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疏煙怕她心裡太難過,於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周妹妹,家已遠了,不如往前看吧。”
周宜蘭清麗的側臉看起來異常寧靜,但就在葉疏煙拍她的時候,她的肩頭忽然顫抖起來:“我不想進宮!我娘已經病入膏肓……就算我沒入選,立刻趕回來,只怕也見不到她一面了!我恨我爹爹!我恨他!”
她咬着牙,悲痛和憤恨,都被她死命地掩藏在寧靜的神色下。
一上車,她就是一副平靜的樣子,誰都覺得她心裡可能只是一潭死水,颶風都吹不皺水面。
誰能想象得到,她是怎麼被逼着參選的?
她忍得那樣難受,對誰都不說,此刻短短几句,讓人沒來由的心底一疼。
秋澄急忙握住了她的手:“宜蘭……你若是難受,就跟我們說說話,說出來至少也能好受些。你怎麼獨自忍着,不怕憋出病來?”
周宜蘭卻倔強地緊抿雙脣,根本不願任何人爲她分擔。她寧願憋出病來,隨母親去了。
聽着周宜蘭的話,葉疏煙的心裡像裝滿了石頭,那麼重,那麼冷,那麼痛。
周宜蘭需要的不是別人的理解和可憐,她需要的東西,就算是擁有天下的真龍天子,也無法給她。
她需要的,是現在立刻下車返家,守在母親的病榻前,喂她吃藥、爲她擦身,在她人生最後一刻握着她的手,爲她穿上最後一身新衣服。
葉疏煙的耳邊,竟忽然響起了稀里嘩啦的洗牌聲,上一世媽媽的埋怨聲,響起在她耳邊,一字一句,真真切切。
那個酷暑炎夏,葉舒硯在高考的考場外,灑水車剛剛過去,柏油路上騰起了白白的蒸汽,衝進她一襲白裙底,雙腿上有種灼傷的痛感。
樹上的知了死命的叫着,尖利明亮的鳴聲,刺得人耳朵一陣陣轟鳴。
接着,葉舒硯就接到媽媽的電話,麻將桌嘩啦啦的洗牌聲中,響起媽媽那慵懶而清冷的話語:
“媽媽不過去啦,你顧auntie她們正在興頭上,我正輸得厲害呢,中午你去吃快餐什麼的吧……等等!碰!……你何叔叔說了,考不好也無所謂,你喜歡的那幾所名校的通知書,他都能幫你搞到……”
葉舒硯拇指一動,冷然掛了電話。
她知道,這時候媽媽總會對這那些麻將搭子這麼埋怨:
“這孩子怎麼又不等人話說完就掛了!真是氣死我了!人家何志齊對她真的不錯了,我們都結婚三個月了,她愣是一聲爸爸也不叫!”
何志齊這樣的後爹,多金又多情,慷慨又無私,把葉舒硯當親女兒看,還準備用公司四分之一的股份送給她當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所以在媽媽看來,在所有人看來,都是葉舒硯不懂事,見不得媽媽重新尋到幸福,還念念不忘那死鬼爹。
也許媽媽的幸福,用金錢就可以滿足,但是對於葉舒硯來說,她永生永世都不會叫那個暴發戶一聲“爸爸”。她覺得,血脈糾纏的親情,千金難換。
若不是她慪氣沒有吃飯、只灌了自己兩瓶帶冰渣的飲料,若不是她無家可歸、在考場外頂着太陽等到進考場,若不是她飢餓加中暑……她怎麼會倒在高考的考場裡?
慘白的考卷,映着窗外毒辣的日光,照在她眼中,痛得錐心,令她一下昏死過去。
醒來時,葉舒硯已經置身於葉家的府邸。
當她明白自己重生在千年前,心中只有遠離前世糾葛的輕快。
——自己終於不再是拖油瓶,她在存在,終於不會令媽媽和繼父不痛快了,終於不會讓繼兄妒恨她分薄財產了。
她真的以爲,前世的一切都能隨風而去。
可如今,爲什麼想到周宜蘭的母親纏綿病榻的情景,她的心會那樣放不下,那樣的痛!
媽媽那雙搓麻將的手,曾經爲了操持家務而變得粗糙枯黃,冬天生着通紅的凍瘡。她原本閃亮的眼睛,因爲廚房裡的油煙多年薰蝕而不再澄澈。
葉舒硯一朝魂穿千年前,可是在媽媽的世界,她其實是死去了。
如今,媽媽是否還用那雙手,撫摸着舒硯微笑着的黑白照片;她的雙眼,會否夜夜爲女兒哭得通紅?
馬蹄聲踢踏作響,車輪粼粼,顯得那樣悲涼慷慨。
淚水終於模糊了葉疏煙的雙眼。
她忍不住輕聲吟唱,婉轉的歌聲,從馬車裡飄出去,淹沒在馬蹄踏起的塵煙裡……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
奴去也,莫牽連……”
她唱的,是《紅樓夢》電視劇裡,探春遠嫁時的一闋離歌,《分骨肉》。
舒硯前世的怨恨,終於因爲這相隔千年的距離而淡去,留在今世疏煙心裡的,只有和媽媽終生不能再相見的哀痛……
媽,女兒不孝,一聲不響就這麼走了。
我有我要走自己的路,你也終於有人照顧,所以我們都不必哭。疏煙會在千年前,祈禱你一生平安幸福。
她本來獨自淺吟低唱,但唱到第二遍的時候,車廂裡竟也慢慢響起了附和的歌聲。
“奴去也,莫牽連……”
奴去也,莫牽連……
簡單的旋律,大家一聽便學會,連周宜蘭都不禁跟着唱了起來。她再也忍不住心裡的悲慟,淚如雨下,邊唱邊哭。
也不知,是誰伏在誰的腿上大哭,誰又摟着誰的肩膀垂淚;
在這一闋悲歌中,女孩們痛快地揮灑着眼淚--只因爲,將來入了宮,她們便沒有資格爲了自己而哭。
是好是壞,是悲是喜,是生是死……
各安天命。
冷督頭靜靜地策馬緩馳在馬車外,雖然知道這樣痛哭不合時宜,但卻不忍制止她們。
彷彿是因爲合唱了這一闋《分骨肉》,同車的秀女忽然親近了許多,一路上不分彼此,親如姐妹。
三日後,八月十二,午後,一行人終於安然抵達汴京城外。
城外的官道上,停着一輛馬車,車伕在道邊的土堆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