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十二點多,盧方還沒做好飯。羅雪芬就回到家了。
雖然是在第一次在盧家吃飯,唐浩澤也沒侷促,甚至還喝了點小酒。
吃完飯後,羅雪芬就對羅士全說:“今天你家那口子到了吧?帶上孩子來家裡吃飯。我等下就去上班了,晚上在和你談談。”
羅士全問:“要加班?”此時,灣州的政府部門是兩點半才上班的。
“要出差。”羅雪芬搖頭說。“東港那邊建港徵地,村民有意見,傷了人。領導讓我去處理一下。要一點半在單位集合。”
羅士全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唐浩澤當然更加是不方便插嘴。
東港要建深水港他是知道的。這個工程是幾年前就提出來的。一則是爲了原油進口,一則是爲了鐵礦。
灣州正在爭取引進一個一千兩百萬噸級的大鋼廠項目,需要配套一個深水港。
盧方聽到妻子要去調解矛盾,擔心地說:“東港那邊人有些蠻橫,你注意安全。”
灣州人民風彪悍,講不通就動手是很有可能的事。東港島還是去年才和大陸連上了一條堤壩通路,之前比較封閉。民風更加是彪。
盧方在東港有一個蝦苗場和一個養殖場。對那裡的情況瞭解比較多,那裡打架死人的事每年都能有一兩起。去年甚至發生了一起因爲婚事談不攏殺人的案件,兇手現在還沒捉到。
羅雪芬點點頭,說:“我會小心的。”她頓了一下,說。“其實這事也是村幹部和村民溝通不暢造成的。說開了,也就沒問題了。”
羅士全這是說:“那也未必。現在各個地區相互往來也頻繁。我們這裡的人知道了珠三角的地區的徵地補償金高,這邊的如果低了,村民當然會不滿。”
“珠三角地區的經濟比我們發達多了,而且鋼廠項目我們是我們現在求着人家來,想要讓他們給出太高徵地補償,我們就一點競爭力都沒。”
羅雪芬當然知道那些矛盾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珠三角地區工業配套體系完善,那些工廠是擠着要到那個地方投資。而其它地方是要求這別人來投資。那根本就是兩碼事。
“不過,說到底,還是因爲村幹部在農村沒有威信!”
唐浩澤剛纔一直只是靜靜聽着,可能是因爲喝了點就,這時忍不住說:“或許不是威信。羅阿姨。在農村裡,村幹部談不上威信。鎮幹部在羣衆心裡也沒有什麼威信可言。也許有威,但,信根本談不上。”
他是覺得,如果羅雪芬用那樣的思路去調解矛盾會沒什麼效果。他的話讓羅士全和盧夢都看着他。
盧方點頭說:“浩澤說得沒錯。鎮長這樣的幹部,對於村民來說,只是一個名字。他們根本沒辦法接觸到,也沒必要接觸。而村幹部和鎮幹部,通常沒有太好的見地,工作的辦法簡單粗暴。以爲自己還是像二十年前那樣一言九鼎,但現在的人已經不是當年的人了。”
羅雪芬聽丈夫那麼說,又想到唐浩澤自己在養蝦,想來是和一些村幹部或者鎮幹部打過交道的,就問唐浩澤:“浩澤,你覺得農村的工作,現在有那些需要改進?”
唐浩澤這輩子和那些基層幹部沒打過交道,但他上輩子卻沒和那些人糾結。如今羅雪芬既然問了,他就將自己“以前”的想法說了出來:“現在的基層工作,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政府在羣衆當中缺乏公信力。幹部代表着政府。幹部名爲國家幹部,但給人的感覺都是在做爲自己謀私利的事。正如羅阿姨你說的那樣,那是因爲缺少信任。”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羣衆和幹部信任在之前是有的,只是已經在過去十多年時間裡,已經被揮霍一空。而且一些幹部的作風也讓羣衆不敢相信他們做的工作是爲了羣衆着想。又有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這句老話,羣衆當然也認爲更高級的幹部也是壞的。於是政府任何決策,羣衆都會首先去質疑。質疑得不到解釋,做起來就沒有積極性。事情做的不好,而某些幹部又確實會在其中中飽私囊。所以……”
後面的話,他覺得也不用再說了。
羅雪芬點頭說:“這確實是現在我們政府工作中一個誤區。而且個別基層幹部的作風也確實有問題。現在的羣衆見識面越來越廣,思想也越來越開放,但基層幹部還是想着‘民不可使知之’。越是這樣,幹羣關係就越緊張。”
唐浩澤笑着說:“那是因爲彼此之間缺乏信任。幹部認爲我們這些人是盲塞的,是說不通的;我們認爲他們只是爲了升官撈錢不管我們普通人的死活。”
“浩澤,那樣想就太不對了。”盧方笑着說。“不過你說的彼此之間缺乏信任,確實是實情。農村工作不好做。”
唐浩澤搖頭說:“農村工作,其實本就不應該做太多。現在的人都想致富,政府最主要的工作是爲羣衆提供保障服務,而不是總想着牽着羣衆鼻子做事。強迫羣衆去做,結果通常都不太好。”
他想了一下,又說:“只有讓羣衆知道村委或者鎮裡做了或者正在做哪些實事,羣衆對政府的信任自然會慢慢培養起來。比如政務公開,將政府想要做的事公開說通了,讓我們知道政府爲什麼要做那些事,做得怎麼樣了,如果我們覺得那是有利自己的,自然會支持那樣的工作。而且那樣做也能讓我們知道那些幹部做了什麼有益的工作。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試着信任他們。”
羅雪芬聽到他提到的一個新名詞,問:“政務公開?”
唐浩澤點頭,說:“都說政府是人民政府,代表人民執政。那爲什麼內裡的工作不能讓我們這些人民羣衆知道?遮遮掩掩的,只會讓我們覺得幹部在辦公室裡自己分豬肉吃。”
“哈哈,瞎說什麼。還分豬肉吃?”羅雪芬聽他這話,不由哈哈大笑。她笑完之後,說。“不過你說到的這個政務公開,聽起來還真有可能加強幹羣關係。”
時間也一點了,她趕着出門也在多說什麼。
在他們談這些時,羅士全當然不會聽不懂。他本人也是體制之內的,只是不過不是行政線上的而已。但在體制之內,就不會不懂政治。他好歹也坐在副處級別的位置上,剛纔唐浩澤說的“政務公開”,他想到的比盧方更多。他也看出自己姐姐似乎對這個提法起了興趣。
他看着唐浩澤將自己的觀點說明白後就沒有多說,覺得這個年輕人確實和盧方說的那樣,超乎年齡的沉穩成熟、有分寸。
現在他還發現了這個年輕人的一個優點:善於總結,善於表達。
這兩樣能力出現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身上,是一種了不得的閃光點。
只是他哪知道,現在的唐浩澤表面是十六七,骨子裡卻已經是四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