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覃府。
破敗的門廊上掛着一盞火光微弱的燈籠,院中的紅楓樹前,立着一個單薄的人影。人影隱在黑暗裡,一眼望去不易發現。
那株楓樹在宮裡長了那麼多年,驟然被移到這裡,也不知能不能成活。想到此,樹前立着的人影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有些事情,當真半點也勉強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另一個黑影躍入院中,望見門廊上的燈籠身形一滯,隨後便望見了楓樹前立着的人。
覃牧秋回過頭,望着方纔躍入院中的人,開口道:“王爺,我說過,若再讓我見到你,我便會將覃牧秋的屍體掛到中都的城樓上。明日你晚些出城,想必還能看上一眼。”
“逾兒長大了。”李謹走近覃牧秋,卻停在三步之外,又道:“爲帝王者,最忌婦人之仁,優柔寡斷。”
“是啊。”覃牧秋冷聲道:“王爺在這一點上做的很極致。”
“你們兄弟二人,可是沒一個像覃恆。”李謹道:“他便知道何事可爲何事不可爲,何時該放手,何時該抽身。”
兄弟二人,兄弟二人。
原來自己與李逾當真是兄弟二人。雖然早有猜測,可是驟然從別人口中得到證實,覃牧秋依然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王爺要找的東西,恐怕找不到了。”覃牧秋道。
李謹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那個哥哥,素來對人少有防備之心,想必你已經哄着他說出了那東西的下落。”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想要調動紅楓營,絕非一塊兵符那麼簡單,紅楓營向來認人不認兵符。”
黑暗中的覃牧秋微微笑了笑,沒有做聲。
李謹突然覺得心裡有些沒底,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這位侄子變了,變得讓他看不透了。
“你會殺了他麼?”李謹問道。
“他已經死了。”覃牧秋道。
李謹呼吸一滯,隨後又恢復平靜,道:“你雖然蠢,卻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你心裡應該清楚,無論是你當皇帝,還是我當皇帝,留着他和紅楓營,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覃牧秋有那麼片刻的功夫,覺得李謹的心裡其實是在意自己的死活的,可是隨即他又暗道,李謹當然在乎,不過是因爲紅楓營的緣故。
“你先前說,要聽聽我提的條件,如今我想好了。”覃牧秋道。
“是什麼?”李謹問道。
“暫立於允爲紅楓營主帥,讓他帶着紅楓營離開常寧軍回北境固邊,皇位給你。”覃牧秋道。
李謹聞言有些吃驚,半晌後才問道:“然後呢?”
覃牧秋冷笑一聲,道:“從此世上再無我們兄弟二人,我們既是手足,好歹也該演一場死生不離。”說罷他擡起手掌,藉着並不明亮的微光打量着自己的雙手,又道:“不枉我們身體裡流過同樣的血。”
“你瘋了麼?”李謹上前抓住對方的衣襟,含着怒氣道:“你這算什麼,威脅我?還是想要我求你?”
“寧安王也有發怒的時候,當真難得。”覃牧秋道:“你捨不得他?”隨即他面色一黯又道:“不對,你應當是捨不得我,我是李逾,我是李逾……我是李逾……”
李謹慢慢鬆開了手,有些頹然的道:“你知不知道當初舉兵的時候,我是如何同他說的?”
“說李逾是個昏君,大餘會敗在李逾手裡。你說什麼他都信,要他去死他也不會猶豫。”覃牧秋淡淡的道“如此糊塗之人,死了也是活該。”
李謹眉頭一皺,道:“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不過是裝作不知道罷了。他一心想做個閒散之人,是你我將他捲入了是非之中。逾兒,答應我,不要做蠢事,你們兩個都可以活着。”
“恐怕不能。”覃牧秋冷聲道。
李謹眉頭皺的更緊了,似乎想要發怒,卻壓抑住了怒氣,道:“逾兒,七年前你將覃牧秋硬塞到常寧軍時,你記得你是怎麼說的麼?”
覃牧秋沉默了片刻,如實道:“不記得。”
“你說,你已經失去了父親,不想再失去哥哥。當時你百般央求,所以我纔會向陛下請旨,將紅楓營收入常寧軍,保住了覃牧秋的性命。”李謹道:“你素來長情,我是知道的。這一點,我不及你半分。”
將紅楓營收入常寧軍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覃牧秋一時之間有些愣怔,在他的記憶中,當初離開中都是爲了不讓趙家引起皇帝的忌諱,與自己的安危無關。這其中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和自己的身份有關麼?
覃牧秋有些心不在焉,道:“你舉兵不就是爲了皇位麼,我已經答應要給你皇位。我二人的死活,與你無關。我要殺了他還是殺了我自己,全憑我意,你奈我何?”
李謹聞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揚手重重的給了覃牧秋一巴掌。
覃牧秋只覺半邊臉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意,尚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黑影一閃,手中的短匕已經架到了李謹的脖子上。
覃牧秋被這一變故嚇蒙了,臉上的痛意都忘了,只是瞪着眼看着李謹身後握着短匕的黑衣人,對方一言不發,他也一言不發。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對方手裡的匕首快要割斷李謹的脖子了,可是對方卻始終沒有行動,只是在黑暗中看着覃牧秋的方向。
對峙了許久,見對方似乎不打算動手,覃牧秋開口道:“放……放了他。”
黑衣人聞言便收了匕首,閃身走到覃牧秋身後一仗遠的地方立着。覃牧秋被對方突然間的行動嚇了一跳,以爲對方要換個人抹自己的脖子,下意識的擡手擋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只是在自己身後立着,遂有些尷尬的將手放下了。
尷尬的沉默……
兩人先後反應過來,那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是李逾的暗衛,若非方纔李謹忍不住動手,恐怕對方是不會貿然現身的。
良久,李謹先開口道:“你的條件,我會考慮。不過……”
“王爺還是先考慮好了,再談不過吧。”覃牧秋打斷對方,冷聲道:“好走,不送。”
李謹盯着黑暗中的的覃牧秋半晌,終究什麼也沒說,原路返回了。
對方一走,覃牧秋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走了一般,他勉強站立住身體,心底的那股若有所失的感覺慢慢擴散,逐漸將他整個人吞沒。
過了許久,立在覃牧秋身後的黑衣人開口道:“陛下,臣是否繼續跟着寧安王?”
覃牧秋聞言慢慢回過神來,轉頭打量那黑衣人半晌,問道:“玄麟?”
那黑衣人扯掉面巾,單膝跪地道:“臣在。”
李逾竟將麒麟衛派去監視李謹了?怪不得一直未曾見過另一名麒麟衛。
“不用再跟着他了。”覃牧秋道。玄麟聞言忙應是。
覃牧秋取下門廊上的燈籠,一路提着到了自己從前的書房,他示意玄麟將門踹開,待塵埃漸漸落定才提步走了進去。
他瞥了一眼書房內蒙塵已久的陳設,和當年他離開的時候一樣,沒被人動過。他示意玄麟去抽屜裡取了蠟燭點上,屋子裡頓時亮了起來,厚厚的塵土也更加無所遁形。
覃牧秋看了一眼玄麟,對方的面上沒什麼表情,一身玄衣在燭光下透着幽幽的暗紅,與玄麒那身一樣。若不是藉着燭火,還真是難以留意。
“你去將……”覃牧秋擰眉沉吟了片刻又道:“算了,你先出去吧。”玄麟聞言應聲退了出去。
在書房內待了近一盞茶的功夫,覃牧秋便端着燭臺出來了。他用手護着燭火防止被風吹熄,徑直去了他從前居住的東廂房。
裡頭有許多趙清明存在這裡的酒。
他抱起一罈摔在矮几上,酒香頓時瀰漫了整間屋子。
門外的玄麟聞聲,立在門口提醒道:“陛下,小心燭火。”
“無妨,今日朕便是要燒了這房子。”覃牧秋在門內答道,隨後又接連摔碎了好幾壇酒。
只剩最後一罈,覃牧秋猶豫了片刻,將酒罈擰開,拿起几上的杯子倒了一杯。
他不擅飲酒,幾杯下肚便有些醉意沉沉了。
半伏在矮几上,沾了一身酒水,他仔細逡巡着屋子裡的陳設,似乎想在毀了這裡之前,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值得拯救的東西。最後他不得不嘆了一口氣,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酒。
“玄麟。”覃牧秋道。
對方聞聲而入,覃牧秋指着還剩半壇的酒道:“去把方纔我去過的書房燒了。”玄麟應是,抱起酒罈子便出去了。
覃牧秋拿起燭臺,在屋子裡轉了一週,心中突然生出了萬般不捨。這是他在中都唯一的家。原本他在北郡還有個家,如今也沒了。燒了這裡,他便什麼都沒了。
玄麟將酒灑了,拿火摺子點燃,待確定火勢燒起來後便退出了書房。然後他被另一個方向傳來的火光嚇了一跳,那是覃牧秋所在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