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夜襲
走來的人影身姿英挺俊逸,步履間披風起伏,便似有莫可名狀的清貴威嚴煌然流轉開,無形中傳遞一種威懾感。
他的聲音低沉飽滿,宛如鍾玉相撞,極富磁性,硬靴扣擊地面發出簡潔有力的聲響,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這是一個沉着自信富於力量的成年男子。
帳外的人紛紛望來,動作統一齊整地行叩拜禮。
“拜見陛下!”
最後出現的男子竟是周國的皇帝。
只見他快速走近,右手一擡,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劃過炫目的一道流光:“都起來吧。”
衆人聞聲站起,視線從貴氣上乘的靴子一直往上擡,越過這具優質完美的體魄落到最上方的臉部,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張漆黑麪具。
只要現於人前,陛下永遠是戴着一塊漆黑的面具,將面容深藏,沒有人知道這麼做的真實目的,但在場的人都已經習慣。
“子演如何了?”周皇又問了一遍。
幾人尚來不及回答,帳簾一掀,白髮蒼蒼的老大夫沉肅道:“陛下,小侯爺快不行了,想見您最後一面。”
營帳裡瀰漫刺鼻的血腥味,燭光在帳簾掀起的時候重重搖晃,顯得更加昏暗。
牀上是個奄奄一息的人影,牀榻邊染滿了淤血。
周皇並不計較髒穢,過去俯身按住他:“子演,你感覺如何?”
“如何?”子演想笑又笑不出來,表情慘淡而古怪,“我周子演一生,癡於武道,也算是不惜拋官棄爵,自詡頗有些造詣,終日沾沾自喜。誰知……誰知世上還有那樣的人物……”
人的聲音一定程度上可以傳達出這個人的狀態,周子演此時氣弱聲嘶,已是不詳之兆。周皇轉頭問老大夫:“他什麼情況?”
老大夫恭敬回答:“肺腑五臟遭到不可逆的重創,已經不足以維持正常生命活動,尋常藥物無法醫治,怕是拖不過今晚了。”
“用內力治療呢?這不是內傷嗎?用內力治療如何?”
“這……恕老臣直言,傷勢太重,普通內力起不到作用,至多是多拖個十來日,徒增痛苦。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是丹陽子那種境界的高手,或者打傷小侯爺的人親自施救,纔有一線生機。”
說了等於沒說。
周子演忽然用力抓住周皇的手臂。仰頭艱難地說:“陛下,這次行動無論失敗,失敗與否,最終都難逃一死,臣沒想過能活下去。能死在……一代高手手下,也算是上天厚待,不虛此生了。但臣是……是照着、照着您的吩咐做的,您答應過……”
“朕記得。”周皇閉閉眼,沉聲道,“你心中的牽掛朕都記着。定保其一生無憂,子演你,安心去吧。”
得了保證。周子演鬆開手放心地躺回去,忽地側身嘔出一口黑血。
醫侍有條不紊地爲其擦拭,周子演卻揮揮手,閉目輕輕哼起不知名的小調,帳內的血腥味更濃了。
周皇看了一會。轉身出帳:“看情況,給他個痛快。”
老大夫躬身應是。
“何人擅闖軍營!”
就在周皇要踏出營帳之時。一道聲音厲然急喝,他能聽出這是自己的終生暗衛,被稱之爲周國皇帝最後一道防禦鐵板的暗衛“重”所發出的,登時便是一驚。
既然是最後一道防禦,若非生死關頭是絕對不能輕易出聲、現身的,甚至歷代皇帝的終生暗衛終其一生都不曾出手過,懷着一身絕頂武功最後陪葬皇陵。
這就是終生暗衛的命運,就像一個強光之下亦不能現出行跡的影子,而當他出現時,往往意味着他的主人性命受到威脅,已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
可是眼下沒有一點徵兆的情況下,重居然突然出聲,這意味着什麼?
周皇不退反進,一掀簾子大步踏出。
夜風如狂,席捲着滿地沙塵滾滾撲面而來,彷彿暗夜的怒潮。風中送來淒厲的鳴嘯,那是空氣被劇烈震盪所發出的爆破聲,由遠及近,攜着渾然殺氣直逼周皇眉際。
鏗!
震耳欲聾的唳響在周皇身前炸開,火星四射。
一個暗黑的影子擋在了他身前,反手斜舉着一把寬刃重劍,一片青翠欲滴的樹葉凝固在劍上,周圍還有沒來得及熄滅的火星。風一吹,葉子悠揚墜落,露出重劍上一個尖銳冒煙的凹陷。
時光彷彿凝固,帳外議論着的人們猶保持着議論的姿勢和口型,目瞪眼呆地看着這一幕,似乎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直到風中傳來一個清冷冰潤的少年聲音。
“不愧是周皇的終生暗衛,不但發現了我,還能擋下我這一擊。佩服。”
暗衛重晃了晃,終究支持不住,以劍柱地跪倒,一口血噴了出來,濺了一地。
其他人這才如夢初醒,尖聲大叫:“護駕!來人護駕!”
周皇沒有動,面具眼洞後狹長明亮的眼眸緩緩眯起,看着前方黑暗空虛處,神色莫名。
重抹過嘴角,再次站起,對着前方頷首:“幼年時有幸曾得丹陽子大師指點。”
“那就怪不得了。”那個優質好聽卻冰冷的音色說着,黑暗中慢慢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白衣黑髮,輪椅獨行,微微擡起臉容,絕美的容顏竟恍如夜色託生的修羅,充滿死亡的氣息。
周皇瞳孔驟縮。
白衣少年於面前擡起修長漂亮的右手,指尖夾着一枚玉片,映着他靜如止水的漆黑瞳仁,光彩奪目又冰曠懾人:“看來要動真格了,不過……”他手指一收,令人的心也跟着一跳,“家師曾有言,他日遇見他傳授過一招半式的人,我需禮讓一二,我讓你三招,出手吧。”
……
砰!
一個重物帶着勁風被重重打進營帳,撞碎整張桌子,倒地沒了聲息,半晌掙扎了一下,慢慢爬着起來,踉踉蹌蹌地再次出去。
周子演震驚地看着,看着重被打進來,每每眼看是不能再站起,卻總能拼命掙兩下,繼續出去,去到他要保護的人面前。
“好、好強的氣息。”
被打進來的人如此,打傷人的那人更是如此。
瀕死的人眼睛裡冒出癡迷的光芒,拼盡全力掙起來,撲通一下摔倒地上去。
老醫者氣得鬍子一跳一跳:“小侯爺您安分點行不行!”
周子演渾然不聽,也顧不上身上的痛楚,強憋着一口血急道:“扶、扶我出去,看,一看。”
“小侯爺,你這是何苦?”
周子演慘淡一笑:“左右,都是這樣了。再不多看兩眼,豈不是……白瞎了這雙眼?白鬍子,算我……求、求你的,沒時間了……”
“癡兒!癡兒!”老醫者長嘆,揮開其他醫侍,自己扶起周子演,帶他來到營帳口,掀着簾子往外看。
結果這一看,兩人都看到了令他們死也忘不了,多年後想起依然深感震撼的一幕。
營帳外的空地上,火把燒紅了半邊天,黑壓壓的人羣圍着圈,嚴陣以待着,中央是一個白衣少年。
比想象中的還要年輕。
不用看臉就能得出這個結論。
那是一種清稚乾淨的氣息,彷彿沒有被世俗的渾濁污染過,像那身白衣那麼簡單純粹。
高手的氣場。
周子演怔怔地想。他這一生十之**奉獻在武道上,何止一個癡迷可以概括?除了自己修煉武功,他其實更渴望一睹真正的絕世強者的風姿,當初從那人手裡接下這個任務,雖是被逼無奈,其實又何嘗沒有抱着可一見丹陽子之徒風采的念頭?
結果這個徒弟本人竟能給他一種強到巔峰的感覺。
被那一掌擊中的時候,他心裡竟有種莫名的喜悅。彷彿吸毒的人吸到渴望已久的毒藥,彷彿朝聖者終於抵達信仰所在之處。尋尋覓覓很久了,終於能找到,終於能親身證明世間是有這種巔峰存在的。
他覺得功德圓滿不過如此。
重滿身鮮血搖搖晃晃擋在周皇身前,那柄重劍幾乎已經舉不起來,可是他還是不肯離開,不肯倒下,緊緊盯着遠處的白衣少年,眼睛裡是同歸於盡的決心,是明知拼儘性命已無法撼動他絲毫的悲哀無力,以及下一刻就要爲自己的使命獻身的覺悟。
周皇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重,你已經做得很好,退下吧。”
重沒有回頭,因爲一生幾乎不說話而遲鈍笨拙的舌頭慢慢動着:“任何人,都可以退,但是皇的終生暗衛不能退,這是職責。”
周皇輕輕一嘆,嘆息未落,身前的人急哼一聲,忽然倒地。周皇一驚,擡頭看去,一抹白光被召喚回白衣少年的手中,化成最初的那枚玉片,他摩挲着玉片,輕輕咳兩聲,垂頭不見神情,沒有起伏的聲音淡淡道:“你倒是命好,有這樣的人肯爲你付出性命。”
周皇沒有回答,可眼睛的細微變化似乎在說明面具下的那張臉在微笑,一面叫人擡走重,好生醫治。
未名陰影下的雙眸看着被擡走的重,不知在想着什麼,之前身上濃重得連空氣都爲之壓抑的殺氣略散,繼續道:“看在他的份上,今日我不殺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