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玖月只在參加學校活動的時候去過一次烈士陵園,偏偏,僅有的一次回憶並不美好。如今故地重遊,她又帶着一身瑣碎繁雜,下意識間不願過去。
停下自行車,水玖月四下望了望,決定隨便找個地方打發幾分鐘。
竟然有意外之喜。
街對面有一家書店,不同於街頭顯耀、受歡迎的輔導書專賣店,這一家顯然更有底蘊——木質的匾額,毛筆寫就的“閱文坊”,右下角還有幾個章印,水玖月期待地推車過去。
將車停穩鎖好,水玖月又把滿當當的東西拾掇起來,推開書店的門,入眼便看見一個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一張古樸的書桌後坐着看書,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小姑娘擡頭衝着她笑了笑。
水玖月探進一個腦袋,回了一個笑容,又擡手舉了舉手裡的東西,輕聲問道。
“請問,我可以將這些東西帶進去嗎?”
小姑娘愣了愣,才笑着點頭道。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不介意的話,請將你手中的東西放在對面的桌子上,等一會兒走的時候拿。”
水玖月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果然對面有一張圓桌,桌子後面還有一個雜誌架,放着一些常見的雜誌、報紙。
水玖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花花綠綠的《男生女生》封面。
她回頭,衝着小姑娘笑着說句謝謝,這才推門進去,將東西放在圓桌上,走到架子前,拿起《男生女生》翻了翻,瞥見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水玖月心念一動,驀地將雜誌翻到最後一頁。
果然,有收稿地址,水玖月忍不住想到,不知道這個地址寄過去,是不是真的能投稿……
她回頭,看向那個認認真真看書的小姑娘,心中的感覺更強烈——這個世界,不是她所幻想出來的夢,也未必是催眠師創造出來的虛假。
可是宗昊越,宗昊越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
水玖月將雜誌放下,放輕腳步參觀這家閱文坊。
一樓原本應該是個三居室,此時牆壁完全打通,鑲嵌着木質書架,書架上的書放置得很雜亂,莎士比亞的戲劇東一本西一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夾在金庸的《天龍八部》中間,不仔細看幾乎錯過,還有梭羅的《瓦爾登湖》,乾乾淨淨端立着,偏偏左右兩邊歪放着兩本被翻爛的書——左邊《金梅瓶》,右邊《鮮花聖母》。
水玖月覺得不可思議,這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吧?不可能真的就把原著擺上來吧?
鬼使神差地,水玖月伸手將金梅瓶拿下來,隨便一翻,剛好翻到既沒有星號又沒有打碼的露骨描寫,囧了囧,又將書本放回架子。
身後忽然冒出一句清脆戲謔的笑聲。
“你也喜歡《金梅瓶》?”
水玖月嚇了一跳,扭頭,只見方纔的小姑娘緊貼着站在她身後。
水玖月連忙退開些,有些尷尬。
“只是隨便看看。”
小姑娘挑了挑眉,笑道。
“你看上去對這本書很熟悉哦,剛剛我有注意到,你隨手一翻就是聲色美文呢。”
水玖月乾笑兩聲,眼神有些飄忽。
“我只是想看看,它是不是刪減版。”
小姑娘揚聲道。
“哎呀,你還知道刪減版呢。”
聽出對方語氣裡的詫異,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看上去更小的水玖月,默默囧了。
水玖月見對方直言直語,便調整自己的態度,也坦然道。
“嗯,沒想到是未刪減版本,還就這麼放在顯眼處。”
那小姑娘又看了她兩眼,嘿嘿笑了。
“我叫水淼淼,小妹妹,你叫什麼?今年多大了?”
水玖月被“水淼淼”這個名字驚到了。
她知道有個網文大神的真實姓名就叫水淼淼。
這個取名“七水”,被無數讀者戲稱“最爽牌汽水”的大神,最擅長寫肉,不僅僅寫得色香味俱全,引發無數人遐思,還特別喜歡創新新姿勢,又被人戲稱“Master of Sex”。
這樣的網文寫手,很容易受到人身攻擊,七水也不止一次被人懷疑職業,但大風小浪過來,她一直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七水的真容被人曝光,她絕色的容顏一時讓追文的讀者沸騰了。
傳聞剛開始七水並沒有當回事,還發過一條微博,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以後小說主角都不會長太好看,免得讀者代入她的形象。
可沒想到,自真容照片曝光後,又冒出來一批熟人,表示認識大神,順便透露出關於七水現實中的爲人。真真假假,慢慢卻描繪出一個浪淫不堪的形象,甚至還有說親眼見到七水因考試成績不及格在辦公室現場賣肉求科目老師的爆料貼。
無數讀者驚悚了,跑去七水的網文之下留言求事實,隨着時間的推移,留言惡劣化,成了約炮辱罵,手段更是從網絡發展到現實。
曾經她被捧得多高,如今就被踩得多低。
然而這些並不是七水飽受爭議的主要原因,她之所以成爲連水玖月都耳熟能詳的人物,是因爲在她遭遇這些後,開了個直播室,直播寫小說。
同時寫三部小說,每天早中晚各寫一章,歷時一年,人氣火爆得引燃整個網文屆、直播界,更因爲她寫得非常好,三本小說,直播不到半年時間,就得到三個最——“年度最純潔的愛情故事”、“年度最精彩的心理犯罪”、“年度最考究的歷史小說”。
在三本小說達到高潮即將完結時,七水又發了一條微博。微博只有一個微笑的表情,附圖卻是一個動態卡通。一個冷笑的御姐,身後慢慢浮出一個幽暗扭曲的人影,人影越長越大,最後變成三個字。
“不寫了。”
七水就這麼金盆洗手,從此再未踏入網文界,留下坑了數百萬的三大坑。
這缺德又霸氣的行爲讓人又愛又恨,後續引發的血雨腥風自然不少,即便是數年後水玖月的事件出現,水淼淼的熱度也未落下三分。
好像水淼淼在移民前確實跟她是老鄉?
水玖月仔細打量面前的人,不意外地發現,面前自稱水淼淼的圓潤姑娘,真的同網絡上曝光的大神真容有幾分相似。
但水玖月能說什麼呢?雖然她也被那三個大坑坑得死去活來,恨不得立刻剖開大神的腦子求看真相……
但畢竟,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她什麼也做不了。
水玖月語氣微妙地自我介紹。
“水玖月。”
水淼淼心細如塵,覺察到水玖月語氣不對,揚眉笑道。
“原來還是一家人,你老家哪邊的?我爸欠你家錢沒還?要是真這樣你直接找我要,父債子償我肯定不賴賬,只是你別自個兒瞎生氣,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氣壞可就不好看了啊。”
水玖月面容一僵,她調整自己的心態,放緩聲音。
“我住星水湖,水淼淼,很高興認識你。”
水玖月認真說話的聲音是個大殺器,水淼淼幾乎第一時間忘了方纔的不快,感嘆道。
“你的聲音可真好聽,哎呀不行,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快來快來,我們滴血認親——啊呸,義結金蘭!”
水玖月滿心感慨頓時化爲滿屏囧字。
水玖月被拉到二樓,按在客廳沙發上,眼睜睜看着水淼淼打了興奮劑一樣滿屋子亂轉。
她默默看了會兒,又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瞥見時間已直指十二點半,覺得自己必須回家了,忍不住問道。
“你找什麼?我能幫忙嗎?”
水淼淼頭都沒擡,翻箱倒櫃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我家裡有個祖傳的香爐,我姥姥和她發小用那個結拜,死了墳還在隔壁呢,我媽和她閨蜜也用那個結拜,後來兩個人嫁給了一對雙胞胎,咱們也用那個,肯定也能好一輩子!”
水玖月被她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來淡然的她覺得自己遇到了比宗昊越還讓人炸毛的存在。
她站了起來,決定不能再跟水淼淼客氣。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水淼淼啊了一聲,回頭看她,眼珠子幾乎從眼眶裡瞪出來。
水玖月莫名覺得有些發憷。
就聽水淼淼道。
“你不想跟我好啊?”
水玖月囧了囧,沒想到水淼淼說話竟然這麼直白。水玖月正要開口,腦海中忽然浮現被她坑得死去活來的日子,又想到自己有段時間執着於蒐集水淼淼的資料、研究“淼淼事件”的真相,甚至還後悔過沒有更早地知道這個人,下意識地聲音溫柔了一些。
“沒有啊——只是覺得找不到慢慢找嘛,我還會再來呢。”
水淼淼放下手裡的東西衝了過來,一個熊抱。
“我就知道玖月最可愛啦,麼一個——啊!我想起來了,肯定在那個櫃子裡!”
水玖月還沒反應過來,臉頰就被啃了一口,又在一個愣神間,被人甩回沙發。她無奈地擡頭,看向水淼淼,就見水淼淼搬過一張凳子,墊着腳從一個頂櫃裡拿出一個棕色的包袱。
“找到啦!”
水淼淼興高采烈地從凳子上往下蹦,凳子受力不均,砰的一聲倒落在地,水玖月嚇了一跳,人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要去接水淼淼。
只接到水淼淼拋過來的包袱。
水玖月默了一下,將手中的包袱放置在茶桌上,去扶摔在地上的水淼淼。
水淼淼卻自個兒快手快腳地爬了起來,一邊揉膝蓋,一邊大驚失色地喊她。
“玖月玖月,你看香爐摔壞了沒有?哎喲媽呀!我姥姥今晚肯定要來找我麻煩了,還有我媽,死了死了,我媽和我嬸子非得抽死我不可!”
水玖月無語極了,沉默地看着水淼淼飛速拆開包袱,捧着綠色的香爐看了三圈,又猛拍胸脯,邊翻白眼邊道。
“好險好險,幸好沒事兒——我就說她們把香爐藏那麼高,肯定得出事兒,得,出事兒了吧!要不是我機智,鐵定得摔壞!——玖月你再等等,我去找點香灰。”
水玖月還來不及說什麼,水淼淼已噔噔噔跑走了,不一會兒又抱着一個鐵製的香爐跑過來,半跪在茶桌前,認真地將鐵香爐裡的灰全倒進綠色的香爐裡,又很自然地將倒空的鐵香爐扔到一邊,招手兒叫她。
“好了好了,快過來跪着。”
水玖月沒挪步子,水淼淼招呼她一聲後便繼續低頭,從包袱裡取出六根香,又取出一個打火機,把香全點燃了,一擡頭,又衝着她喊。
“快來啊!”
水玖月額角青筋直跳,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水淼淼看着她糾結的模樣,嘿嘿笑了兩聲,順手把香栽進香爐,起身拽她,強把她拖到香爐前,又從沙發上取過一個抱枕丟在地上,強按着水玖月跪在抱枕上。
水玖月莫名其妙屈服在水淼淼的快手操作下,回過神來時,手裡已經掐着三根香了。
水淼淼也墊着一個抱枕,跟她面對面,手裡舉着三根香。
“行了行了,你對我拜,然後發誓一輩子把我當朋友。”
水玖月滿臉糾結地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香,又看了眼滿臉期待望着她的水淼淼,咬咬牙,舉着香衝着水淼淼拜了拜,同時說出自己的誓言。
“我水玖月,這輩子都把水淼淼當朋友。”
水淼淼嘿嘿嘿傻笑,也舉着香同水淼淼對拜。
“我水淼淼,這輩子都是水玖月的朋友,決不讓任何人欺負玖月。”
水玖月忽然有些感動,就聽水淼淼繼續道。
“來年一定嫁到一處,死了葬在一個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