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牧秋沉浸在簡單至極的喜悅中, 只覺得回到中都之後,從未如今時今日這般平靜滿足過,因此並未留意趙清明的異樣。
“牧秋, 我要出去一會兒。”趙清明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沉聲道。
“好吧。”覃牧秋道:“什麼時候回來?”
趙清明想了想, 道:“大概是明日這個時候吧。”
覃牧秋略有些失望, 便聞對方又道:“明日我回來之前, 無雲會將解藥拿給你。”
“好吧。”覃牧秋道:“明晚等你回來一起用晚膳。”
趙清明笑了笑, 點了點頭。臨走前,他又道:“尚等是我最信任的屬下,也是個有勇有謀之人, 有他在,你可以放心。”
覃牧秋笑了笑道:“你若是不放心, 就別出宮了。”
趙清明聞言笑了笑, 沒再說什麼。他心裡希望能一直留在這裡, 可是此刻毒性越來越霸道,他覺得自己隨時有可能昏倒, 於是不得不離開。
離開凝和殿後趙清明便有些跌跌撞撞,胸口痛的他幾乎要窒息,身體也變得越來越不聽使喚。
待他到了無雲的住處,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他一個踉蹌直接撞門而入,無雲被嚇了一跳, 忙上前去攙扶。
“先不要將此事告訴牧秋, 待他服了解藥之後再說。”趙清明喘了口氣, 又道:“算了, 若我沒死, 便不要告訴他此事了。”
無雲嘆了口氣,將趙清明安置在榻上, 取了銀針來暫時爲對方壓制了一些毒發所帶來的痛苦。縱然如此,趙清明依然痛苦萬分,不一會兒功夫便不省人事了。
今夜對於趙清明而言過得很快,因爲他一直處在失去意識的狀態。而對於趙清明之外的許多人,卻過得異常的漫長。
無雲房中的燭火燃了一整夜未曾熄滅。
覃牧秋在天尚未全亮之時便起牀了。恪盡職守的尚等親自伺候覃牧秋用了早飯,說是伺候,實則是站在一旁頗爲緊張的陪着罷了。
尚等面對覃牧秋的時候心裡一肚子的嘀咕,他總覺得自己無意中絕對得罪過這位爺,人家沒言語或許是大度,但若是追究起來,那是能要了自己命的主兒。
“你今日怎麼比昨日更緊張?”覃牧秋盯着尚等問道:“是不是昨夜一直守在殿外沒休息?”
尚等聞言忙畢恭畢敬的答道:“回陛下,臣昨夜休息過。”
覃牧秋搖了搖頭,對這位莫名緊張的傢伙實在是沒什麼可言語的,想聊天簡直比登天還難。他突然開始有點想念榮安了。
“朕想去看看榮安,你給朕帶路吧。”覃牧秋道。
尚等聞言猶豫了片刻,終究不敢拒絕,只得應是。
覃牧秋從未和牢房打過交道,沒想到第一次進來竟是爲了看望一個太監,不知道趙清明知道此事後會作何感想。覃牧秋突然意識到自己與趙清明僅僅一夜未見,他竟會不自覺的開始想起對方了。
“陛下,臣去外頭候着,您與榮公公有什麼話儘管說。”尚等道。
覃牧秋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榮安對於覃牧秋的到來頗爲驚訝,一時之間竟有些不敢面對對方,跪地低着頭道:“奴才罪該萬死,無顏面見陛下。”
隔着牢門,覃牧秋輕輕嘆了口氣,道:“罷了,你下毒害我也不是頭一次,有什麼好無顏的。我不過是覺得冷清,突然想到你了,便來找你說說話。”
“奴才……”榮安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跪在那裡怔怔的望着對方。
“你沒什麼想同我說的麼?”覃牧秋道:“我記得從前,你是個很愛說話的人,絮絮叨叨的。”
榮安道:“奴才這輩子做過的最好的事,就是伺候過陛下,做過最壞的事就是下毒害了陛下。奴才只盼下輩子投胎別進宮,就做個靠力氣吃飯的莊稼漢,別害任何人,能平平安安活到老。”
“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我下輩子也可以做個莊稼漢,或者做個放羊的。”覃牧秋道:“做個點心鋪的老闆也不錯,賣紅豆酥。”
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
想到紅豆酥,榮安又有些難堪,卻聞覃牧秋道:“許多事都是命裡註定的,你不做,也會有別人來做。若是別人,下手說不定更狠,我死的更快。”
“奴才雖然不止下過一次毒,卻始終也沒掌握要領,倒沒辜負陛下對奴才的評價,蠢笨。”榮安道。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覺得自己該謝謝你。”覃牧秋笑道。
昔日的主僕二人,在昏暗的牢房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覃牧秋站的腳都麻了。
在覃牧秋臨走前,榮安突然道:“陛下,奴才雖然沒臉面問,可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趙將軍拿了那半粒藥,可曾找人推測出解藥的製法?”
覃牧秋聞言一愣,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但願可以吧。”
趙清明來找榮安取走了半粒毒/藥?他將無雲留在宮裡是爲了這個?
覃牧秋一邊走一邊暗自揣測,行到牢房另一側的時候,尚等跟了過來,覃牧秋問道:“你知道那半粒藥的事情?”
“回陛下,臣不知。”尚等道。
覃牧秋聞言心知對方多半是真不知,便沒再多問,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道:“立冬關在哪裡?我順便去看看他吧。”
尚等聞言一臉的驚訝,卻依舊不敢拒絕,只得帶路。
覃牧秋對立冬一直沒有較多的接觸,但對立冬的印象卻極爲深刻。當日他從李逾的身體裡重生,起因便是對方慫恿榮安給李逾下了藥所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若沒有立冬的話,覃牧秋可能早已人死燈滅了。
立冬長得很好看,稱得上是美少年,這也是覃牧秋對他印象深刻的緣由之一。畢竟,大多數人都是視覺動物,看人先看的便是皮相。
“參見陛下。”立冬端坐在地上,見到覃牧秋後便起身行禮。這倒讓覃牧秋有些意外,沒想到立冬看似柔弱的外表,竟能在此境遇中表現的這般從容自若。
“你是十一王爺的人?”覃牧秋開口道。
“奴才只能勉強算是。”立冬道:“多年前,奴才犯了宮規險些被杖斃,恰好十一王爺和九王爺路過,見奴才年幼便動了惻隱之心,救了奴才一命。後來王爺一直未曾吩咐奴才爲他做過事,直到三年前……”
覃牧秋微微笑了笑,道:“你倒是個知恩圖報的。”
“奴才並未能爲王爺分憂,還露了馬腳,身陷囹圄,當不起陛下謬讚。”立冬道。
“十一王爺向來心思縝密,怎會大意到要你同九王爺來往?如此莽撞,不怕牽連了九王爺?”覃牧秋道。
立冬聞言略有些驚訝,道:“十一王爺與九王爺交好,陛下從前便是知道的,兩位王爺從未想過避諱。”
覃牧秋聞言便苦笑道:“當真不將朕放在眼裡。”
也不知從前的李逾都經歷過些什麼,是心存畏懼還是當真昏庸?
“你那次蠱惑榮安給朕下毒,是十一王爺要你做的?”覃牧秋問道。
立冬搖了搖道:“奴才偷聽到了陛下與麒麟衛的對話,當日陛下下令要麒麟衛刺殺紅楓營主帥覃將軍,而紅楓營是常寧軍中的精銳。奴才來不及知會王爺,只得私自決定下毒。依制,若陛下駕崩,麒麟衛當隨葬,那樣一來,刺殺覃將軍的命令自然做不得數了。”
覃牧秋恍然大悟,隨即又問道:“這樣大的事情,你一個小小的奴才,竟能私自做主?”
“若當真殺了陛下,奴才是萬萬不敢的,十一王爺必然不會允許。不過,一來覃將軍是十一王爺看重之人,他的性命自然是至關重要的,奴才不敢馬虎。”立冬道。
覃牧秋聞言一愣,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便聞立冬又道:“二來,那藥一時能使人致死,不過數日後人便會活過來。”
覃牧秋聞言點了點頭,心道怪不得這幅身體最終並無大概。立冬這招雖然險,卻也妙。麒麟衛率命而出,完成使命前除非皇帝駕崩,否則不會返回。利用李逾的假死將麒麟衛召回來,日後再從長計議,只是沒想到自己代替李逾活了過來。
“既然你早早的便知道朕要殺覃牧秋,爲何沒給十一王爺提前報信?”覃牧秋問道。
“奴才自然是報過信的。”立冬道:“只是不知爲何……”
從李逾下令,到自己死,中間隔了幾個月的時間,而李謹一直都知道李逾派人刺殺自己的事,竟然隻字未提。
覃牧秋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有理由傷心欲絕一番,然而心中卻意外的並沒有過多的情緒。李謹從前就像他的太陽,只要這顆太陽不再發光,他便會寒冷而死。
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
他失去了這顆太陽,卻依舊沒被凍死。
覃牧秋髮現,原來放下也不是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