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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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入夏,南方便連續數十日遭受暴雨肆掠,又由於堤壩年久失修,被洪水沖垮,幾乎一夕之間變成無邊無際的澤國。民生凋敝、哀鴻遍野,各地縣丞紛紛上書朝廷請求救援。

皇帝命戶部尚書籌辦賑災事宜,卻接到對方一封訴苦摺子,看完後雷霆震怒。卻原來戶部連年收取的稅銀並沒入庫,反被各位皇子、勳貴、世家大族支借一空,累積下來竟有三千餘萬兩。若不是瞿澤厚冒賑一事爆發,收繳了千萬兩銀子補庫,恐連西夷戰事都無法支應,亡國之危近在咫尺,又僥天之倖令其擦肩而過。

證聖帝暴怒之下將衆位大臣罵了個狗血淋頭,絲毫不見往年寬厚仁和的風采,又定下七天之限,責令欠款者主動將銀子歸還。

然而七天過去了,世家大族非但毫無動靜,還紛紛稱病不肯上朝,脅迫之意昭然若揭。南方災民還等着錢糧救命,皇帝壓下怒火,又給了三天期限,言及若是抗旨不遵,便命錦衣衛親自上門討債。

錦衣衛與世家子弟齊集的龍禁尉又有不同,乃皇帝一年前新組建的軍隊,只招收武舉出身的寒門子弟,不但經過殘酷的訓練,且各個對皇上忠心耿耿。倘若他們上門,說是討債,不如說是抄家。

大慶皇族歷來受世家轄制,動了世家,就等於動了大慶的根基。這些人權勢滔天、久居高位,在他們眼裡,戶部庫銀與他們的私房錢無異,想拿的時候打張白條也便罷了,老聖人都無半句責難,你證聖帝又算的了什麼,皇位都還沒坐穩呢!

想把銀子要回去就是在掌摑他們的臉面,自然要聯合起來摑回去。

故而三天裡依然無人還錢,南安王世子甚至跑到戶部又借了兩萬兩,聽說無錢發了好大一通火氣。

養心殿裡的證聖帝聽聞消息後陰冷的笑了。

賈璉外放到蘇州太倉縣當縣令,起初還幹得有聲有色,二房獲罪後榮國府聲譽一落千丈,同僚們開始有意無意的排擠傾軋他。因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他只得咬牙支撐。

月前,一場洪水將位於太倉上游的河堤沖毀,淹死數萬萬百姓。皇帝雷霆震怒,當即發下明旨要求嚴查。賈璉上任一年不到就已撥下銀兩幾次修復堤壩,無奈前幾任縣令均把銀子私吞了,那堤壩因年久失修,其根基早被白蟻蛀空,除非推倒重建,否則毫無補救的可能。

論起罪責,實在牽連不到賈璉身上,但他一無人脈,二無根基,便被同僚和上峰推出來做了替罪羊,一夕之間被打入冤獄。

賈赦急的數夜難眠,四處奔走求告無果後便想着變賣家產將他贖出來。離開榮國府的時候,賈赦留了個心眼,將府中田產地契一應帶走。好在因找不到地契,賈母想方設法籌措銀兩替王夫人、王熙鳳、賈政贖罪時纔沒動到賈府根基,卻是把鋪子裡的貨物賤賣一空,也耗盡了王夫人和王熙鳳的嫁妝,更有鄉下的莊子,因發賣祭田惹怒了族人,被搶得搶,奪得奪,剩下的都破敗不堪,一錢不值。

但即便如此,賣出去好歹也能湊個幾萬兩應應急。賈赦正收拾行裝準備回京,邢夫人卻拿着一封信進屋了,眼裡含着淚。

“又怎麼了?”賈赦驚魂不定的問。

“珠兒媳婦給咱寄了兩萬兩銀子,你看看。”邢夫人將信箋連同一張銀票遞過去。

賈赦連忙接過,看完後喟嘆道,“珠兒媳婦有心了。咱在金陵老家那些產業均被族人倒賣一空,唯餘下李家莊,卻是環哥兒送給他娘兩保命的。她們孤兒寡母,一下拿出兩萬兩,很是不容易啊!”

邢夫人連連點頭,道,“信上說他們過幾日便要回京,因王氏把全族都得罪了,蘭哥兒參加鄉試找不到保人舉薦,不得不挪個地方另謀出路。這王氏真真會造孽!”

“妻賢夫禍少。夫人,幸好你是我的夫人。”賈赦有感而發,緊緊握住邢夫人的手。雖然邢夫人腦子不靈便,出身也不高,可她膽小,平生所作最大惡事也就剋扣下人,與王家兩個婦人一比,真算得上賢妻良母了。

邢夫人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眼淚又開始嘩啦啦的掉。

因有了這兩萬兩,賈赦臨時取消行程,趕緊帶着禮物和紅封四處打點,卻是石沉大海,連個響都沒聽見。

這日已是關入大牢的第二十二日,賈璉一身烏糟的蜷縮在角落,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去,立即憤怒的低吼,“省省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會招供的!做下此等冤案,你們早晚會遭報應!”他腦子不傻,知道一旦招了,自己死也便罷了,沒準兒還會累及家人。

牢頭叮鈴哐啷打開門鎖,笑眯眯道,“賈大人快請出來,小的前幾日得罪了,萬望您大人大量莫與小的計較。小的也是職責所在,逼不得已啊!”

賈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見那牢頭低聲下氣的,果真要放自己出去,遲疑片刻後便疾步往外走,剛出大牢,卻見蘇州太守立在門邊,一疊聲兒的致歉,又說事情已經查清,完全與賈大人無關,賈大人受了這等冤罪,日後必定好生補償云云,話落一揮手,幾個年輕貌美的丫頭一擁而上,將賈璉推入馬車帶往太守府洗漱。

賈璉一身清爽的出來,卻見自家老爹已在正廳落座,太守與幾位同僚正輪番向他敬酒,態度十分諂媚。他勉強壓下滿心疑惑和憤怒,坐下與幾人寒暄。蘇州太守連連罰酒,直喝的酩酊大醉,其後更是踩着飄忽的步伐親自送兩人出府,言道,“日前多有得罪,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改日金某定當親自登門賠罪!”

馬車駛出老遠,賈璉還有些回不過味兒來,看向賈赦問道,“父親,究竟怎麼回事兒?你請了哪位貴人替我疏通?”

賈赦打開太守送的錦盒,一面清點貴重禮物一面得意的笑,“那貴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璉兒,日後咱賈家又要發達了!”

賈璉身上到處是傷口,正疼的厲害,哪裡有心思跟他繞彎子,急問,“究竟是哪位?這事兒真個抹平了?”

“抹平了算啥?告訴你,你的冤屈絕不能白受!這縣令咱不當了,咱即刻回京找人收拾這幫兔崽子!”賈赦越想越火大,也沒了清點財物的心思,一腳將堆積如山的錦盒踹開。

“榮國府已垮,賈家名聲爛了大街,咱找誰伸冤?誰稀得理咱?”賈璉堂堂七尺男兒,此刻也不免抹了兩滴淚。長那麼大,他還真沒受過如此冤屈和苦楚。

一說到這個,賈赦立馬斂去怒容,興高采烈的笑了,“誰稀得理咱?告訴你,日後上趕着巴結咱的人排隊得排到十里亭去!你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環哥兒回來了,現如今已是神威侯,且兼任掌鑾儀衛事大臣,授一品麒麟補,特賜三眼頂戴花翎,在朝中是這個!”

他豎起一根大拇指,越發笑得得意,“當年王熙鳳把環哥兒得罪狠了,我心下覺得不妥,悄悄把我那些古董送與他賠罪,還請他喝了幾回酒,算是有了些交情。這次也趕巧了,咱家正值窮途末路的時候,他便回來了。我想着求旁人不如去求他,使人送了一封信,沒料他立即派了兩名親信前來蘇州,直接問太守要人。這不,你就出來了。”

賈赦撫掌嘆道,“我當年就看出來了,環哥兒一定有出息,且還是大出息!十七歲啊,才十七歲便立下如此赫赫戰功,咱賈家先祖也不及他萬一!你還不知道吧,”他湊到兒子耳邊低語“他與皇上的情分一直就沒斷過,否則哪裡戴得起親王郡王才能戴的三眼花翎。咱老賈家總算是有望了!”

賈璉足過了好半晌才從驚愕中回神,感嘆道,“父親,我平生第一次服你卻是這回!咱一家子就數你最有眼光,知道早早與環哥兒打好關係!真是救了我一條性命!”話落不知想到什麼,幸災樂禍的笑起來,“也不知老太太和二叔現如今是怎麼個心情。當年棄如敝屣的,眼下飛黃騰達;當年視若珍寶的,眼下卻碌碌無爲。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可不是麼!咱回去趕緊收拾東西歸京。環哥兒是個仗義的,答應替你伸冤呢!”

“如此甚好,我手裡有些東西正愁不知該如何交到皇上手裡,夠江南這些蛀蟲喝一壺的了!”賈璉陰測測的笑起來。

因原來的賈府有些狹小,皇帝特賜下一座豪宅,並親筆題了神威侯府四個燙金大字。趙姨娘正是心情舒爽的時候,且舊時與李紈同病相憐,很能說得上話,歡歡喜喜將他母子二人接入府中暫住,且打了保票幫她辦妥蘭哥兒科考事宜,沒兩日便找齊了六個德高望重的保人。

李紈千恩萬謝,感激涕零。賈蘭更是將環三叔視爲畢生偶像,一見他便歡喜的似要飄到天上去,書也不肯讀了,說是要棄筆從戎,被環三叔狠揍了一頓才消停。

又過了幾日,賈赦一家也回來了。因當年犯事的是二房,並未牽連大房,故皇上將榮國府判給賈赦。因賈赦不在,這才封了大門。

大房扯掉封條,使人打掃各處庭院,一應妥當後立即設宴款待環哥兒。

賈赦、賈璉均是會來事兒的紈絝,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與賈環很有些共同話題,三人把酒言歡,十分親熱。賈蘭則負責替三人斟酒,杵着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

趙姨娘如今已是一品誥命,但她本就是個爽快人,絲毫未有一品誥命的自覺,與李紈、邢夫人許久未見,卻是有說不完的話。

“迎春呢?她可是出嫁了?”趙姨娘看向邢夫人。

“年前便嫁出去了,”邢夫人面露羞愧,“因咱門第不高,又無豐厚的嫁妝,只能將她許給太倉當地一戶鄉紳嫡子爲妻。”

李紈笑道,“鄉紳又如何?家境殷實,人口簡單,倒比嫁入豪門深宅好過的多了!”

“珠兒媳婦說得很是!”趙姨娘連連點頭。

邢夫人也高興起來,豪飲一杯後道,“可不就是這個理兒!迎春那性子你們也知道,跟個麪糰似得任由人捏圓搓扁,萬萬入不得豪門深宅。她那夫君是個老實人,夫妻倆舉案齊眉,和和美-美,日子過得倒也舒坦。本來她婆婆有些看不起她,想納個貴妾進門,話剛撂下去,好傢伙,環哥兒竟封侯拜相了,哈哈哈,把她公公婆婆嚇得氣都喘不勻,一疊聲兒的說他家先祖積德,讓嫡子娶了如此賢妻入門,納妾的話再不敢提,還把兒子的通房丫頭全攆了。咱們回來的時候,他們正把迎春當菩薩一般供着呢!”

說到這裡,邢夫人替自己和趙姨娘斟酒,喟嘆道,“多虧了環哥兒,不然也不會有咱的好日子。妹妹,我敬你。”

李紈也舉起酒杯,含淚道,“我也敬夫人一杯。您和環哥兒的大恩大德,我與蘭哥兒這輩子定當結草銜環,傾力相報!”

趙姨娘臉都羞紅了,一邊舉杯與兩人對飲,一邊擺手連說沒什麼。

喝完幾輪,三人越發興致高昂,東加長西家短的說個不停。邢夫人湊到趙姨娘耳邊,神秘兮兮的問道,“說是王熙鳳被休後沒歸家,反成了賈珍外室,且那賈蓉也常常去她那處宿夜,可是真有其事?”

趙姨娘當即啐了一口,“呸,淫-婦,虧她做得出來!爲了幾個錢,任那父子兩同牀尋-歡也是常有的事。幸虧璉兒把她休了,否則如今連頭都擡不起來!”

邢夫人扶額道,“璉兒怎總是遇見這等-淫-婦,難道是命?”

趙姨娘心知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與李紈兩個勸她喝酒,正笑鬧,王善保家的掀開門簾衝進來,喘着粗氣大喊,“太太,不好了,老太太打上門來,說是要分家。”

“好麼,真是蚊子見了血,蒼蠅聞了臭,這便找來了!走,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想怎麼個分法,正好環哥兒、妹妹、珠兒媳婦都在,人齊了!”邢夫人提起裙襬,氣勢洶洶往前廳走。當初與二房撕破臉的時候,大房只口頭上說分家,一應官文全都沒辦。二房家產已經敗光,這回卻是打劫來了!

趙姨娘跟李紈也都變了臉色,放下酒杯緊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