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高兩米半,塗着白色的油漆,牆上很多啤酒瓶碎渣直接砌入牆體中,尖銳的那一面朝上,防賊用的。
月色落在幾塊碎玻璃的尖尖上,那一點,奪目明亮。
孫白露看了幾秒,收回視線衝鬱扶疏一笑:“還沒吃東西吧,我說過我要請你吃飯的,走吧!”
迎着月光,她的笑容燦爛明媚,眼眸清澈無暇。
鬱扶疏看着她的笑,忽覺今天過得特別漫長,相比起他這個旁觀者,孫白露就像是那個一直處在中心旋渦,或者旋渦邊緣的人。
換作是誰來遭遇這一切,都可能會被消耗巨大的精神能量,疲憊不堪。但她現在的笑容卻乾乾淨淨,眉眼仍彎。
鬱扶疏看了眼她塗着厚厚一層藥膏的胳膊,淡聲道:“幸好砸得不是右手,不然你得換左手拿筷子了。”
“那也沒辦法,”孫白露打哈哈,“別說右手,就算是左手右手一起沒了,我的腳趾頭也得學會拿筷子啊。”
“……”
“嗐,假設這些幹什麼呢,”孫白露笑道,“右手不還是好的?走吧!”
莫叔在半個小時後回來,跟着招待員上樓,叩響了鬱扶疏的房門。
兩個人的賓館都是單獨間,房間很新,鬱扶疏怕熱,房間裡的窗扇全開着,電風扇也開着。
房間的桌上放着兩個相機,還有幾本簿冊,一本敞開着的冊子上,擱着一支鋼筆,筆尖金黃,色澤流光,旁邊躺着一支街上隨處可見的圓珠筆。
莫叔進來便左右張望,鬱扶疏道:“你在找什麼?”
“小美女啊,”莫叔好奇,“她沒在這?”
鬱扶疏反問:“你覺得她會在這嗎?”
“也是,”莫叔嘀咕,“不過,剛纔在樓下沒見到她,隔壁的隔壁,那羣鄉巴佬開着門在打牌呢,也沒看到她。”
“又喊鄉巴佬。”鬱扶疏轉身回去桌邊。
莫叔過去,見他正在整理孫白露今天寫得筆記。
兩個孩子出事,把孫白露嚇得連筆記都忘了,鬱扶疏便順手撿起,結果也忘記跟她說了。
莫叔在旁邊的沙發坐了陣,肚子忽然很餓:“小先生,你吃東西了嗎?”
“嗯,孫白露請我吃了碗炒飯。”
“啊?她這麼小氣,就請吃一碗炒飯?”
鬱扶疏的筆停下,朝他看去:“是我沒胃口。”
莫叔點點頭,嘀咕:“我其實也沒什麼胃口,太熱了。”
說着,身體往後一靠:“還很累……”
不知不覺,莫叔睡着了。
鬱扶疏看着他累成這樣,起身移動風扇的方向,對着莫叔吹。
孫白露沒有在旅館,她也沒給自己訂房間,離開旅館後,她走了很久的路,回到了老杜家。
點了盞油燈,她坐在桌邊轉筆,一手託着腮幫子,目光若有所思。
過去好一陣,她低頭將林海棠之前打草稿的那幾頁紙撕了,在上面寫上了幾個人的名字。
她的廠辦得很大,一場下來,剝蝦工最少有三百多個,因爲開得價格好,寧鄉這邊很多婦人都會過去。那會兒東南片區的交通已經打好,坐車很方便。
千禧年前後還是手工稱蝦仁,婦人剝完蝦,覺得分量差不多了,就會端着盆子過來稱,孫白露便坐在電子秤邊,一邊稱,一邊用筆記下份量。
場地裡極其熱鬧,千人千面,各有不同,有人內向不喜歡說話,有人外向,性格開朗,經常能逗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前前後後,給孫白露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實在太多。
很快,她在紙上寫下了十個婦人的名字。
就像她今天晚上對王軍芳說得那樣,她不應該對她們生氣,因爲認知決定一切,王軍芳和大姐她們的認知已經定型。
所以她徹底認清了,靠嘴皮上下一碰,完全不可能說得動大姐。
這也讓孫白露費解,她一直認爲趨利避害是自然界所有生物的天然本能,但是放在大姐這裡,或者王軍芳們這裡,好像根本說不通。
她們充滿着一種可怕的自我奉獻精神,和革命先烈們的信仰完全不同,先烈們的眼睛裡有光,身上的血是熱的,他們厭惡愚昧,痛斥腐朽,奮力朝着光之所在奔跑,對明天充滿希冀,不惜爲之獻上寶貴的生命。而大姐和王軍芳們……她們的眼睛裡面,只有在聽聞誰倒黴了,誰偷情被抓了,纔會放出一種奇異的光。
現在,既然道理無法勸大姐離開,那麼,只能魔法對轟。
這世界上,比王如玉更潑辣的人到處都是,來上十個王如玉,孫白露倒想看看,她一個王如玉怎麼招架。
不過想到今天晚上,大姐肯定會被王如玉打得很慘,孫白露的心情又一下跌至谷底。
夏志紅也有這個擔憂。
如果是平時,王如玉那樣指着孫白露罵,夏志紅肯定讓她好看。但是王如玉兒子剛死,夏志紅自己的兒子又出了這麼大的事,以己度人,都爲人父母,所以他纔沒來硬的。
離開前,夏志紅也想讓孫白燕留下,但孫白燕不肯。回去兒子的病房後,夏志紅越想越擔心,焦慮了一整個晚上,天一亮,就去打聽了。
王如玉要讓醫院給個說法,爲什麼好好的兒子在醫院說沒就沒了。
她叫上村裡好多人過來,將早班車塞得滿滿當當,一來就開始大吼大叫。
夏志紅出去並沒有找着孫白燕,去問王如玉,王如玉情緒激動,追着夏志紅打,並喊村裡的壯漢們把夏志紅拖去毆打。
對面旅館裡的江海村老鄉們見狀都衝了過來。
人數雖然不及對方,但半輩子在海上乘風破浪,大風大浪都不虛,哪裡會怕他們多出來得這十來個人。
兩方人馬叫囂對吼,硬是把王如玉和醫院的矛盾,變成了孫家和林家的矛盾,雖然在場沒人姓孫,也沒人姓林。
鬱扶疏和莫叔慢慢悠悠地走來,莫叔手裡拿着兩個相機,嘀咕說道:“這羣鄉巴佬!”
頓了下,莫叔又道:“小先生,我要不拍幾張?”
鬱扶疏的目光看向江海村裡的那些老鄉,這幾張臉,他都已經拍過了。
“沒這個必要,走吧,洗照片去。”
“唉,”莫叔跟上他,“實在不行,看在小美女那麼可愛的份上,我上去給她舅舅站個人頭,壯壯氣勢!”
“可愛?”鬱扶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