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全部要奉還

017全部要奉還

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這句話當是不作假的的。

時爲早春,天氣乍暖還寒,蒼蒼穿着新制青棉衣走在山間猶覺寒氣侵骨,最奇怪的是衣發越發的溼黏,像是吸收了空氣裡的水分。她不禁想一會兒要擦一擦,不然就這麼回去,誰都能發覺不對勁。

腳下是青磚鋪就的臺階,顯示着她正往上走。她一步步走得穩當,以免被青苔滑倒,一面擡頭望四周的林木疊翠,小鳥翔躍,那斜徑深處的幽雅寂靜和盤旋頭頂的輕快鳴叫讓她的心一分分沉澱下來,然後她聽見帶路者出聲道:“殿下,人帶到了。”

她轉過頭去,見到上坡一顆矮松下立着個淡黃色修長人影。錦袍玉冠,金帶長靴,縱然是鬱郁不得志,身爲殷氏的血脈到底不可能在衣着上流露出落拓之色。這是殷帝的顏面,也是他殷據的傲氣。

眉骨突出,濃眉斜飛入鬢,帶有漠北遊牧民族特色的五官如刀劈斧鑿,極具侵略意味。同樣是才貌出衆的男子,比起墨珩的溫文內斂,殷據天然一股霸氣,如同翱翔九天的雄鷹,渾身皆是開疆拓土的野心。只是這時這霸氣和野心還被孱弱的病色掩蓋着。

只見他拳頭抵在嘴邊咳了兩聲,瘦長的身體似乎要歪晃下來,帶蒼蒼來的那人立即擔心道:“殿下,這裡寒氣重,還是……”

“不妨的。你先退下去吧。”殷據對他擺擺手,等後者離開了,才轉而看向蒼蒼,居高臨下露出一絲笑容,虛弱道:“蒼蒼表妹,你來啦。”

蒼蒼眼睛眯了眯,眯去眸子裡的寒光,十分艱難地才能扯開嘴角回之一笑:“和上次相比都冬去春來了,怎麼殿下好像身體更差了,莫不是沒有看御醫吃藥?”

殷據愣了一下:“先天落下的不足之症,與氣候無關的,也不知怎麼這陣子反覆起來。”

“是這樣啊,那殿下可要保重身體,殿下如果垮了,沒人給蒼蒼出主意,蒼蒼一人在侯府孤立無援可惶恐的很。”

蒼蒼一臉真誠地道,心裡卻想着,不足之症?你就裝吧。他這裝病扮弱的本事她可是見識過的,那真叫十年如一日,在最信任的手下面前也從不懈怠,如果不是被她偶然察覺破綻,對她他也是完全保密的。明明健壯得可以打老虎,卻要扮演病秧子,蒼蒼曾覺得他無比辛苦。

時不時咳兩聲,不能吃好東西以顯出虛瘦,過幾日就要喝讓氣色難看的藥,身體受苦不說,行動也不方便。先不說病歪歪的樣子難以服衆,就是必要時候大聲說話鼓舞手下也得人代勞,最尷尬的是實力強大到不需再裝病時不好轉變——不是說先天不足嗎?先天不足哪有容易好的?她一度懷疑自己最後被滅口的原因之一是知道這個秘密。

不過沒辦法對他動手的現在,看他艱難裝病倒能暫時解解氣。

她垂下眼眸掩飾神色,然後問:“不知殿下找蒼蒼來所爲何事,如果沒有重要的事請恕蒼蒼不能久留。”

殷據細細打量蒼蒼,今天她的神態大方言語流暢讓他有些意外。

她目光清澈淺顯,深處卻似乎流轉着刻意的冷靜和清醒;看似話多而幼稚,但其中自有一份直接沉穩。殷據略略回味,是的,沉穩,沉穩並且從容,她一點都不怕自己,也沒有防範,幾句話就把自己放到平等對話的地位上,這不是太天真就是有強大底氣。

這還是刺蝟一樣豎滿利刺色厲而內荏的少女嗎?

殷據收起隨意的態度,走下來道:“我們平時難能見面,方纔看見了你,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便藉機找你來。怎麼樣?事情可順利,墨鼎臣沒有疑心你吧?”

蒼蒼展開自信快意的笑:“我辦事怎麼會留下蛛絲馬跡讓人疑心?侯府上下都無一人起疑,殿下看我不是還能出來嗎?不過墨鼎臣請了好多名醫坐鎮,居然能保得墨鬆不死,真是可惜。”

殷據沒辦法知道侯府裡面的事,墨珩又言道墨鬆越發嚴重,她便不妨說大話騙騙殷據,反正他也證實不了。

殷據聽了爲她高興似的也笑了:“不急,凡事都有意外,墨鬆或許命不該絕。他當年負了小姨令她無辜慘死,今日也算得遭報應了。不過……”他語調一轉,有些猶豫地道,“蒼蒼,他畢竟是你生父,做到這樣就算了吧。咳咳。”

蒼蒼怪異地看他一眼:“你是叫我就此放手饒了他?”奇怪,前世他雖沒再度慫恿她殺掉墨鬆,但也沒勸她不要,現在卻生怕她再找墨鬆麻煩似的。

“殺人償命,他坐視我母親慘死而不出手相救,等於是殺人兇手,爲什麼我不能報仇?”

殷據目帶憂傷地嘆了一聲,那微微噴拂到臉上的氣**蒼蒼渾身起疙瘩,厭惡得幾乎要伸手推開他。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負手轉身,半晌幽幽道:“我知道這很難,但看在表哥的份上,且先罷手如何?”他頓了一下,“如果我沒有猜錯,墨氏開始懷疑我了。”

這回輪到蒼蒼愣住了,她急急地運轉起大腦,並未搜索到前世侯府懷疑殷據的痕跡,那就是這一世哪個環節改寫,侯府意識到什麼了?還是殷據在說謊?

不過她很快又釋然了。這也不是不可能,她現在不就在嫌疑犯之列嗎?

她沉默了一會正色問:“何出此言?”

殷據搖頭:“也不知是哪裡出了紕繆,有人從月殺的來源查起,順着線索查到我頭上,昨日起我府邸外就多了不少行跡可疑之人,今日……”他微微冷笑,“今日你們上檀香寺的隊伍不就好巧不巧跟我與母后走到一起?墨氏是景貴妃的孃家、四弟的靠山,沒事來與我們套什麼近乎?只怕這會兒那方氏正在拉着母后說話試探呢!”

蒼蒼愕然,是因爲這樣嗎?因爲要探皇后殷據的虛實,所以侯府弄了這麼一出,早不出門晚不出門是爲了“巧遇”鳳駕?

所以墨鬆其實真的沒什麼事,而她會跟出來也是意外?不不,他們如果懷疑殷據沒理由不跟着懷疑她,他們可是血緣上的表兄妹……

她臉色猛地一變,如果真是那樣,侯府一定會千方百計找她與殷據接觸的證據,那現在不是被抓個正着?

她急忙左右環顧。殷據見她這般,安撫道:“不用慌,沒人跟蹤你也沒人會發現我們會面,既然敢邀你出來這點準備還是有的。”

蒼蒼心中冷笑,怕是你也不在乎,若你被回擊了,豈會任我置身事外?今日叫我出來只怕叮囑不要再對付墨鬆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把兩人有私謀的事給坐實了,好在需要的時候拖我下水,或是,以此要挾。

蒼蒼心想若非她多活一世,怕還真看不出這層用意。

她遏制怒意,告訴自己還不是和他翻臉的時候,冷靜地道:“或許只是殿下多慮了,畢竟在旁人眼裡殿下根本沒有能力從南周弄到月殺那般罕見了得的毒藥,懷疑什麼的無從說……”她猛地頓住,忽然想到什麼般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飛快瞟了殷據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殷據背對着她因而沒看到她的異常,嘆息道:“但願如此,只是這段時日我們都要小心。唉,可惜我身邊無人爲我出謀劃策,遇到這種情形實有些難以應付。”

這話一半是真一半則是在試探蒼蒼。他雖然還不知這個表妹的深淺,但直覺認爲她並非先前所認爲的無腦好騙。他是有大抱負的人,要成大事必須手中有人才,雖然那個人已經承諾助他,但具體籌謀必須靠自己,人才正是他最缺的。如果蒼蒼是這塊料,他會放下顧忌用她。一則他們身體裡流淌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又都孤立受欺,再者她是女流之輩,不必擔心日後會反撲自立。最重要的是,她心中有恨,而他明確表示過助她復仇的意思。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蒼蒼望着他髮絲齊整的後腦勺,眼裡閃爍冰冷的光芒,靜等須臾纔開口:“若殿下不嫌棄,蒼蒼自以爲有些頭腦,願盡綿薄之力。”

真是纔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她急於達成的關係也是他樂見的,那自然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不過,她眼波沉沉,前後兩世竟都忽略了那個關節,她實在大意,如今必須重新審視這個殷據了。

殷據心中欣喜,同時也告誡自己,既然如此,以後不能將她看作小孩,要持有警戒心。

他轉回身來,低頭凝視蒼蒼,似乎要讓她看清自己的決心:“表妹,相信我,我們一定能走出一條路來。現在我們雖然要忍氣吞聲,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向那些人討回來。所有的藐視、羞侮、傲慢、輕賤,一點不落的,全部千百倍奉還!”

是呢。蒼蒼沉沉地看着殷據。

所有的欺騙,利用,傷害,背棄,一點不落的,總有一天,全部要你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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