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瑛端坐在御書房內,緋羽陪侍在她身旁,賀蘭楚也在一側入座。
“傳突厥大使柯吐玉。”賀蘭楚一聲招呼,內侍層層傳遞出去,不多會兒,一箇中年男子從大殿外走來。他皮膚棕褐、峨官披髮,身穿突厥人的圓領左衽服飾,項上、腕上都佩戴着寶珠穿成的鏈子。那人正是突厥大使柯吐玉。
一國使者是代表一國君主而來,所以是不向皇帝行君臣跪拜之禮的。柯吐玉來到御階前鞠躬行禮道:“外臣柯吐玉參見陛下,願陛下萬歲!”
左瑛沉穩道:“大使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賜座。”
柯吐玉謝恩後也坐在一側,與賀蘭楚正對。
柯吐玉剛坐穩,賀蘭楚便開腔道:“大使之前向本座所提的和親請求,本座已經奏明陛下,經過與羣臣商量決議以後,聖上認爲,鞏固兩國情誼正是當前有利於兩國的大善之舉,聖上對百步離可汗的深情厚意感到十分喜悅。”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四五天前,這個時候恐怕只有忽閃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面露困惑的表情才能表達左瑛心中的不明所以了;賀蘭楚連要商量的事指的是什麼都沒告訴左瑛,當着突厥大使的面卻說早已經跟左瑛商量好了,這不是斷定她生怕“有失國體”而不敢當面質問,迫使她只能一切默許嗎?
但是事情發生在現在,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在回宮之前,左瑛已經從尉遲南提供的情報得知,登基大典舉行的當晚,柯吐玉就帶着重禮到賀蘭楚的府上去過一趟,後來又垂頭喪氣地將重禮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雖然當時聊些什麼無法得知,但是從柯吐玉的住處傳出的諜報看來,就是爲了和親的事。
在左瑛的記憶中,賀蘭楚向來對突厥人懷有很深的成見。他爲人沉穩老練,平常從來不會將這種個人感情表現出來,但是從他制定的政策對突厥的強硬態度,和不止一次拒絕兩國聯姻就能看出來。因而這次拒絕柯吐玉的請求也是預料中事,反而是此時竟然給他面聖的機會讓事情變得有點蹊蹺。
“謝陛下天恩!”柯吐玉笑逐顏開,拱手謝道。
“然而,”柯吐玉的笑容還沒消失,賀蘭楚話鋒一轉,“和親,恐怕不合時宜。一則,過去幾年,突厥諸部侵擾我大周邊民之事時有發生,若此時准許和親,恐怕會遭國人非議,將原本爲兩國牟利的善舉,看成我大周朝廷怯懦畏懼、軟弱無力之舉;二則,請恕本座直言,如今阿史那氏在突厥諸部中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突厥諸部以阿史那氏爲首的聯盟若即若離,聖上擔心,即便和親之事達成,也無法給我大周邊民帶來安寧。”
這話一出,柯吐玉的臉上頓時沒有了光彩——這不是分明說他阿史那氏不配大周送公主和親嗎?得了這麼一番話回去,無法跟可汗交差是小事,讓部族蒙羞、還得不到大周勢力倚仗,那纔是無法彌補的大缺。
他濃眉一凝,拱手道:“陛下、太師,實不相瞞,在突厥諸部之中,關於與貴國交好還是交惡的爭議一直以來從未斷絕,各部可汗或以眼前利益出發,或以長遠功績着眼,各執己見,難以統合,唯有我阿史那氏與貴國交善之意從未動搖;誠如太師所言,突厥各部如今並非一團和氣,阿史那氏盟主之位幾乎受到挑戰,而這恰恰是今年貴國邊患不絕的原因。倘若陛下能准許和親,表明貴國與阿史那氏相善相助的姿態,各部定會忌憚於兩國聯合之威,無由再造次生事。如此一來,貴國邊患既除,百步離可汗也會因爲貴國的倚重而投桃報李,共結秦晉之好、互爲兄弟之邦。此誠利在當今、功在千秋之事,請陛下三思。”
“大使言之有理。”賀蘭楚語氣淡然,就好像剛纔聽了一番廢話,“因而,陛下只是認爲和親之事不妥,並沒有拒絕兩國交好。陛下有比和親更能鞏固兩國關係的決定,那就是准許貴國送世子阿史那無疆入我大周朝爲官。”
聽了賀蘭楚這句話,別說柯吐玉,就連左瑛也心中一愕。
所謂“送世子入我大周朝爲官”,那世子美其名曰爲官,實際上是作爲一國的“人質”。遣送世子入朝他國爲質,實際上就是一種弱國向強國示忠、尋求庇護的做法;儘管這麼做理論上對於弱國來說並沒有吃虧,歷史上甚至還有不少弱國希望遣質子,而強國不願意接納的情況,但是這麼做是一國向另一國的稱臣之舉,雙方不平等的地位就此確立,遣質子的一方日後的朝政定然處處受到牽制,及至世子回國繼承大位,也會因爲在他國浸淫多年,而從文化到政策處處受到該國影響。
可見,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幾乎可以說是對阿史那氏的一種羞辱;如果對方拒絕,那就等同於決裂。
賀蘭楚絲毫沒將柯吐玉神色的錯愕和不滿放在心上,繼續道:“本座聽說,貴國世子阿史那無疆,性情溫潤謙和,自幼好儒學、精通漢語,其名“無疆”爲其儒學師傅所取,正是出自《小雅》中的‘樂只君子,萬壽無疆’,想必他本人也會樂意入我大周朝爲官。屆時,陛下定會對世子委以重權,讓其廣觀政事、廣結人脈,將對他日繼位有所裨益。”
話雖然說得好聽,但是無論如何,遣質子就是稱臣的行爲,這一點是沒辦法改變的。無論是本部族的政治形勢還是眼前的處境都幾乎被逼到絕路的柯吐玉,一時間無法替可汗拒絕這個能夠藉助大周力量的最後一線機會,更沒辦法就此答應這樣的要求,就好像承擔了不可承擔之重一樣,心中甚是爲難窘迫,臉色也頗爲難堪。
正在這時候,首席上傳來一個天使般的聲音,“柯吐玉,太師尚未將朕的意思表達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