不好的預感,只是他走的匆忙,容不得她多問。後來京中消息傳來,她才恍然大悟,他指的就是皇家賜婚這件事,而他那麼匆忙回京,八成就是爲了這件事的。
她不是信不過他,只是因爲太清楚皇帝的用心和打算了。本來它身上軍功不少,又和殷湛走的近,這就是皇帝忌憚的理由,現在就算殷湛有能力力挽狂瀾,阻止了這件事,那也只會是坐實了皇帝的猜忌,讓他變本加厲的容不下他們。甚至於,事情演變下來,他要剷除的對象就不僅僅是她,這把火更會直接燒到殷湛的身上去。
死一個人就能平復的一場風暴,又何必把兩個人都搭進去?
更何況,她也不能讓母親和素嵐都因爲皇帝的猜忌和容不下而陷入險境。
所以,她孤注一擲,一邊回了母親的信,一面趕在殷湛回京之前策劃佈置了那場意外。
只針對那時候的狀況,那時候的處境,她根本就沒得選,那是唯一的一條路,哪怕是到了現在,宋楚兮也只能說,那是除了舉兵造反之外,唯一的一條路。
她一直都不覺得這件事有對殷湛解釋的必要,畢竟當時的情況他也一清二楚,其中利害,他都明明白白。
可是現在,她卻突然言辭激烈的質問,那質問的語氣叫宋楚兮始料未及。
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
宋楚兮怔了怔,張了張嘴,卻一時沒能發出聲音來,錯愕的愣在那裡,只擰眉看着他。
“你果然是不知道的。”殷湛見她這副表情,就再度自嘲的苦笑出聲,“我們朝夕相對,在一起了三年,你真的就毫無感覺?你真覺得我對你,便就只是義薄雲天的兄弟之義?少戎,你不瞭解我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若不是我對你有所圖謀,我爲什麼要給自己帶個包袱在身上?你真覺得我會是那樣寬厚有耐性的一個人嗎?”
他不是,他從來就不是。
生在皇權至上的皇室之家裡,縱橫在鐵血殺伐的戰場上,他本身就是個薄涼冷酷的人,和自己的宗親兄弟們也只是敷衍着逢場作戲,卻唯獨對她,包容又袒護。
那時候她初次北上,頭一次見證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慘烈殺伐,她下不了手去殺人,他第一次將她自敵人的屠刀之下拽出來的時候,那副神情,分明就是帶了個累贅,冷酷且不耐煩。
可是——
那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對她的態度突然就變了?
他對別人嚴苛冷酷,他在萬軍面前,一直都是那個天潢貴胄高高在上的戰神王爺,卻唯獨對她——
從不苛求,甚至於現在回想起來,宋楚兮都不記得他幾時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在綱紀威嚴的軍中,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大約就是因爲從來如此,她居然就習以爲常,將那凡事都看成了理所應當。她習慣了他在她面前的平和冷靜,所以哪怕更多時候見到的都是他整飭軍規時候的嚴酷手段,都沒有產生過任何的違和感。
她習慣了他在人前和在她面前時候的兩幅面孔,但卻從來都沒有往其他的方面想。
其實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別真的很大,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並不是通過簡單的改變妝容就能完全掩飾掉的。他們同在一個軍營裡,每日早晚見面,即使她僞裝的再好——
他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看不穿她女扮男裝的身份?
只是他沒有揭穿罷了。
或者更確切的說,他不僅僅是沒有揭穿,更是刻意幫她隱瞞的。
那時候她就知道他看出來了,只是彼此間都心照不宣的誰都沒有點破。
那三年間的點點滴滴,她是太習慣了,所以纔沒將他待她的特別往別的地方想。
宋楚兮的思維混亂,突然就有些無措了起來,遲疑着開口,“我真的不知道,你——我們——”
最後,卻是語無倫次了起來。
“你是不知道。”殷湛打斷她的話,只目光片刻不離的盯着她臉,“本來我也不是沒有耐性慢慢的叫你懂,可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錯了,還是本該天意如此,才叫我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
他說着,眼底的神色之間突然就有巨大痛苦情緒氾濫。
宋楚兮從不曾經歷過他這樣痛苦失控的神情,她下意識的想要往那大牀的裡邊挪,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她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掌心的溫度灼熱,力道大的近乎要將她的腕骨捏碎,而她根本就無從反抗。
殷湛一把將她拽過來,近距離的逼視她的眼睛,“爲什麼?爲什麼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爲什麼你答應我的話,可以在我一轉身就全部都背棄掉?哪怕你對我沒有任何其他的心思——難道連一丁點兒的信心也不能給我嗎?爲什麼?你爲什麼一定要那樣做?啊?”
只差一點點,只差了一點點而已,但終究——
這結局還是謬之千里,再也回不去了,演變成了一生的撼恨。
他是在進京的前一天驚聞噩耗,當時整個人都懵了,當即回程,去往她出事的地方去找她。他帶了人,到山崖下面,扒開了泥土,一寸一寸的尋她的蹤跡,總覺得那是一場夢,不可能來的那麼突然,也許什麼時候就突然醒了。那整整大半個月,他不眠不休的找,整個人都瘋魔了一般,再顧不得其他的任何事,而這其間,她卻已經金蟬脫殼回了京城,在他最痛苦絕望的時候,說服了廖夫人和素嵐,將一切都做了最妥善周全的佈署,斬斷了他還不及抓住的那些過往,換了紅妝,換了身份——
嫁了人。
他精疲力竭趕回去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短短一個月,她蛻變的徹底,做的那樣周密決絕,連一點喘息的空隙都沒給他。
再相見,他們就成了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他是一路舟車勞頓,神色疲憊歸來的冷麪親王,她是一飛沖天,容光煥發的太子新婦,她看見他,連一個頷首致意的笑容都變得委婉且疏離。
身份轉變的那樣突然和徹底,他姑且都還沒有適應過來,而她卻早就自在從容,行爲舉止之間,乃至於表情上都沒有半分的差池了。
想着那短時間之內天翻地覆的變化,殷湛再難掩蓋胸中的憤懣和痛悔。
“你算計別人也就罷了,居然連我也不放過?”他抓着她的手腕,逼視她的目光,字字句句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明知道我得了消息會回頭去找你,你——”
她將他的心思把握的無比精準,不僅算到了他驚聞噩耗,一定會回頭去找她,甚至都想到了,如果用一具假的屍首來魚目混珠一定會馬上被他識破,爲了拖住他的腳步,她甚至故意給皇帝那裡留下了破綻,沒有留下一具可以交代的屍骨。
找不到她,他就不會死心,他會一直一直的找下去。
而她——
也纔有足夠的時間,把京城那邊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那一個局,她設計的完美漂亮,也把他算計的徹底。
他痛的都快瘋了,這女人,卻親手操縱一切,算無遺策的將他徹底的矇騙住。
若不真是愛的深了,若不真是割捨不下,就憑她這樣的謀算於他,回過頭來,他都恨不能將她一把掐死。
可是那個人是她,既然大局已定,他又能做什麼?
宋楚兮被他一再的質問,卻是完全的無話可說。
她神色複雜的看着他,看着那男人眼中近乎絕望的瘋狂。這一刻,她再不能忽視,也不能自欺欺人的當做自己什麼也感受不到。
一直以來,他在她的印象裡都是那麼清風霽月般的一個人,完美的時候,甚至可以和高處的神祗相比。她一直覺得,他這樣的人,一生都該是那樣高高在上的感覺,卻從沒想過,他居然也會有這樣狼狽不堪的一面。
“沅修——”宋楚兮下意識的擡手,想去觸摸他面上猙獰的溝壑,可手指探出去,卻又遲疑着縮了回來,最後,她也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垂下眼睛,盯着自己麻木的雙腿,臉上表情居然還是可以維持一種出奇的平靜,“不管該做還是不該做的,橫豎都已經像那個樣子的發生了,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還說什麼?”
她做過的事,從來都不想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什麼,何況——
更沒有解釋的必要。
她是個十分果斷務實的人,不會去爲了任何事追思或者後悔。
何況——
好像從一開始,認爲那是一場遺憾錯過的,也就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殷湛雖是滿心憤懣,但是面對這樣的她,也只覺得所有的力氣都打在了棉花上,根本就發泄不出來。
他緩緩的鬆了口,忽而冷笑,“其實如果說現在再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也依然還是會做那樣的決定對吧?你能擔的起事,從來就不屑於假手於人,我早就知道的。何況事關廖夫人和你那妹妹,誰的勸,你都不會聽。我算什麼?莫說一直以來,就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就算我提前坦白了——”
殷湛閉了下眼睛,然後緩緩的吐出一口氣。
他舉步往旁邊走去,拿過架子上備用的蠟燭點燃,把宮燈裡的換掉,開口的語氣依舊帶着深刻的自嘲情緒,“廖夫人和廖素嵐都是你的責任,那時候是,現在依然還是。爲了保全她們,你可以不計後果的去做任何事,連你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來隨意的作踐犧牲,何況是我這樣一段一廂情願的所謂感情。”
讓她頂替了廖家長子之名,女扮男裝的進了軍營,廖家擔負的就是欺君之罪,這罪責,是任何人都承擔不起的,所以她是永遠都不會讓那份真相公諸於世的。
“不!”宋楚兮的脣角牽起一抹冰冷的笑容來,緩緩擡頭看着他的背影,卻是冷然道:“已經知道這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了,我纔不會再上當——如果現在要讓我重頭再來一次,我會選直接殺回京城,魚死網破。”
當年的北川軍中,都是以殷湛馬首是瞻的,那會兒殷湛不在,以她和殷湛的關係,以及在軍中的威望,想要策動大軍造反,殺回京城,本就不是難事。
只是自古以來,舉兵造反都是天大的事,弄不好就生靈塗炭,而且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無法估量的。最起碼,以當時的情形,她如果做了,搭進去的就不只是他們廖氏一門,殷湛也勢必要被捲進來。
殷湛站在那裡,身子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震,反問道:“你這狠話,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吧?”
誠如宋楚兮所言,當年,他們是都回不去了。
而她從不做這些本就無謂的打算,她這話裡行間的意思,指的不是當年,更是現在。
如今的她,纔是和北狄殷氏都勢不兩立了。
而他——
隸屬皇家,是殷氏一脈的嫡系血脈。
宋楚兮本也沒想他會這麼不留情面的當衆點破,面部表情不受控制的微微一僵。
殷湛熄了換下來的燭頭,迴轉身來,定定的望着她,“既然已經把話都說開了,那麼索性今天,你便給我一句準話吧,今後——你到底是要作何打算?”
他問的,不是局勢,而是她!
是——
她和他之間。
宋楚兮面色平靜的與他對視,半晌,搖頭苦笑了一聲,“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
殷湛如遭雷擊,整個身子都忍不住的劇烈一震。
他的反應有些大的突兀,腳下不受控制的倒退半步,險些將立在牆角的宮燈架子撞翻。
宋楚兮始料未及,倉促的擡頭朝他看去。
“呵——”他看着她,想笑卻笑不出來,最後便是不可思議的質問道:“過去了嗎?可是你爲什麼又要回來?現在你站在我的面前,卻要我承認,和你有關的一切都過去了嗎?”
怎麼可以這樣?即便是早就知道她對他無意,可是聽她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也方纔知道——
他,依舊是放不下的。
宋楚兮抿脣不語。
殷湛就衝了過來,他探手要去碰她,可是半途卻又忐忑的頓住,只是神情悲苦的看着她,字字悲憤的質問道:“你覺得真的可以這樣嗎?爲了一切都遵從你的意願來做,我就需要把有關過去的一切記憶都抹掉?當你不存在?還是當我自己的心是不存在的?”
“這些年,你不一直都做的很好?”宋楚兮脫口道。
“很好?”殷湛突然就冷不防的笑了出來,這一聲笑過之後,他突然就只剩下了滿心的苦澀。
是了,這個女人是沒有心的,你跟她談真心談感情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最起碼,她沒順水推舟的算計着要利用他,他就該知足了。
“算了,今天已經很晚了,你既然不舒服,就早點休息吧。方纔我說過的話,你不愛聽就——就權當沒聽見罷。”頓了一頓,殷湛說道。
他轉身欲走。
宋楚兮卻只是沉默。
殷湛匆匆朝門口的方向奔過去兩步,卻怎麼看都有點落荒而逃的架勢。
然後他就不甘心的又霍的轉身看過來,咬牙切齒道:“南塘幾大世家的人今夜都已離京,我現在進宮去請旨的話——”
她要脫身,走他臨陽的路,絕對要比攪入南塘的亂局之中更有保障。
“你怎麼也說這樣負氣的話?”宋楚兮道,卻不見得是受了驚嚇,“宮裡的那人,是你的兄長的,對他的脾性你比我要清楚的多,他現在忌憚的只是南塘,要防範的也只有我,如果要讓他覺得你宣王殿下和南塘勾結起來了,只怕他會更加的變本加厲吧?”
當年,她的身上揹着一個欺君之罪;而現在——
宋楚兮說着,就無所謂的勾了下脣角,話鋒一轉道:“現在的這個局面,也不比當年好,也許就是我欠了你們殷氏皇家的,沒得回頭,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這個亂局,是我的,自然要靠我自己走出來,你沒必要爲了當年的故舊之情而心存負擔。平心而論,其實不止是眼前的這幅皮相,你難道沒感覺出來,眼前的我,和當年你記憶裡的,已經完全不是一個人。你——可以放下了。”
那個時候的她,雖然也對世事冷漠,但至少待人處事的時候還有一份淡然和平和,可是現在,煉獄裡歸來,除了滿腔的怨憤和仇恨,她的骨肉鮮血裡面都浸了毒,除了滿腹冷血的陰謀算計,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這樣的她,在世人眼中是什麼樣子的,她很清楚,連她自己都覺得醜陋和厭惡的樣子——
她不能再奢望那種屬於正常人的生活和溫暖了。
努力的將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緒剋制住,宋楚兮看着他,冷靜的露出一個笑容來,“我是宋楚兮,是南塘宋家的女兒,不再是你曾經熟悉那個人了,捫心自問,如果拋開過去的那三年不提,不管是當年身居東宮不擇手段的那個女人,還是你眼前的這個我,哪一個是值得你宣王殿下這樣執念的記掛着的?或者說,當初你認識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只是一種錯覺吧,你真的——不需要再這樣爲難自己了。當然了,如果你要執意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反正我是不會在這京城之地久留的,很快我就要回南塘去,下一次再見面,保不準就要是兵戎相見了。殿下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她到底哪裡好?他到底喜歡她什麼?
多少年了,這樣愚蠢的問題,他從來就不會問自己,喜歡了就是喜歡了,那種感覺,發自肺腑,是不需要用任何理由和事實來衡量的。
可是現在,她卻非要把這些話說的這樣冰涼無情。
“哈——”殷湛笑了一聲,他低頭又擡頭,然後便也是用那種平和又冷靜的目光回望她道:“你要怎麼變,都隨你,橫豎是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過要將你固定的變成個什麼樣子的。不想留在京城,你就回南塘,我不會攔你,可是你記着,不管你把自己當成是誰,也不管你人在哪裡,我沒變,我就在這裡。至於那些過去的種種,即使在你看來再如何的微不足道,它——也依舊會有它存在過的痕跡。”
我就在這裡,我等着你,等着你願意承認,願意想起來的那一天。
自私如我,這一刻,我便忽而慶幸,你這兩世輪迴,經歷過的皆是苦難痛楚,就因爲如此——
所以哪怕是再如何的微不足道,也許有一天,那些微弱溫暖過的痕跡,也會變得彌足珍貴。
我不在意這其中你還需要我等得多久,反正——
我就在這裡。
他們相識了十年,卻分開了整整七年,現在想來,滿滿的還都是遺憾。
宋楚兮是怎麼也不曾想到殷湛在這件事上的執念會如此之深,她的話雖說的絕情,但他卻話裡有話,彷彿是已然將她內心的真實想法都看穿了一樣。
她看着他,再一次的無言以對。
殷湛這個時候卻已經恢復了冷靜,道:“這京城之地,就是個是非之所,你再滯留不去,的確是對你沒有好處。廖素嵐那裡,你不捨得告訴她真相,那麼就讓我來說吧,這層窗戶紙,遲早都要捅破,這麼一直拖着,只能是雙方都受牽累。”
宋楚兮擰眉看着他。
他卻再不想和她共處一室。
她能冷靜的面對他,可是他,做不到。
再這麼和她呆在一起,他不能保證自己什麼時候就會控制不住自己,再對她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
“這幾天,你哪兒都別去,就待在這裡。”於是深吸一口氣,殷湛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如果我沒料錯的話,即墨勳應該還留在京城,伺機而動,他的目標,八成還是你。”
這一點,倒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宋楚兮的心神一凜,“他沒走?”
“可能——就在懷王府裡藏着的吧。”殷湛道,提起這個人,他連瞳孔深處都透着冰冷的氣息,涼涼道:“回頭我來下個套吧。殷紹和殷樑那兩兄弟對峙的也夠久的了,是時候該動手了,剛好——素嵐的事,就趁這個機會一起解決了。”
真相雖然殘忍,也總好過讓她一直矇在鼓裡的去盲目的爲了那個孩子而一再的犧牲。
宋楚兮之所以一直遲疑,就是怕一旦真相揭開,廖素嵐會承受不住。作爲姐姐,她下不了那樣的狠心,現在既然殷湛替她做了決定,她也沒有反駁的道理。
宋楚兮若有所思的抿抿脣,殷湛又看她一眼就轉身往外走。
“哎!”宋楚兮連忙叫住他,“天亮之後,我還是先回宮裡去吧。不管你要做什麼,只憑我在你這裡的這一點——你要如何對外解釋?”
殷湛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來,卻是語氣譏誚的冷笑了一聲道:“誰會要我的解釋?”
皇帝和殷紹所要的,就只是將宋楚兮困在京城,而至於她是在宣王府還是在宮裡——
這根本就沒有區別。
可就算是這樣,這卻並不代表着皇帝在默許了殷湛的作爲之後就不會疑心他此舉的用心和目的。
宋楚兮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居然無言以對。
殷湛於是就再一刻也不耽擱的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王爺!”衛恆正垂眸站在門口,倉促的擡頭朝屋子裡看過去一眼。
殷湛走的很急,他便趕緊關了門,快步去追。
這個院子被宋楚兮給佔了,殷湛甚至都不想住在後院裡,怕自己隨時都會一時衝動的再衝過來,所以他這一走,風風火火,去的卻是前院裡的外書房。
衛恆居然是差不多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因爲走的急,這會兒是真的在他一止步的時候就一頭撞在了他的後背上。
“王爺——”衛恆一慌,趕緊後撤一步,單膝跪地去請罪。
兩個人都是習武之人,這重力一撞之下,誰都沒討好。衛恆險些被掀翻,殷湛也是往前踉蹌了一步。
衛恆有些緊張的擡頭去看他的背影。
殷湛站在那裡,半晌,忽而步子再次有些不穩的往前挪了兩步,擡手撐住了前面一株桂樹的樹幹。
“王爺——”方纔衛恆就守在門外,知道他是在宋楚兮那裡受了大刺激,不免擔心,於是就試探着開口,“她一向都將廖夫人母女看的重些,當年的那件事——其實,也的確是沒什麼更好的法子可想了,就算她不那麼做,王爺您不也是準備——”
皇帝忌憚的是廖弈城的軍功,以及他和殷湛之間的關係,所以那時候,廖弈城是必須死的。其實殷湛當時的打算也是如此,趕在皇帝下手之前,先製造契機造成廖弈城身死的假象,同時他以上交手上的兵權做籌碼,向皇帝請旨,廢棄前面的指婚。
只是他都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她搶先了一步。
衛恆一直以爲他耿耿於懷的是那女人的一意孤行,這時候卻聽得殷湛悵惘的一聲嘆息,“我有什麼好抱怨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去不甘心?當年——她選的,纔是最爲皆大歡喜的一步棋,她不過就是阻止了我先一步去犯蠢而已。”
衛恆聽的一愣,滿頭霧水。
殷湛的手指用力的抓着那樹幹,生生的將那樹皮給捏皺了一片,字字沉悶的說道:“當時內閣的明旨上雖未寫明,但是皇族之內和被賜婚的廖家人都知道,她被選爲太子妃,是因爲欽天監的那八字預言。鳳凰于飛,天命皇后!呵——”
殷湛一邊說着,一邊撐着那樹幹,緩緩地站直了身子。
這件事,雖然知道的人不少,但也只限於皇族和當事人之間,衛恆還是頭次聽說,立時就後怕的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什麼?王爺您是說欽天監斷了廖大小姐的國母之命?”
“是啊!”殷湛仰面朝天,悵惘的一聲嘆息,“且不管欽天監的這個預言是真是假,但既然話說出來,那就已經意義重大。那人本來就對我不放心,就算我主動放棄了兵權,可如果轉而堅持要他改旨賜婚,他又會怎麼想?只怕比我拿着兵權的時候還更讓他不放心吧。”
所以,不管是他只要求皇帝撤銷給廖家的指婚,還是要求廢除之前的婚約,由他來娶她,落在皇帝的眼裡都是居心叵測。
太子妃便是未來的皇后,他阻了太子的姻緣,豈不就明擺着告訴皇帝,是他在覬覦這個帝位嗎?
可是那個時候,他別無選擇,是寧肯自己承受皇帝的猜忌,也不能讓她來面對這一切。所以回京之前,他才一個字也沒敢對她多言。
只是當時他走的義無反顧,後面她卻更加決斷,毫不拖泥帶水。
而她做的那一切,雖然最直接的目的是爲了保全她的母親和妹妹,又何嘗不是爲他做所的打算?
只是她不說,到了今時今日也不肯主動承認罷了。
衛恆沒想到事情裡面還會有這樣一重因果,震驚之餘就是茅塞頓開,訝然道:“那方纔她跟王爺說的那些絕情的狠話,也是——”
“她對我,許是真的沒什麼兒女私情,可每做一件事,卻都算是仁至義盡了。”殷湛道,那語氣裡面聽不出任何的欣慰,反而滿滿的都是挫敗感,“以她的脾氣,她對宋家沒安什麼好心是真,只她那性子,最是個明算賬的,既然拿了宋家嫡女的身份,佔了人家的好處,就自然要投桃報李。你當她對太后就只是逢場作戲嗎?其實也未必就只是這樣。這邊朝中有了牽制,南塘方面,她就騎虎難下,根本就不可能抽身而退,這種情況之下,遲早有一日是要見血的,這個時候,她要不對我狠一點,將來夾在中間的人就只會是我。多少年了,她那脾氣其實一點也沒變,但凡是她自己能解決的事,就堅決的不要拖上別人。”
衛恆擰眉深思,“可是一旦南塘和咱們朝廷翻臉,這對壘起來,王爺也一樣是要捲入其中的。”
“那不一樣。”殷湛道:“當初我跟父皇之間的約定,她是知道的。如果現在她跟我要求,衛恆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
怎麼做?不管是宮裡的皇帝還是東宮的太子,不僅僅是她的仇人,也同樣是叫他恨之入骨。殷湛會怎麼做?這一點根本就無須考慮。
他會謀逆篡位,他會做她手上覆仇和自保的那把刀。
也許他不會計較這些,可是同室操戈,骨肉相殘,甚至是要他背棄他曾對自己最最尊敬的父皇的承諾——
受盡千夫所指,這沒什麼,可是背棄承諾的痛,哪怕他還是會義無反顧——
她應該是不想看他走到這一步的。
自己主動操刀和被逼無奈之下的反抗,這兩者之間的意義,截然不同。
這些年了,自家王爺是從沒將那個女人放下的,殷湛會爲了宋楚兮做到什麼程度,衛恆心裡有數,所以這會兒他反而是無話可說。
沉默了許久,衛恆纔開口,“那王爺現在有什麼打算?真的讓她——”
“送她走吧。”殷湛道,拍掉手上的樹皮碎屑,言辭語氣之間已然沒了絲毫猶豫,“這京城之地兇險,而且——南塘那邊的局勢本身就複雜不好掌控,與其爲了我的一己之私將她限制在這裡,讓她凡事失去先機和控制,不如讓她早點走了我才能更放心些。”
“可是——”衛恆很難理解他這樣的決定,忍不住回頭往後院的方向看了眼,“還有小郡主——”
“暖暖?”殷湛眼底的神色一黯,隨即苦笑,“暖暖是我欠她的債,過兩天等廖素嵐的事情解決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兒,就這麼送出去,難捨之情不言而喻。
殷湛的語氣頓了一下,然後就飛快的收攝心神道:“到時候我再與她說。”
衛恆偷偷拿眼角的餘光去瞄他側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爲什麼,卻是幾次的欲言又止。
然後殷湛就已經回頭看過來,正色道:“不是說殷紹有暗中派人尾隨彭澤的使團隊伍嗎?想個辦法,製造點衝突出來,讓他們早點確認了消息回來覆命。”
“是。屬下知道該怎麼做。”衛恆趕緊領命。
殷湛於是就沒再說什麼,徑自舉步進了書房。
懷王府。
客房之內,即墨勳灌了一杯酒,隨即就是怒不可遏的將手裡酒杯砸在了地上,指着跪在面前的幾個人罵道:“一羣廢物!不過區區一個女人而已,就那麼難得手?逆光,本宮一向對你信服,這件事是你親自去辦的,你竟然也無能到連一個女人也拿不下嗎?”
逆光領頭,單膝觸地跪在那裡。
他雖是精通腹語,但畢竟不如正常人那般便利,再加上性格的關係,所以一般很少開口。
只這一次的事,即墨勳做的着實有些過分,他便就說道:“殿下,這裡是天京,北狄的都城,殿下貴爲彭澤的儲君,一旦被人察覺你是去而復返,還藏在了這懷王府裡,事情就嚴重了。爲了區區一女子,殿下——”
“本宮就是忍不下這口氣。”即墨勳惱怒的打斷他的話,站起身來,煩躁的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面惡狠狠道:“你也說了,本宮堂堂一國儲君,卻頻頻在那個丫頭手上栽跟頭,如果連她我都拿不下,今後你叫本宮的臉往哪裡擱?不就是個小丫頭嗎?就算她野性難馴又怎樣?本宮偏不信這個邪,我非要試試看。端木岐不是已經走了嗎?現在就剩下她一個人,她還能翻出天外去不成?”
那逆光卻是個極務實的人,見他聽不進去勸,索性便就閉口不言。
即墨勳重新拿了個杯子,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見他還跪在那裡沒動,心中略一遲疑,就不耐煩的揮揮手道:“算了,這麼一丁點兒的小事,本來也用不着你親自出手,你不是還有事情要辦?就先走吧,回去跟父皇說一聲,本宮這邊有點事情耽擱了,晚幾日就回。”
那位龍庭衛的指揮使大人,身居高位,其實是很有些桀驁不馴的脾氣的,聞言也不見惶恐,直接站起來行了禮就退了出去。
即墨勳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的背影,目送他離開之後就又冷着臉環視了一眼其他人,“她身邊的暗衛不是被殺了嗎?再下一次手的話你們總該有把握的吧?”
幾個暗衛互相對望一眼,纔要領命,外面卻見殷樑的貼身侍衛樑剛進了院子。
“你?”即墨勳狐疑的皺眉。
“見過太子殿下。”樑剛走進來,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禮,直接稟報道:“夜裡殿下的人當街攔截宋四小姐,好像在衙門那邊鬧出了一些動靜來,這會兒官府正在城裡大肆搜查。我家殿下命屬下特來轉告殿下一聲,那宋四小姐,好像——是情急之下躲進了宣王殿下府中了,請殿下您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宣王?他又出來摻合?”即墨勳立時就冷了臉。
他就想不明白了,宋楚兮那麼個刁鑽的丫頭,怎麼就會有那麼多人對她趨之若鶩。但殷湛的輩分要比殷樑等人高一頭,這位殿下的脾氣又不好,即墨勳還是心裡有數的。
“是麼?多虧了懷王殿下這麼上心。”目光隱晦一閃,即墨勳大大咧咧的往椅背上一靠,然後就肆意的笑了出來道:“橫豎懷王殿下答應過會助本宮達成心願的,倒是本宮自己心急了,既然他說要本宮等着,那本宮——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
明明是他自己色膽包天,非要爲了這種事情設計留下來的,現在聽這語氣,居然是賴上殷樑了?
樑剛的心裡不悅,面上卻不好表露,只拱手道:“屬下先行告退,不耽誤殿下安寢了。”
從即墨勳這裡出去,樑剛就去了梅氏的院子。
今夜事故連連,殷樑根本也就沒睡,臉色不怎麼好的坐在榻上等消息。
“殿下。”樑剛從外面敲了門。
“進來。”殷樑語氣不善。
樑剛推門進來,也不廢話,直接稟報道:“殿下,屬下已經轉告了,只是那彭澤太子不知收斂,聽他那話裡的意思,倒像是賴上了咱們似的。殿下,這一次,如果不叫他如願的話,恐怕會出亂子的。而且他那身份特殊,一旦叫人察覺他在這裡——”
皇帝一定會懷疑他懷王府居心叵測的。
殷樑也自知弄了個燙手的山芋,一個搞不好就要把自己給搭進去,想了想道:“宋家的這個丫頭,父皇也不待見,不管怎樣,都想辦法讓他如願吧。”
“可是她現在在宣王殿下府中,殿下的那位皇叔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的——”梅氏從內室走出來,面色憂慮。
殷樑見到她,面色便緩和了些許,拉她坐在身邊,一面捏了她的手指翻覆摩挲,一面閉目思忖。
這件事,分外棘手,但是宋楚兮在殷湛那裡,事情就更難辦了。
樑剛等了片刻,見他一時也是拿不定主意的,就先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因爲宋楚兮沒事,京城裡鬧了一夜之後馬上又安靜了下來。
宋楚兮沒回宮,宋太后找人親自去宣王府看過了之後居然也沒明確表態,就那麼模棱兩可的任由她在那邊住下了。 шωш▪Tтkǎ n▪c○
其他幾家都各自相安無事,一直到了兩日之後,殷紹剛下朝回來,馮玉河就守在大門口直接把他請去了書房。
“有什麼急事嗎?”推開門,殷紹問道。
“殿下,派出去追蹤彭澤使團的人回來了。”等在那裡的蔣成海連忙迎上來,唏噓不已,“路上走了兩天,那位太子殿下除了早晚上下馬車休息,一直都低調的從不露面,我們的人不好探查。可是也是趕得巧了,昨夜他們宿營的時候突然遭遇爆匪偷襲,咱們的人趁機混進帳篷裡去看了,那裡面的人,根本就不是彭澤太子。”
“嗯?”殷紹是怎麼也沒想到會得了這麼個消息,不由的一愣。
“屬下也沒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走的那天雖然在城門口他沒露面,可當時是咱們看着他從這裡走的,不知道爲什麼,他會突然不知所蹤了。”蔣成海道,滿臉的困惑狐疑之色。
殷紹繞到案後坐下,捏着眉心道:“我不是說這個,彭澤進京的使團標誌明顯,怎麼會有爆匪膽大包天的敢去截他們?”
“啊?”蔣成海有一瞬間沒有跟上他的思路,反應了一下才忖道:“可能是當時大半夜的,那些人也不知情吧,不過如果殿下不放心,那回頭屬下叫人再去查查。”
“嗯,查一查吧,本宮是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殷紹頷首。
蔣成海應了,思索之後,還是想不通,“不過殿下,真是奇怪啊,那彭澤太子當時明明是——”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殷紹打斷他的話,語氣嘲諷,“那天他走的時候天黑,上車的時候你看見他的臉了?”
“啊?”蔣成海一時沒反應過來。
“黑燈瞎火的,他走時又披着大氅,當時不是醉的不省人事,被一羣人圍着嗎?隨便和哪個侍衛掉個包,那不是很方便?”殷紹道,反倒是不見怎樣的意外了。
“殿下您是說他是在咱們的花園裡就已經——”蔣成海不由的倒抽一口氣涼氣,越想就越是覺得不可思議,“那他這麼大費周章的隱藏行蹤又是爲了什麼?而且他沒回彭澤又會去了哪裡?”
“哪裡?這個恐怕就要去問老三了吧。”殷紹道,思忖着慢慢吐出一口氣,但是想來又覺得好笑。
那即墨勳是腦子有問題嗎?居然會爲了一點私慾就紈絝至此?
蔣成海的眼睛一亮,“如果皇上知道的話——”
“老三不會那麼不小心的,一定會妥善安排的。”殷紹卻是肯定的擺擺手,又很是思索了一陣,便就冷然的勾了下脣角道:“不過他留在這裡既然是有所圖謀的,本宮就不愁下不來這盤棋。老三既然要引火燒身,本宮也不能不成全他,這次不死也要讓他脫層皮。”
“殿下有何吩咐?”蔣成海湊上前去。
“即墨勳不就是想要那個丫頭嗎?那就給他把餌下了。”殷紹道,脣角彎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冷笑,“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機不可失,這一次,一定不能讓老三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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