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傅青書某一日出現在冰洞裡,突然間見到那具原本躺在寒牀上,了無生息的軀殼出現在他跟前的時候,那種驚喜與激動交織的心情難以言表,纔會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師兄。然而當背對着他的那人轉過身來時,他突然間也就明白了,是引魂珠起了作用,復活的不是他真正的師兄,而只是一個與他沒有任何共同記憶的轉世而已。
所以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甚至故意露出冷漠的態度來剋制內心不斷翻滾的激動情緒,免得一時忘情上去擁抱對方。他愛的只是曾經的師兄,不可能像愛他師兄一樣去愛他的轉世。直到那醒來的人開口喚了他一聲“青書”,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立刻打破了他的僞裝,打碎了他的冷漠面具,被剋制壓抑的情緒如潮水般奔涌`出來。
也許真得是老天垂憐於他,使他在陰差陽錯之下圓了百年來的夙願,醒來的真得是他的師兄,他有着對他的記憶,卻僅僅只停留在前世,不記得已經過去了三百年,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誤殺過“他”的事。傅青書卻知道倘若他與雲天門作對,殺害雲天門弟子一事被他師兄知道,照他師兄的直脾氣,是一定會責怪他,甚至不會原諒他。
再者,他若是知道真相,知道雲天門衰敗的現狀,難保他不會多管閒事趕去見李重元、張九延等人,到時候這幫人少不了寒暄敘舊,說不定他師兄還是被他們拉攏過去孤立冷落自己。因此他索性將錯就錯,不打算將事情真相告訴他,只順着他的話騙他只睡了一會兒就醒了。
他早已吸取了教訓,寧可他師兄恨他欺騙自己,不近人情,也要將他綁在身邊,不許他離開一步,免得再出意外。
可他師兄竟然知道自己先前失手殺過一人,還知道那人的名字,還說自己就是他,正所謂關心則亂,這使他不得不懷疑是那個曾經被自己殺死的人假扮他師兄裝神弄鬼欺騙自己。
王揚聽傅青書說出引魂珠三個字,方纔想起這珠子當年曾被鬆光赫做當奪舍別人軀體的媒介,他心裡已隱隱猜到了什麼,果然如他所想,傅青書用引魂珠將譚清的魂魄引入了王重光的軀殼中。可假如自己已死了三百多年,那現在復活過來的應該是沒有記憶的譚清纔對,爲什麼會是自己呢?
而且他聽傅青書講起雲天門的三個弟子進入冰洞時的細節,與自己以前所經歷過的一模一樣,難道說他殺死的譚清便是自己以前穿進去的那個,自己先是穿越到了三百多年前,在三百多年前死了以後,又立刻返回到三百年後,所以傅青書復活的仍舊是自己?
這個設想雖然有許多不合理之處,但是仔細還真像那麼回事,不然就會變成一個永遠止境的循環怪圈了:自己穿成譚清——被傅青書殺死——穿越到三百年前再度遇見他——在大戰中死去——三百年後轉世成譚清——譚清被穿進書裡的自己附身——再被傅青書殺死……這樣循環往復,也實在太恐怖了吧。
王揚見傅青書不願意鬆開自己,也不勉強他,就着兩人手拉手的姿勢,將自己的古怪經歷與猜想慢慢對他說了出來。傅青書剛聽到他說自己只是一個被人杜`撰出來的書裡的人物,而是他是個從書外世界穿越進來的人,只覺得匪夷所思,異常荒唐,很是懷疑王揚在忽悠他。
後來聽到他說自己曾跟另外兩個雲天門的弟子進入冰洞,所描述的情形竟與自己之前所經歷的一模一樣,後來又聽他講到他死後就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結識了李重元,還在半路上遇見了自己,他所說的竟與自己的記憶分毫不差。
漸漸地,傅青書變得半信半疑起來,越聽,心裡卻越忐忑不安,畢竟不是誰都會善待一個曾經殺死過自己的人,而他師兄卻不計前嫌,在初次遇見他的時候,不僅不想着報仇,反而還收留了他——雖然王揚實話實說,幫他是看在李重元的面子上這有點兒傷他的心,若是換了他絕沒有這份心胸,他也就能夠理解爲什麼那時候王揚會對他愛理不理了。
“師兄,這、這是真得嗎?”傅青書早已不復先前神經質般的模樣,而是帶着一些愧疚、悔恨與難過的心情出聲道。
王揚點頭。
傅青書又道:“師兄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害我白白誤會你,又害我白白地誤殺了你……”
王揚慢慢道:“我怕你不會相信。”又補充道,“這件事我連對重元也沒有提過。”
傅青書這樣一聽,似乎心情好了一些,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趕忙鬆開了王揚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來一看,果然兩個手腕已經紅腫起來,再加上王揚現在整個人蒼白而瘦弱,這攥出來的紅印子更加明顯,看得傅青書不知有多心疼,暗自責備自己不該不分青紅皁白,下手太重,趕忙說道:“師兄你痛不痛,有沒有傷到?是我不對,下手太重了!”
他一面說,一面托起手腕,朝紅腫的部分輕輕吹了幾口氣,好像這樣就能夠把疼痛吹散似地。王揚見他突然之間流露出一點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傅青書見他發笑,突然像是想起什麼,說道:“我都忘了!”趕忙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瓷瓶,用手指挑了藥膏將王揚的兩個手腕仔細塗了一圈,道,“這樣就不疼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冷笑起來道:“要不是李重元隱瞞師兄的身世,故意用法術抹去你手背上的胎記,我也就不會認不出師兄,還誤殺了……師兄。哼,這老小子沒安好心,我看他收你爲徒也是居心不良,師兄,他有沒有對你無禮過?”
王揚看他之前情緒反覆不定的樣子,就明白他的情緒或許有些不穩定,他本不該再拿話去刺`激他,可他也不能不指出他的錯誤之處,便對他搖搖頭,語重心長道:“青書,我知道你們兩個互相不對付,可是你得知道,他抹去我手上的胎記無非是爲了不想讓你認出我,雖然出於私心,但沒有惡意。倒是你……要說我,青書,這件事的主要責任還在於你,要不是你……胡亂殺人的話,你也就不會誤殺我了。”
王揚說話期間,傅青書不知怎麼地,臉已慢慢沉了下來,眼中的笑意也一點一滴消失了,他捏攏手指,垂下了視線,好不讓王揚看到他眼底浮現的冷光。
“青書,”王揚顧慮片刻,終於還是將深藏在他心底的話說了出來,“其實我有些慶幸,有塊胎記存在,能夠被你認出,否則恐怕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無意中殺的人會是我的轉世,我們永遠都要失之交臂了……”
王揚不想過分指責他,話到這裡便停住了,而傅青書垂着頭,陰沉的眼眸中也流露出幾分後怕的神色,可這些情緒變化在他再度擡頭看向王揚的時候俱都消失無蹤。只見他扯動嘴角,扯出一絲微笑道:“師兄這麼說,其實是在怪我嘍?”
王揚聽出了他話裡的不樂意,忙搖頭道:“不,這其實也怪我,怪我不該早點把事情跟你說清楚,不至於到最後匆匆忙忙地只給你留了一封信,那封信你又,沒看到。”說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傅青書忽然古怪一笑道:“師兄難道早知道自己會出事,所以纔不告而別,只給我留了一封信?”
王揚並不知道他是在套他的話,下意思地點頭,傅青書眼中的陰鬱之色更重,卻很快被浮上來的笑意給掩蓋住了。
王揚之後又搖頭道:“其實我也不確定,當時我主要是怕重元會出事,我想去警告他避避風頭,我哪裡會知道我一出去變故就發生了。”
然而傅青書卻打斷他的話道:“師兄不及早告訴我,是害怕我會阻攔你離開吧?”
王揚當時確有這個心思,不過他這次並沒有承認,只道:“我不及早告訴你,是抱着一絲僥倖,以爲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我們三人都不會有事。而且我也怕你擔心,也怕你跟着我一起出去會遇到危險。”
“怕我遇到危險?”傅青書突然輕笑一聲,用着一種質疑嘲諷的口吻輕飄飄說道,“你是怕我會遇到危險,還是怕李重元會遇到危險?”
他接着道:“你當初不辭而別,難道不是爲了去救李重元嗎?你最後不也是爲救他而死的嗎?”
“不……”王揚搖頭想要辯解,但卻無言以對。
傅青書忽然冷笑起來道:“師兄你還要辯解什麼,你做得這一切不都是爲了李重元嗎?何必再找什麼藉口說是爲了我呢?可笑我一直以爲我纔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到頭來竟還比不上一個李重元!”
“李重元,李重元,你我之間就只隔了一個李重元嗎?是不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只有他死了,你心裡纔會真正有我?”
“青書你何必這樣說呢,重元他只是我們的師弟,我真正喜歡的人是你呀!”王揚趕忙安撫他這過分激動的情緒,又害怕他真得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忙道,“你不要做過激的事情,想想之前的譚清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突然間他的雙手被傅青書猛地抓`住,只見對方逼近他跟前,緊緊地注視着他,冷冷的音調中掩飾不住滿腔的怒氣:“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擔心他,你心裡在意的只有他吧!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你卻不管不顧把我一個人丟下,害我出關後提心吊膽,四處打聽尋找你的下落;害我眼睜睜地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而無能爲力;害我孤孤單單地過了三百年!”
“你知道嗎,這三百年來我都是怎麼度過的!我有多麼想你,就有多麼恨你!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來,你卻在我面前接二連三地提起李重元,你又置我於何地!”
王揚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裡頓時打翻了五味瓶,萬分地不是滋味,他能夠想象得到他看到自己死時的反應,也能夠想象得到他這三百年是怎麼度過的。他確實該早點告訴他真相,讓彼此三人都不必再涉及那場爭鬥,都能夠平安地活着……
傅青書見王揚在他的質問聲中沉默下來,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神色不復之前的咄咄逼人,沉默片刻,忽然道:“師兄,你心裡真正喜歡的到底是誰?我還是李重元?”
王揚看着他堅定道:“是你,一直是你,從來沒有別的人。青書,對不起,。以前確實是我的錯,是我考慮不周,害你過得這麼苦。我從今往後不會再拋下你一個人了,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發誓!”
傅青書慢慢收斂了臉上的怒氣,輕輕道:“你保證?”
王揚點頭。
傅青書忽然笑起來道:“好,那你發誓,此生再也不見李重元,也不會在我倆之間再提起這個名字,也永遠不會回雲天門,除了我之外永遠不見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