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停着那位賣冰粉涼麪的趙三孃家的架子車。
這輛架子車雖然經過仔細清洗,可只要細看,車板上的血跡依稀可辨。
這大清早的天氣還有點涼,已知綠頭蒼蠅就已經迫不及待的趴在那些斑斑血跡上,使勁嗦上面的殘餘味道。
“劉叔叔好。”
頭上頂着一塊粗麻白布的江躍首先迎了出來,先是朝着劉合作半跪了一下,以示禮貌。
這種白事,作爲哀家,遇到有客人上門的時候,主家是必須要出來朝着別人屈膝下跪的,但不能說歡迎。
畢竟這不是什麼好事情,可不敢說歡迎之類的。
江躍朝着劉合作行完禮,隨後微微轉身,又朝着韓曉康屈膝下跪。
韓曉康伸出手虛空一託,以示回禮,然後順手從兜裡掏出一個紅包,隨手塞到江躍的手中。
“謝謝叔叔,裡面請。”
遇到這種喪事。
按理說,死者家的所有親屬不分男女老幼,只要家裡來了客人,都應該到院子門口來迎接,然後朝着來者下跪,以示謝意。
可讓人覺得很奇怪的是,今天出來行禮接/客的人,卻只有江躍一個,他的弟弟江濤則不見蹤影。
要說這種做法,其實是非常失禮的一種行爲。
江濤不出來行下跪禮,是會被人指責他不孝,不懂禮貌的。
忍着心中的訝異,劉合作和韓曉康二人,肩並肩的走到屋子裡。
此時江躍兩兄弟那位已經死去的爹,正直槓槓的躺在門板上,身上蓋着一張舊牀單,而臉上則覆蓋着一張黃紙。
清油燈燈光羸弱,搖搖晃晃,猶如一顆隨時會滾落於地的黃豆,隨着燈草芯的燃燒,黑煙嫋嫋,散發出一股極爲難聞的特殊氣味。
兩支白蠟燭,三根香。
外加一張只有一寸大的黑白標準像片,擺放在木桌之上。
凝神看去,照片上的那位男子五官端正、像貌俊朗,正鼓着一雙濃眉大眼,衝着劉合作和韓曉康發笑。
而在衝着大門方向、停放屍體的門板前放着一口鐵鍋,裡面還殘留着焚燒紙錢過後的餘灰。
而在門板的側方,江濤正直愣愣的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縮小版的雕像。
原來是這個小傢伙勞累,再加上傷心過度,居然一直跪在地上就那麼睡着了。
竟然連家裡來了客人都沒能把他驚醒。
有客人來給自家老爹燒紙,身爲主家的後人,那是必須要陪在一旁下跪的。
江躍跪在一旁,只等劉合作和韓曉康燒了紙,就得向客人磕頭,以表達感激之情。
蹲下身燒紙,站起身來,朝着鞠了三躬。
江躍陪着磕了三個頭。
原本他想搖醒弟弟,但卻被韓曉康用眼神制止了。
只因爲小江濤那小傢伙睡得非常的沉,看那樣子,恐怕他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狀態。
這個時候,如果猛然將其搖醒的話,韓曉康擔心會不會讓這小傢伙一下子就陷入思維混亂、神志不清。
也就是大家通常所說的魔怔?
忙活完這一切,大家就要把江躍他爹擡到架子車上,開始往他老丈人家裡送。
“爹別睡了,我們去外公家,到了那裡你再好好睡一覺,好嗎?”
江躍率先走到他爹身邊,彎下腰去把嘴湊近他爹的耳邊低聲道,“爹,這一路上可能有點顛簸,你就稍微忍忍.爹,你躺好了別動,我們要開始擡你了。”
“爹,快跑!”
正在此時,原本跪在一旁的江濤忽然一下子驚醒過來!
只見他滿臉焦急、眼含淚水的使勁推動門板上的漢子,“爹,你快動起來!趕緊跑啊,別管我們啦,他們再怎麼着,也不會拿我們小孩子怎麼樣的爹,你快跑啊嗚嗚嗚.”
“爹你可是機械廠裡籃球隊的主力,你真要跑的話,誰還能追得上你?”
此時的江濤,可能他的神志已經陷入了混亂,“爹我娘呢?她爲什麼不跟着你回來呀?爹我想娘了”
“嗚嗚嗚”
江月重重的嘆口氣,隨後滿是憔悴的走到弟弟面前,伸手把姜濤從地上強行拽了起來:“別乾嚎了.你就是哭死在這裡,也改變不了什麼。
弟弟咱們把爹送到外公家去吧!外公家在鄉下,還有一片竹林,到時候就讓爹睡在竹林裡.那裡安靜。”
江月說話做事之際,語氣一直都非常的平靜,讓人看不出來他內心有什麼波瀾。
其實他這一系列的言行,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符。
似乎在一夜之間,這個原本只有12歲的小孩子,彷彿一下子就長大了一般。
最終思維漸漸清晰起來的江濤,伸手抹了把眼淚,很是乖巧的幫忙擡人。
這不擡不知道。
一擡,倒還讓韓曉康吃驚不小:原來江躍江濤他爹,居然是一位起碼有1米9的壯漢!
要知道在這個普遍營養不良的時代,尤其是鹽都地區,人們的個子通常都不會特別高大。
而像江濤他爹這副身板,在富順縣一帶,可真的算得上是個魁梧大漢了。
個子高,身體沉,再加上死人的身體愈發沉重,要不然又怎麼會有“死沉、死沉”這個詞呢?
但好在劉合作的身板也不差,韓曉康就更不用說了,畢竟有練武的底子在那裡擺着,身上真還有一把好力氣!
饒是如此,要想把江濤他爹從門板上擡到架子車裡面,也是把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給累的不輕。
但好在有江躍,江濤兩兄弟幫忙,這兩個小傢伙年齡雖然不大,但是身子骨還是不差的。
看得出來這戶人家窮歸窮,但是對於孩子這方面,人家還是沒虧待他們。
等到好不容易把江濤他爹擡到架子車裡。
兩兄弟又很細心的從屋子裡拿出牀單,重新替他蓋上。
隨後江躍前去將大門敞開,劉合作在前面拉車,韓曉康和姜濤在後面幫着推。
一行人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江躍走在最前面,將他爹的那一張一寸照雙手捧在胸前引路,一邊走一邊還時不時從書包裡,掏出兩張紙錢往外拋灑。
據說,這叫做“引路錢”。
此時天已經開始放亮,滿是灰塵、屎尿氣味,破敗不堪的富順縣城街道上,已經開始有人在街上走動了。
這些人看見頭頂白布、腰間繫着麻繩的江躍,引領着一輛吱吱嘎嘎的架子車迎面而來,嚇得他們趕緊躲避不迭。
有些迷信一點的傢伙,甚至直接扭頭便往回走!
據說,大清早出門就遇到這種事情,會讓人很容易“遇煞”。
像這些比較迷信的人,今天他們就不會再出門了,而是會把自己關在家裡,免得出門遇到什麼意外發生。
長期寂寞,氣氛淒冷。
四個人就這麼默默走過柏油馬路,走過古老的石拱橋,最後從富順縣城的東城門出了城。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泣。
四個人,一輛架子車,就這麼吱吱呀呀的一直往前走
等到出了城,大概有個4,5裡地,卻見前方的竹林邊緣,赫然有一大幫子人正在那裡歇氣。
“咦?韓曉康同志?”
等到了四個人走到近前,馬鍋頭一眼便認出來了,正在架子車後面彎着腰推車的韓曉康。
“曉康同志,你這是.?”
瞟一眼架子車上的狀況,馬鍋頭滿是震驚的開口道,“曉康同志,該不會是?”
韓曉康直起腰,搖搖頭,“這人是那兩個小孩的父親和我非親非故,今天我只是來幫忙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
把鍋頭拍拍胸脯,總算放下心來。
不曾想,卻引來了江濤江躍亮兄弟的怒目而視,害得他又連忙對着兩兄弟點頭哈腰,“節哀節哀實在是對不住,我這個嘴呀,它就沒個把門的。”
隨後馬鍋頭問韓曉康,“你們這是打算去哪呀?”
去哪?
韓曉康望向江躍。
“我外公家在山王廟村。”江躍回道。
“山王廟村?哦,就是現在改成了山王廟生產大隊正好我們也要經過那裡。”
馬鍋頭問韓曉康,“要不我們來幫忙?咱們隊伍裡面漢子多,幾十個人呢隨便卸下一頭騾子用來拉車,總比你們把人當驢使喚強吧?”
這下子,又該輪到劉合作瞪眼了。
“大兄弟,你別跟我這種粗人計較.山王廟生產大隊離這裡可不近,還有十好幾里路嘞。”
馬鍋頭開口道,“說實話攤上這檔子事,別人躲都躲不及而我們願意幫忙,純粹就是看在韓曉康兄弟的份上,咋樣?你們幹不幹?”
這倒是真話。
遇到這種事情,別人真的是避之不及,誰還會主動往上湊?
又不沾親,又不帶故的
韓曉康連忙開口,“這這不太好吧,你們也不怕不吉利什麼的?”
“我們怕個鳥!韓兄弟,你可別跟我們客氣。咱們這些走八方、吃十面、住百家店的人,走到哪裡黑就在哪裡歇。”
隊伍之中有另一個漢子開口道,“人死鳥朝天哪裡倒下了就在哪裡挖個坑埋,我們怕個啥?”
馬幫之中,一衆漢子七嘴八舌都在那裡擼起袖子準備前來幫忙:“就是就是.咱不說別的,就衝着昨天晚上韓兄弟,你救了大夥兒,這個忙咱們就應該幫!”
“是啊,人家韓兄弟和這家子人沒有半點關係,都願意來幫這兩個可憐的娃,咱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兄弟們,有好啥好說的?趕緊卸貨,騰出一頭騾子出來拉車啊!”
有了馬幫這麼多人來幫忙,接下來的路途那就輕鬆多了,劉合作和韓曉康二人,只需要跟在架子車旁邊,防止它因爲碾壓到石子而側翻就好。
一行人浩浩蕩蕩繼續趕路。
等到中午的時候,總算趕到龍王廟生產大隊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和馬幫沒什麼關係了,人家還給急着趕路呢。
卸過馬鍋頭他們,劉合作繼續當起了驢,在前面拉着架子車往小路上走。
又往前趕了有3,4裡地。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江躍呼喝一聲,“到了.咦,村口槐樹下站着的,那不就是咱們外公嗎?
他老人家咋知道我們今天要來,怎麼早早的就在這裡等着了?”
“是躍娃和濤子麼?”
江躍,江濤的外公其實只有不到50歲,但已顯現出一副老態。
但好在他的眼神還好使,老遠就手遮陽棚開口打招呼,“啷個還拉着一架大車?難道是路上你們遇到的人,所以才結伴一起走?”
此時彎着腰架子車後面推車的江濤,他就那麼一直低着頭,一言不發。
但跟在江濤身邊的韓曉康分明看見,有兩行晶瑩的淚珠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咦今天可有點怪了啊.你們身上裹着白布幹甚?難道你們不知道這種打扮唔.”
說到這裡,老頭的話猛然一頓,隨後只見他雙目圓睜,嘴巴張的老大。
一雙乾癟的嘴脣劇烈顫抖起來,“是是.是誰?!!!躍娃,快,快告訴我外公,到底是..是誰?”
“外公!”
一路走來都表現的非常堅強、從始至終,一直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江躍忽然崩潰!
“外公!是.是我爹!他.他.沒了嗚嗚嗚.”
一邊哭,江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隨後就那麼很任性的在地上翻滾起來,“我難受啊.外公,我這心裡有團火,我好難受,燒的我喘不過氣來外公,我受不了了,我不能沒有爹呀嗚嗚嗚.”
“噗通.”
老頭跌坐在地,嘴裡喃喃自語,“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嘛!前兩天他還專門來我這裡,和我說他過兩天要去西京城,接我家臘梅回來那時候,他還好好的嘛!”
“光是我家的紅薯稀飯,你爹當時都喝了我5大碗還說我家的紅薯叫儲存的這個紅薯,就比別人家的新鮮,別人家的更甜.
啥都好好的嘛,能吃能喝,能睡能跑的,咋可能嘛!”
老頭一雙已經開始有點泛白的眼眸之中,留下兩行渾濁的熱淚,“躍娃子呀,你這個狗東西!平常就不老實,什麼歪門邪道的事你都幹得出來.”
忽然!
老頭如同發瘋一般,從地上猛然竄起來,隨後直撲江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