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當中,出現了一瞬間短暫的沉寂。
萬衆矚目之下,那清豔絕倫的男子款步而出。
皇帝的目光立刻就移過來,心裡戒備之意正濃,定定的看着他。
殷湛抱着殷黎走過去。
他面上神色是與往常無異的冷淡,捕捉很急,不露聲色。
殷述是滿臉困惑的緊皺了眉頭。
而端木岐,雖然什麼跡象也沒看出來,心裡卻是驀地起了一種感覺,他的目光不由的微微一動,定格在了殷湛的臉上。
殷湛目不斜視的走過去,然後彎身將殷黎放下。他這個時候突然站出來,所有人都以爲他是要摻合皇帝指婚的這件事的,畢竟他和南康公主交好,如果要爲了淮南郡主出頭,也是合乎情理的。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看着他放下了殷黎,又從旁邊侍立的婢女手裡取過一隻酒杯,斟了一杯酒塞給殷黎,輕聲的囑咐她道:“今天國宴,去給皇祖母敬杯酒。”
殷黎眨巴着眼睛看他,過了一會兒,就用兩隻小短手捧着酒杯,一本正經的繞過桌案,走到宋太后身邊,跪着把就被呈送到她面前,“黎兒給皇祖母請安,祝皇祖母福壽安康,我北狄的國境之內,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這些話,肯定不會是殷湛教她說的,卻是來的路上,她的婢女不放心的囑咐了兩句,沒想到她還真就一字不落的記下了。
“乖!”宋太后笑笑,一手接過那酒杯將酒水飲下,然後另一隻手扶起了她來,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這個孩子,是真的很乖巧又聰明,是皇室之中任何一個其他同齡的孩子都比不了的。所以哪怕是宋太后這樣從來情緒不外露的人,也忍不住的會心一笑。
莊嬤嬤遞了紅包過去。
宋太后塞給她。
殷黎歡歡喜喜的咧嘴一笑,然後就轉身跑回了殷湛的身邊,在他身後藏了半個身子,扯了他的一邊袖口。
殷湛垂眸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這會兒卻是面目清冷的看着皇帝道:“不過就是給宋四小姐請旨賜婚而已,皇兄真有這麼爲難嗎?”
宋楚兮這個麼個名不見經傳的丫頭,爲了她的事這樣興師動衆的大動干戈,的確是有些過了。
殷湛的態度從來都冷淡,你不能說他是態度不恭的逾矩質問,但他這分明就是不懷好意的站出來攪局的。
皇帝的目光冷了冷,只看着他,一時沒有說話。
旁邊的劉皇后見狀,就含笑道:“宋家的這個丫頭,還是母后教管的好,看着就是個靈氣逼人的。不過端木家主和小七都有心思,皇上好像是準了他們哪一邊的都有失公允,今天這樣的場合,也不合適處理這樣的家務事,不如就容後再議吧。”
端木岐和殷述是槓上了,左右的互不相讓,再繼續僵持下去,真保不準會不會事件升級,再激發了矛盾。
“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都說好事多磨,這件事,也不急在一時吧。”元貴妃察言觀色,也跟着露出一個笑容。
要知道,現在宋楚兮和端木岐是幾乎形影不離的住在同一間驛館裡的,殷述想想就覺得不妥當,當即就又開口道:“反正是遲早都要提,做什麼要要再拖下去?就請父皇做主,今天就定了這件事吧。”
端木岐既然是拿着和宋楚兮之間認識的久了做籌碼來壓他,那就快刀斬亂麻,趕緊斷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好了。
殷述說這話的時候,就是衝着端木岐的,隱晦的還示威似的瞪了對方一眼。
端木岐是被這熊孩子氣的不輕——
殷述無所察覺,他卻已經可以鮮明的察覺到了真正的危機。
說實話,就算殷述站出來攪局要和他爭,他其實一直都沒當回事,因爲雖然皇帝會拿殷述做引子來阻撓這門婚事,可是歸根結底,事情成與不成,還是要看他和宋楚兮雙方面的態度的。
在他和殷述之間,端木岐可以十分的確信,宋楚兮就只會是走到他的身邊來。
可是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殷湛——
他卻就不那麼確定了。
端木岐的心中隱約的已經有了一種大膽的揣測和想法,面上卻維持鎮定的等着看殷湛出招。
殷湛只平靜看着皇帝,語氣冰涼道:“在端木家主和小七之間,皇兄真就這麼難以抉擇嗎?既然左右爲難——臣弟的府中那個位置不還一直空着呢?一直擱在那裡也沒個涌出,這就借出來,替皇兄解圍算了。”
他這話,算是說的比較隱晦了,可是這樣夾槍帶棒的,所有人就都立刻明白了過來——
宣王殿下又是爲了北川郡主的那件舊事來給皇帝陛下添堵了。
“你——說什麼?”皇帝腮邊的肌肉抖動,幾乎是竭力控制,才勉強的壓制,沒有叫自己當面爆發。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的不依不饒?他這到底是要怎麼樣?
“沒什麼,就是見不得皇兄左右爲難,想着替您解圍呢。”殷湛淡淡說道。
他的語氣平靜,說話間也只是目光微涼的看着皇帝。
宋楚兮的眉心擰起,倒是十分意外他會當衆發難的。她雖然知道殷湛小氣記仇,可是記憶裡,他卻是個十分內斂又嚴謹的人,就算他怎麼和皇帝過不去,也不會當衆把自己的傷疤露出來給外人看的。
何況——
現在還有殷黎在身邊呢,這件事再抖出來,對殷黎也不好。
“宣王殿下,這真的是出來解圍的,而不是攪局嗎?”端木岐道,洋洋灑灑的一個笑容自眼角眉梢溢出來,看着豔光四射,實際上卻是分明透着幾分冷意的。
“何爲攪局?”殷湛面上神色一直冷淡,只就語氣波瀾不驚道:“端木家主是北狄朝廷的臣屬,皇兄對你,自然會禮讓三分,小七又是皇兄的親生兒子,他要偏袒了你們哪一方都是有失公允。如果換做本王的話,也就不需要你們雙方再爲難了。”
他的位份,壓了這些人一頭,殷述那熊孩子,可以和臣子搶媳婦,卻不能去和自己的皇叔爭的,否則傳出去,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可是殷湛會突然跳出來,殷述也覺得他就是攪局的,誰度知道他對殷黎的生母一直都沒能忘情,所以現在他說要娶宋楚兮,那根本就還是爲了當初的那件事來給皇帝找茬的吧。
“十一皇叔,”殷述心裡真的怕了這是真的,連忙僵硬的扯了下嘴角,“宋家的這個丫頭纔多大啊,我看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利索了,又怎麼能照顧黎兒呢?而且就算您要續娶王妃,再給我找個皇嬸,好歹也得問問黎兒的意見,總要黎兒跟她處的來才行,否則的話,將來要鬧到家宅不寧就不好了。”
他能跟殷黎玩到一塊兒,對那小丫頭強悍霸道的性子深有體會,雖然他也知道殷黎對宋楚兮不反感,可是這小丫頭粘殷湛粘的利害,一直都排斥殷湛續娶王妃的。
殷述說着,就衝殷黎擠眉弄眼,“黎兒?”
殷黎大致也聽懂了這些人的意思了,他父王要娶了楚楚姐姐做新王妃嗎?的確是如殷述想的那樣,她的確是不討厭宋楚兮,但如果說要娶回去給她父王做媳婦兒的話——
小丫頭的心裡還是排斥的。
她仰頭去看殷湛的臉。
殷湛一直神色清冷的站着,殷黎和他之間是有父女默契的,雖然心裡不樂意,但卻沒敢直接開口反駁,而是直接撲過去,一把牢牢抱住了殷湛的大腿,把一張小臉兒使勁的藏起來了,聲音軟軟糯糯的撒嬌道:“父王!”
這小丫頭,關鍵時刻居然掉鏈子?
殷述大爲失望,心裡焦躁不已。
這邊殷黎的心裡更緊張,一面抱着殷湛的大腿蹭,一面偷偷的露出一隻眼睛,不住的去偷瞄宋楚兮。
宋楚兮見她扭扭捏捏、跟只受了委屈的貓兒一樣,只敢抱着父親磨蹭的小模樣,心裡覺得好笑,就忍俊不禁的彎了彎脣角——
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這話是誠然不假的,也不知道殷湛平時是怎麼教導她的,一方面將這小丫頭寵的無法無天,另一方面又讓她在他面前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殷黎也不說話,就是抱着殷湛的大腿蹭啊蹭,不一會兒就把額前的頭髮都蹭亂了。
這邊的場面,卻因爲殷湛的介入而整個人僵持下來了。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半晌,最後才諷刺的開口道:“你的終身大事,本來也就一直都是朕最關心的,不過若說只是爲了替朕解圍的,那就還是算了,這麼大的人情,朕以後還不知道該怎麼還你呢。”
他這樣說了,這件事本就應該不歡而散了,不想殷湛緊跟着就又脫口反問,“皇兄怎麼就覺得臣弟不是真的有心求娶?”
“你——”皇帝惱羞成怒,卻只認爲他是爲了當年舊事存心找茬。
可是不管殷湛是存心還是無意,他都不可能答應,宋楚兮的身份已然成了他心裡的一根刺,殷湛又明顯對他懷恨,如果讓這兩個人弄在一起,指不定就要給他惹什麼麻煩呢。
皇帝壓抑了滿腔的怒火,可是當衆卻無法發作。
這時候,端木岐忽而脣角一揚,冷聲道:“宣王殿下,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也不管你目的如何,或是意欲何爲,今天咱們這些人在這裡自說自話好半天了,可眼下楚兒纔是當事人。既然太后不想替楚兒私自做主,三老爺又坐不得主,何不就聽聽楚兒她自己的意見?這也不算過分吧?”
雖然說那女嫁娶,聽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宋楚兮現在的情況特殊,連皇帝都被逼的難以抉擇,就更別提其他人了。
“不行!”此言一出,殷述第一個就炸毛了,怒目圓瞪的大聲道:“衆目睽睽之下,你倒是無所謂,也不顧那個丫頭的臉面嗎?”
“康王殿下,你我之間,我們還需要什麼臉面嗎?”端木岐款款笑道。
的確,他們兩個都當衆爭成這樣了,就差直接擼袖子打起來了,該丟的不該丟的臉早都丟光了,也用再要什麼臉了。
殷述到底是臉皮薄,聞言就漲紅了臉,氣呼呼的瞪着他。
端木岐一笑,就再度往旁邊移開了視線。
“這一出求娶的戲碼,真是越長越熱鬧了。”皇帝下首的一桌上,一直神采奕奕在看戲的彭澤太子即墨勳忽而忍不住的揚聲一笑。
初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確就已經覺得宋楚兮那小丫頭姿色不俗,並且那丫頭的膽子也大,在皇宮門口就和端木岐眉來眼去的,不過後來聽說這是個治不好的病秧子,他也就沒多想了。這一整個晚上,看着一羣人爲了這麼個小丫頭劍拔弩張,鬧的不可開交,即墨勳再細看之下,心裡對宋楚兮這小丫頭的興致就又濃厚了幾分。
他站起來,衝着皇帝做了一揖,語氣半真半假的笑道:“左右都是北狄的臣屬和皇族子弟,端木家主,兩位殿下,你們這樣爭執不休的實在有傷和氣。既然皇帝陛下爲難,不如本宮就來做個和事老——”
這個人,居然想要趁火打劫嗎?
殷述第一次就無可忍的跳起來,瞪着眼睛道:“太子殿下,您的東宮後院可是妻妾成羣了,阿楚再怎麼說也是皇祖母的親侄女,這天底下可沒人能委屈她。”
即墨勳並不以爲意,仍是笑意綿綿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是本宮想要收了她,也只能是許她做正妃?”
這位彭澤太子風流成性,雖然不說是不學無術,但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口碑卻是奇差無比的。哪怕他就只是說說,殷述也覺得是對宋楚兮的侮辱,怒氣衝衝的剛要出口反駁,不想那即墨勳卻緊跟着話鋒一轉,冷然道:“本宮的正妃,就是將來的一國之母,她擔得起嗎?”
這句話,輕蔑中又透着鄙視。
殷述立刻就要發作,卻是一直站在宋太后身邊的宋楚兮突然盈盈一笑,道:“怕就怕是你彭澤一國,真就容不下這區區一個我。”
彭澤偏居一隅,雖然因爲臨海,十分富庶,但是和北狄比起來,就真的只算是邊陲小國了。
即墨勳是頭次當衆被人這樣鄙棄,當即就是勃然變色。
宋楚兮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走上前來,給皇帝屈膝福了一禮道:“陛下,玩笑開到這裡也夠了,雖然臣女我我不介意陪大家一起說話兒解解悶,可這畢竟是除夕的國宴,不要本末倒置了纔好。”
這件事,鬧到這裡,的確是已經很有些過了。
宋太后閉了下眼,然後就冷靜的開口道:“哀家累了,就先回去歇着了,兮兒,你送哀家回去。”
“是!姑母!”宋楚兮頷首,就沒再管皇帝,和在場的幾個人,過去扶了宋太后的手先行離開了。
一行人從那殿中出來,就沒再管那裡頭的局面。
宋太后嘆了口氣,止步握住了宋楚兮的手,神色十分複雜的看着她,“兮兒,今天哀家沒開口,不是爲了顧慮皇帝,而是——”
雖然宋楚兮已經表明了立場,可是她卻還是想要給這個孩子多留一線餘地,畢竟一旦當衆指婚之後,有些事,就真的是板上釘釘的了。
“兮兒都明白!”宋楚兮笑笑,“我知道姑母都是爲了我好,我——”
“唉!”宋太后嘆一口氣,最終也只是意味不明的搖了搖頭,“橫豎哀家說什麼你也不會聽,你不用跟着哀家過去了,自己散散心吧,這件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好!”宋楚兮點點頭。
宋太后就放開了她的手,先行一步,離開了。
平心而論,宋太后對她其實是真的很好了,沒有因爲家族利益就迫不及待的將她和端木家的人綁在一起,可是現在,她也確實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的,南塘,是她唯一的出路。
深吸一口氣,宋楚兮暫且拋開煩亂的心思,轉身,卻見殷湛父女兩個居然提前離席,走了出來。
從那殿中出來,殷湛就鬆開了殷黎的手,低頭和她說了兩句什麼。
殷黎往回廊盡頭這邊看了宋楚兮兩眼,又仰頭去看了看自己的父王,然後就很乖的點點頭,轉頭跟着丫鬟走了。
殷湛會主動追了她出來,宋楚兮多少有些意外,就微微皺了眉頭等他走近,“殿下——”
“你還好嗎?”殷湛沒等她開口,就已經一語雙關的問了一句。
他知道,有些事她不在乎,可是他在乎。
這天底下也就只有這女子了,在面對這樣的處境還能從容不迫的應付自如,再換做是其他的任何一個人,只怕被人當衆做怪物一樣的圍觀議論,扭頭就要一頭撞死了。
“剛纔——”宋楚兮開口,卻快沒多此一舉的回答他的話,只隨後卻是欲言又止的沉吟了一聲,“不會給你惹麻煩嗎?”
“無所謂。”殷湛道。
宋楚兮卻明顯是曲解了他的意思,只當他是指的他和皇帝之間的關係不睦已久,這麼一點衝突根本就無所謂。
殷湛這個人,從來都話不多,尤其現在換了一個身份,宋楚兮在他面前,就更覺得有很多的事是無從說起的。
兩個人,相對無言。
這宴會散場已經有一會兒了,遠處客人們陸陸續續自那大殿裡出來。
如果叫人看到她和殷湛私底下見面,恐怕就又引起皇帝和殷紹那些人的猜疑和揣測了。
“我——”宋楚兮回頭看了眼,剛想說什麼的時候,殷湛卻突然開口,“如果——我方纔的話都是當真的呢?”
宋楚兮的注意力全不在這裡,聞言還有點沒有反應過來,只就下意識的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她的目光實在是純粹的不帶任何額外的心思。
殷湛看在眼睛裡,舌尖上明明已經打了無數個旋兒的話,就又變得無從說起。
這個時候,宋楚兮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他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過殷湛會這麼說,她卻並不意外,只就抿脣笑了笑道:“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我現在的處境,也還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糟。”
既然是遇到了,他會出面幫她解圍,宋楚兮一點也不意外。
不過她是太瞭解這個男人了,在有些事情上,他會是非的剋制和把守,也許現在他是因爲那個女人已經逝去,所以纔會妥協,肯將這個名分借給她來渡劫,可是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絕對不會像是歪在表現出來的這樣的無所謂。
殷湛看着她不摻任何雜質的坦蕩笑容,以前他最喜歡見她這副表情,談笑風生,運籌帷幄,他總覺得她與衆不用,又放佛她生來就該是這樣特別的一個女子。可是現在——
她卻叫他感覺到深深的無奈,甚至於無能爲力。
她對他,從來就沒有過任何旖旎的心思,她坦蕩磊落,可以將他看做知己對待,一直以來,他和她之間,有着太多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自認爲論及對彼此之間的瞭解,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三個人能橫亙到他們中間來,可是這一重窗戶紙不捅破,就好像他對她的所有的一切就都成了非分之想。
這個女人,是個無利不早起的人,可是在看似不擇手段的算計利用當前,他卻知道她的底線——
她肯於奉獻出自己的婚事和終身去與人交易,卻會不遺餘力的守住自己的心,哪怕他們彼此之間再怎麼樣的信任,他知道,一旦他會向她索要感情,她就會毫不猶豫的和他劃開界線,並且徹底的疏遠。
她不會矯情的拒絕一個朋友的援手,那是因爲她坦蕩磊落,在對方處於險境的時候,她能保證自己能以同樣的代價來償還,可是感情,卻是她永遠都無法拿來做交易的東西。她肯於接受的饋贈,都只能是在她確定能償還的起的範圍之內。
就是因爲這樣,他纔不得不一直的對此有所保留。
“我——”殷湛斟酌着,好半天才重又開口,不想話音才起,自覺退到遠處的舜瑜就揚聲提醒道:“少主出來了。”
宋楚兮擡眸看去,果然就見端木岐從那殿中款步出來。
他也是出來的第一眼就看到宋楚兮和殷湛站在這裡,眉頭便就下意識的皺了起來,纔要舉步往這邊走,那殿內就有一個內侍追出來,跟他說了兩句什麼。
端木岐的腳步頓住,沒再往這邊來,卻是那內侍攔下了他之後,就又匆匆的趕着來了這邊。
宋楚兮本來是站在牆壁的拐角後頭的,她不能叫人看到她私底下和殷湛還有接觸,於是就匆匆看了殷湛一眼道:“我先走了!”
然後就閃身拐過迴廊,往花園裡走去。
那內侍從後面過來,依稀是覺得殷湛前面擋住了什麼人,可是待他找過來的時候又沒見什麼人在。
“有事?”殷湛面無表情的冷聲問道。
“是!”那內侍對他十分懼怕,使勁低垂着腦袋回道:“陛下請王爺去御書房敘話!”
花園裡,宋楚兮帶着兩個婢女漫無目的的慢慢走。
“今天要差不多三更天這裡的慶典才能完全結束,今天的吉時在巳時一刻,到時候殿前廣場上會放煙火慶祝。”舜瑜說道:“其他客人都去御花園裡散步了,小姐也到處走走吧,這樣時間會過的快一些。”
這會兒纔剛初更過半,而且那邊大殿裡的客人已經走光了,即使宋楚兮不想去湊什麼熱鬧,也不能再回去大殿裡了。
“算了,人多的地方就難免會有是非,我今天懶得和他們費心思了,姑母不是直接回重華宮休息了嗎?我過去她那裡待一會兒吧。”想了想,宋楚兮說道。
這一天之內,就已經出了兩次事了,她倒不是疲於應對,只是今天已經沒什麼興致了。
“這樣也好。”舜瑜點點頭。
宋楚兮抿着脣角略一思忖,就扭頭看向了舜瑛道:“今天進宮的客人太多了,到時候慶典一結束,大家一起出宮,馬車難免被堵在宮門口,你先過去準備一下,把咱們的馬車往外圍挪一挪,到時候我們多走兩步過去,總好過被別人家的車駕堵在宮門口的。”
每年這個時候,出宮的時候,皇宮門口都要堵上個把時辰。
今年的吉時又定的有些晚了,出宮的時候就差不多三更,再耽擱下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驛館休息了。
“好!那奴婢這就先過去安排一下。”舜瑛點頭應了。
宋楚兮做事,有時候看着作風太過急進,但實際上她很有打算,從來都力求一切穩妥。既然她表示不再折騰了,應該就不會有什麼事了,所以舜瑛也比較放心,轉身就帶着腰牌先奔了宮門。
“我們也走吧!”宋楚兮目送她離開,就收回了目光。
舜瑜推着輪椅,剛進了御花園,想尋僻靜的小路往重華宮去,後面卻見到一個眼生的丫鬟滿頭大汗的追上來。
“宋四小姐留步!”
舜瑜瞬時警覺了起來,戒備的回頭看向她,“你是誰家的丫頭?找我家小姐什麼事?”
宋楚兮也聊作不經意的,視線飛快的掃了眼她的裝束。
這個丫頭看着不是太機靈,但卻像是個謹慎踏實的人,身上穿的也不是宮裡侍婢的衣裳,宋楚兮的目光最後在她的腰牌上頓住,“你是服侍北川郡主怒的丫頭?”
“是!”那丫頭本分的屈膝福了一禮,“四小姐讓奴婢好找,我家郡主在花園裡玩,說是請您過去,郡主說是之前和您說好了的。”
宋楚兮微微一怔,然後想了一下才有些慚愧的扶額——
早上進宮的時候在重華宮門口遇到,當時殷黎的確是神秘兮兮的問她晚上在不在宮裡的。
那糰子被殷湛寵壞了,鬼點子又多,不知道是在折騰的什麼。
“郡主在做什麼?”稍稍斂了神色,宋楚兮問道。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那婢女爲難說道:“今天一整天,郡主幾乎都是和七殿下在一起的,也不讓咱們跟着,這會兒也只說讓奴婢來請了四小姐過去,別的都沒說。”
今天宮裡的狀況不少,之前她和殷湛單獨出來敘話,那粉糰子就溜的沒了蹤影,如果殷湛不在她身邊,保不準她會不會惹上什麼麻煩的。
宋楚兮是真有點不放心,略一思忖,就給舜瑜使了個眼色。
“是!小姐!”舜瑜會意,就跟着那丫頭轉了個方向,往御花園裡走去。
這天是除夕,整個宮中,但凡是打算着會有路人行過的地方就都掛了紅色的燈籠,隨處看去,交錯綿延,數條火龍盤踞在偌大的御花園裡,那景象,極爲唯美又蔚爲壯觀。
那丫頭自前面引路,花園裡三三兩兩散步賞景的人有很多,不過因爲是在晚上,大家都是自顧自的散心,和陌生人之間寒暄的就少了。
宋楚兮主僕一路走過去,先後和幾波人錯身而過,一直往御花園正中間一個偌大的人工湖的方向走去。
那湖面寬廣,佔據了整個御花園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湖心的地方,還修建了一個小的人工島,是夏日裡避暑的好去處。
現在因爲是冬天,湖面上就顯得有些空曠,但是這會兒那人工湖的沿岸卻聚了許多的人。也不知道是誰出的注意,湖面上幾隻輕舟當盪漾,有宮婢和內侍們帶着各種花色的彩紙糊成的孔明燈,就着夜色,將一盞一盞的燈點燃了,放到空中。而那湖面上,也飄蕩着七彩的蓮花燈,燈芯點了燭火,一眼看去,湖面上倒卻比六月滿池荷花盛開的時候場面更熱鬧。
而女人們,多是喜歡湊這樣的熱鬧的。
靠近岸邊的一個亭子裡,元貴妃被幾個命婦擁簇着,笑容滿面的坐着賞景,一羣人談笑風生。
宋楚兮只看過去一眼就心中瞭然,“這是元貴妃的注意吧?”
“是的!”那引路的婢女點頭,“說是秘密準備了好些天了,這些花燈和孔明燈還真是應景,那裡的岸邊,好像有幾位小姐也在放了花燈玩呢。”
“是啊,貴妃娘娘真是有心了。”宋楚兮莞爾,不冷不熱的讚歎了一句。
這邊舜瑜扯着脖子張望了半天也沒見到殷黎的人影,就皺了眉頭道:“北川郡主呢?怎麼沒見她人呢?”
那丫頭也扯了脖子四下裡找了一圈,“奴婢也不知道呢,郡主這是躲哪兒去了?”說着,她也有些困惑的再看向了宋楚兮,“四小姐,郡主說請您到那邊的橋上去,說那裡的視野好,方便賞景的。”
宋楚兮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一眼。
這個人工湖其實是一個子母湖,由大小兩個湖面組成,西邊小的湖面開拓成荷花池,東邊的大的湖面則是可供遊船賞玩的,而這一大一小兩個湖面中間最窄的地方,就橫貫了一座石拱橋。
彼時那橋上也擠滿了人。
宋楚兮是不知道殷黎那小丫頭打的什麼鬼主意,略一思忖,就站起來道:“好吧!我過去!”
那石橋的弧度有些高,輪椅不容易推上去,舜瑜就將輪椅停在了旁邊的無人處,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的扶了宋楚兮的手上了那石橋。
橋面上的視野開闊,有些孔明燈飛的不是太高,似乎跳起來就能撈到了。
幾個年紀不大的貴女們興奮的攀談着,都被這除夕夜裡喜慶的氣氛感染。
宋楚兮站在橋上,仰頭看向眼前的湖面上空。
那裡數不盡的孔明燈緩緩升起,有大有小,花色不一,映着火光燃燒在黑色的天幕當中,雖然未必有身後的宮燈瑰美奪目,但那燈火燃起,卻是暖極了的感覺,彷彿從清冷的夜空一直將這種微妙的感覺渲染到了心裡。
這樣的景象,實在難得。
宋楚兮忍不住的微微失神,正在魂不守舍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大聲的喚她——
“楚楚姐姐!”
殷黎的聲音,她自是立刻就能分辨。
只是舉目四望,身後的堤岸上圍觀的人羣擁擠,可是形形色色色的臉孔當中卻唯獨不見那小丫頭的身影。
宋楚兮茫然四顧。
突然就聽人羣裡有人驚呼一聲,“呀,看那裡,你們看那裡,那燈底下——好像有人!”
宋楚兮一個激靈,下意識的屏住呼吸,擡頭。
卻見不遠處一條大的畫舫上上空,之前是藉着船艙遮掩住岸邊衆人的目光,從另一面的甲板上放飛了一隻碩大無比的孔明燈,開始的時候倒也沒人太在意,這會兒細看之下,卻見那燈的構造同別的燈有點不同,燈罩做的很大,下面又掛了個細竹篾編制而成的半大的籃子。
“楚楚姐姐!這裡!我在這裡!”那燈剛升起來的時候不太穩,殷黎本來是蹲在籃子裡面的,這時候就自那籃子裡探頭出來,扒着籃子口快活的衝她使勁的揮舞着另一隻手。
“那是——北川郡主吧?”
“是啊,她怎麼跑到那上面去了?”
“可是這孔明燈,居然能把人帶到天上去啊,真好玩——”
……
人羣裡,衆人先是驚疑不定的低呼,隨後便就新奇不已的議論起來了。
“郡主!”那孔明燈就搖搖晃晃的飄在半天高的地方,殷黎的那個丫頭嚇了一跳,臉上都沒了血色,“郡主怎麼跑到那上面去了?下面就是湖面了啊!”
本來看見殷黎掛在半天高的地方,宋楚兮也捏了把冷汗——
這個小丫頭真是太胡鬧了,而且膽子居然這樣大,什麼都敢玩。
“暖暖!”宋楚兮喚了她一聲,倉促間就奔到了石橋的欄杆邊上。
那邊殷黎卻是得意的很,笑眯眯的衝她揮着手打招呼,“我能飛起來呢,楚楚姐姐,好不好玩啊?”
宋楚兮的一顆心懸在半空,正飛快的思忖着怎麼趕緊把她弄下來,目光敏銳的四下裡一掃,就不由的跟着鬆了口氣。
因爲是在晚上,視物不便,但是細看之下卻不難發現,那隻竹籃子的四周都被牽了一條繩索,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分別被爬到高處的侍衛拽着,控制平衡。也就是說,就算萬一那孔明燈裡的火熄了,墜下來,殷黎那裡也有人撐着,倒是不至於出現什麼意外的。
只是這個孩子,也真是有夠胡鬧的了。
宋楚兮舉目四望,最後就發現了,在岸邊上費心費力大嚷大叫的指揮侍衛們幫着收緊繩索的人就是熊孩子殷述。
可想而知這一個白天這倆熊孩子是做什麼去了,八成是躲起來去製作這隻巨大的孔明燈了。
“沒事,別急,七殿下在岸邊看着呢。”見那丫頭急的要哭,宋楚兮就安慰了一句,“你去跟他說,讓他注意一點,還有讓下面船上的人做好準備,一會兒早點把郡主接下來。”
“哦!好!”那丫頭根本就被嚇的沒了魂,答應了一聲就趕緊去了。
這邊殷黎飄在高處俯視衆人,樂不可支的咯咯直笑,清脆歡快的笑聲感染了人羣,一羣沒怎麼見過新奇玩意兒的貴女們也都熱火朝天的議論起來了。
“這小郡主的膽子可真大。”舜瑜感慨着拍了拍胸口,但是一張臉,幾乎一直都是鐵青的。
宋楚兮笑了笑,沒有說話。
前面幾年,每次過年,她都是和端木岐兩個在蘅蕪苑裡單獨過的,沒什麼特別的喜氣可言,這宮裡的種種,雖然永遠都是形勢大於真心實意,不過這熱鬧的氣氛卻是真的。
已經有多久了,不曾領略這人間繁華,已經有多久了,她遠離人羣,只把眼前種種都看做是遙不可及的風景。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孔明燈真的能把人帶到天上去。
宋楚兮緊緊地皺了眉頭,精神卻出現了一瞬間短暫的恍惚。
她依稀記得,曾經有人便曾這樣的對她許諾過,說要做一盞大的孔明燈,帶她從這人間高處,去看這天底下最美的風景。
那個時候,她當那是一句閒談,一笑置之,轉身就忘了。
孔明燈就算做的再怎麼精妙,又怎麼可能將一個人帶到天上去?
這個想法,實在是太過異想天開了。
有很多很久遠的,甚至是被她不經意的遺忘了東西一點一點的在記憶裡清晰的呈現,宋楚兮的思緒漸漸遊離,正在失神的時候,突然就聽到“砰”的一聲巨大的爆裂聲,半空中許多細碎的小火球四射開來。
“啊——”橋上和岸上圍觀的人羣瞬間恐慌了起來。
宋楚兮甚至都沒來得及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背後就被人大力的推了一掌。
彼時那橋上的十幾個人,爲了躲避四散的火星,已經亂成一片,四散奔跑。
這石拱橋邊上的欄杆本來就不是很高,那人推她那一把又用了全力,宋楚兮始料未及,整個人就直接朝橋下栽了下去。
“小姐——”舜瑜驚呼一聲,搶過去,剛剛好一把扯住她身上大氅。
明知道是有人故意推她的,宋楚兮這個時候也沒慌,身子栽下去的順便,她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只是飛快的擡頭往天上看去——
那些小火球是什麼東西爆裂炸出來的,而這些東西,不能是憑空出現的。
那一個瞬間,她的心口突然劇烈一縮,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殷黎。
宋楚兮倉促中擡頭。
就在這時候,頭頂又是“砰”的一聲爆裂聲,有更多的火球四射了開來。
所有人都慌亂成了一片,沒頭的蒼蠅似的跑着躲避。
宋楚兮擡手擋了下眼睛,卻見果然是殷黎的那隻孔明燈出了問題,彼時那整個燈罩都被燒着了,冬天裡的風聲又強,冷風一嗆,巨大的火苗就朝着她緊靠在那竹籃邊上的小小的身子壓了下來。
然後緊跟着又是一聲爆破,有更多的火球從空中灑下來。
“暖暖!”眼見着殷黎小小的身子被壓下來的巨大火苗吞噬,宋楚兮的心裡一則恐慌,突然就起了巨大的暴怒情緒,她嘶聲的叫喊出聲。
這個時候,她卻無能爲力,慌亂中只就衝着舜瑜大聲的命令道:“快!把那邊的繩子切斷一根。”
舜瑜扒在欄杆邊上,正全力以赴的拽着她,根本就分身乏術。
宋楚兮卻容不得多想,擡手一拉,解開了身上大氅。
“小姐,您別——”舜瑜驚恐的大叫出聲,卻根本無力阻止。
宋楚兮的身子自高處墜落,砰地一聲,落進了平靜無波的深水裡。好在舜瑜雖然驚慌,腦子的反應也是相當靈光的,她雖然不知道宋楚兮通不通水性,但卻猜到了地方的用意,手裡一空的同時,她卻不遲疑,趕緊衝下橋去,從一個剛好跑過來的侍衛手裡搶過佩刀,朝着固定那竹籃的四股繩索之一投擲過去。
繩索被切斷,本來被固定在半空的籃子瞬時傾翻,裡面那粉糰子就被倒了出來,隨後也砰地一聲,砸到了湖面上,沒了蹤影。
------題外話------
完了,王爺的宇宙黑洞要爆炸了,那個作死的誰,自求多福呃…也沒用了,就安心等死吧!
ps:孔明燈的技術水平應該還不能把人帶天上去,大家就假裝熱氣球原理吧,反正糰子的重量輕╮(╯_╰)╭不過我們王爺還蠻有點裝逼文藝的細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