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不喜歡燕京,兩世以來都不喜歡,九月的燕京地表像塊煎八爪魚的鐵板,氣溫距離火化只差一道手續,雙腳踏上去就是七八分熟,這座城,不宜居。
所幸,他定的會面地點在近郊,那是一處提起名字在近代史書上都能查到的好地方。
竹林流水,初秋豔菊,很清涼。
能把這地方沒有提前預約就順利包下來半天,以方圓現在的檔次還不夠,多虧有宮閣。
論頂級圈層的排場和知名度,宮閣無疑是全球範圍內的少數派特權人物。
這次是私人會面,對方沒有提及可以帶他人,但方圓依然帶陳婉來了,來這種好地方,必須帶自己媳婦見見世面,就算不進場談話,歇一歇也是好的。
車入半山腰,就有便衣特勤等在路邊,一人上了S600檢查,然後又下車放行。
這種行爲惹得方圓老大不快。
“特奶奶的,我做東誒?真沒禮貌,一會兒咱不結賬了。”
碎碎唸了一句,逗得陳婉咯咯直樂。
進了院,車子在一排樹林圍住的停車場停下,方圓和陳婉一起下了車,鄒安、藍雨與何顏陪同步行。
荷塘蛙鳴,竹林隔開院落,法桐中間的小路鳥語花香,酷暑頓消,清風陣陣,走着就舒服。
走過幾百米,一處翻新的古式園子在林間若隱若現。
到了近處,可見沒有外院,走入便是亭臺遊廊,小軒窗半掩紗簾,一派古香古色。
淡淡檀香襲來,沁人心脾,廊下掛着幾個鳥籠,裡面八哥兒邊跳邊叫。
陳婉幾人在這裡被特勤攔下。
方圓對陳婉說:“我去隨便聊聊,你們隨便逛逛。”
陳婉笑道:“別管我,好好說話,別耍滑頭。”
方圓看着她,點點頭,沒說什麼。
心裡卻覺得,如果換上一身古裝紗裙,她和這裡就一點都不違和了。
他心裡清楚,陳婉這是害怕他亂說話惹了麻煩,很正常,見這個級別的領導,腿肚子不鑽筋都算是堅強戰士。
可方圓更明白,正是因爲到了這個級別,纔不容處處加小心,隨意一些可能有助於加深第一印象,畢竟,他年紀還小,只是個孩子。
況且,兩人還互發過郵件呢,算筆友。
進了堂屋,一絲熱氣都無,只有陰涼和香氣。
被特勤帶着七拐八拐,進了內院正屋,是一間茶室,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方圓翻翻白眼,沒毛病,再平易近人也沒有等人的道理。
他自顧坐下燒水泡茶,水開時,外面傳來腳步聲。
來人是一精神矍鑠,花白頭髮的老者。頭髮背梳,很整齊,眼睛亮亮的,和藹但不失凌厲的眼神笑着看向方圓,沒有上下打量,而是直接對視。
這人和電視裡的造型不大像,這是方圓對眼前人的第一觀感,然後站起身,恭敬地微笑。
“坐,沒講究。”老者擺擺手,“打了一趟拳,剛剛洗手去了。”
方圓乖巧地坐下,衝杯倒茶,雙手捧過去。
老者接過,吹了吹,抿一口,被燙得嘴角一哆唆,偷偷瞪了方圓一眼,等方圓擡眼時,便又笑眯眯地將茶杯放下,笑道:“聽說你昨天連夜從太源趕過來,倒是折騰了。”
方圓說:“本來也要送陳婉回來,不折騰。”
提陳婉,是想從老頭兒的嘴裡聽幾句對她的評價,這對陳婉是有好處的。
可老者隻字未提姑娘,只道:“你之前的建議已經過了三次正式研討會,很中肯,很有前瞻性,極有可能會立法,你有什麼想法?”
方圓說:“我從小不好好學習,就喜歡上網,後來自己做這方面的業務,有了一點點感想,都跟您說了,再沒有其他的想法。但,能立法監管,是天大的好事,領導們英明。”
老者不誇不貶,又道:“互聯網在國內發展很快,這十幾年來亂象不少,可畢竟還在可控範圍內,就算立法,應該也要在下一個五年。”
再等五年也只是2013年,可以了,方圓點頭說:“法規法條是國之重器,我不懂,領導們肯定有考量,作爲相關從業者,我很期待未來。”
三句話,老者在心裡對方圓定下了第一個評價:這小夥子,在疏遠政治。
茶溫了一些,老者飲盡,方圓續杯。
老者道:“言論自由,要在合理的範圍內,對某件事某個人某特定羣體,輿論如果出現大範圍的不實導向,會極大影響風氣,造成羣體性觀念迷失。這就是你的觀點,對麼?”
方圓點頭說:“民意如刀,言論可殺人。”
老者還沒接話,方圓又說:“96年之後,老百姓手裡空了,武器就含在了嘴裡。”
老者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心說到底是個毛頭小子,這話說的太有侷限性了。
“擬象,本身就是武器。互聯網對於羣衆雖然已經不是個新鮮玩意,但這個平臺的可塑性還在初期,現在階段,還需要廣開門路,讓更多有想法有本事的人進來發掘。”
老者看着他,繼續道:“眼光長遠是理性的,但也是苦悶的,美好永遠在將來,當下永遠有苦難。”
言下之意就是新東西要讓大家都試試,亂是亂點兒,但讓百姓自主進場試錯,比官方的試錯成本要低,方圓再清楚不過,他表態道:“我會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老者微笑頷首,又飲一杯茶,然後說:“部裡有聲音建議說,讓你到網絡研產中心做個顧問,你的意見呢?”
方圓愕然搖頭,中宣—部裡的網絡研產中心相當於一個小型智囊團,跟古時候幕僚團體沒啥區別,如果互聯網發展路線從今往後改變了,他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可不敢背鍋。
“領導,我還唸書呢。”他想了想道:“過後,FLY集團的發展重點並不在線上。”
老者奇道:“哦?我剛已經算是給你透露些消息了,這裡還是藍海狀態,你就想急流勇退了?”
說着話,眼神微眯盯着方圓稚嫩的臉。
方圓笑道:“我本身不是學計算機的,對網絡產業的未來發展看不太清楚,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吃了很大的時機與人口紅利。我覺得實業興邦還是很正確的路子。”
老者飲茶,方圓笑嘻嘻地同他對視。
安靜了幾十秒,老者點點頭,問:“你很聰明,猜到我找你的目的了?”
方圓笑說:“只猜到一點兒。”
“說說看。”
八哥兒在外面叫鬧的聲音隱隱傳來,內院有蛐蛐叫,有風聲潺潺。
老者探手拿過茶壺,反過來給方圓到了一杯。
方圓這才試探着開口:“要燒黃冊?”
“……”
老者手一抖,整個人愣住了,對着方圓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然後肩膀抖動不已,樂得前仰後合,最後手指點點方圓,依舊笑道:“你啊,你啊,你還懂燒黃冊?讀史?”方圓訕訕道:“我還有個女朋友,以前教語文的,對這方面比較有造詣,我很尊敬她,跟着一起讀了讀。”
老者還是笑:“聽說了,叫李理對吧?很靈秀的姑娘。”
方圓說:“這首曲子叫《漢宮秋月》,是古曲,哦,我還有個女朋友,她對音樂很在行……”
老者樂不可支地擺手:“行了行了,你年少風華,不用在我這個老頭子前賣弄風騷。”
方圓嘿嘿也樂。
老者收了笑容,正色道:“權利不能私有,財產不能公有,否則人類就進入災難了。從宏觀上看,國器依舊是貿易領域,別說互聯網還沒發展到那個地步,就算有那麼一天,只要你不行差踏錯,燒黃冊也輪不到你。”
方圓暗鬆一口氣,買了兩個乖,得到這句話,終於敢闆闆正正嘮嗑了。
他立馬不住點頭:“是是,我就是個沒什麼大志氣只想娶媳婦的貨色,金錢誠可貴,愛情和自由價更高,我肯定走不錯。”
老者砸吧兩下嘴,道:“無知者是永遠得不到自由的,因爲和他對立的,是整個陌生的世界。你年紀小,卻不無知,我今天對你的改觀很大,以前覺得你是在宮閣的教導下辦事的,現在看來並不是。
那你說說吧,怎麼打算?”
打算?稍微瞭解一下我的打法,就會知道我的打算都擺明面上了。
方圓不自覺地轉轉茶杯,想罷說道:“微博的股權結構太亂了,但我會盡力爭取在港股上市,如果能說服他們在A股,我不會留手。”
老者道:“這很好。”
方圓又說:“但不論在哪兒上市,我保證會根據國內的意識形態走。”
見他舉了白旗,老者更滿意了。
方圓:“其實我個人覺得,未來,十年左右的未來吧,視頻等流媒體領域纔是民意集中地,這方面,我已經在做鋪墊了。”
老者琢磨一番,輕輕頷首說:“這就是你和華唯合作的目的吧?哦,還有那個拆分出來的噼裡啪啦?”
“是的。”方圓點頭道。
“嗯,”老者再度咂摸一陣,“然後呢?”
方圓說:“pilipala,我會當做黃冊上交。”
“哦?”老者眯起眼睛,半晌說了句:“條件呢?”
方圓暗暗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我不入房地產。”
“……”老者怔住了。
十五分鐘,三杯茶。
之前的整個一番談話,方圓都在心裡打過腹稿。
他其實很清楚豐老找自己的目的,在這個當口,在這個形勢下,這種私下的談話只有一種可能——作爲一個代言人,進行產業轉移。
代言人,這是好聽的說法,說難聽點兒就是石子、竹篾、絹布、擦屁股紙。
是明晃晃的站隊。
他不僅不想,而且不敢。
他從來沒有問過宮閣爲什麼要出國,這是不言而喻的問題。
一番鋪墊,兩次賣乖,主動舉白旗,所有節奏都按着他想象的做到了,而且老者很開心地問了他條件。
那就直說唄。
“原因呢?”老者問了句,又道:“以你背後的信息渠道,應該已經知道了要放水的事情,這時候不入場?”
方圓直抒胸臆,誠懇表態說:“沒什麼原因,如果硬說,就是我個人不喜歡這個行業,或者說,”他擡頭直視老者的眼睛,用示弱的眼神道:“剛纔我沒有撒謊,也不敢當着您撒謊,我只是想娶媳婦過日子,我怕被清算。”
“被誰清算?”
他不敢說別個,只道:“良心。”
老者不作聲了,隔了會兒,開口道:“很難想象,你竟然能看那麼遠。”
科幻作者可以在心裡佈局到宇宙滅亡,傳統作者可以預設人之三代,而領導人只能謀五十年,不是他們眼光不夠遠,而是要落在實處佈局。
方圓作爲重生者,他知道這個行當做好做不好的下場都差不太多,因爲在特殊體制的操作方式是一樣的。
老者站起身,揹着手踱了兩步,走到書案前拿了根兒筆沾了墨,卻懸停着遲遲沒有寫字。
驀然,他擡頭又看向坐在原處的方圓,說:“我年輕的時候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亂世,那時,所有人的心裡只有公而無私,也是那時,我和我的領導都明白了一件事,金錢,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如今我老了,發現,的確如此。”
方圓抿嘴點頭,滿眼敬佩。他明白,對方說的金錢,是做民生之費。
老者又道:“還是那句話,如今我老了,一個人懂得越多,就會發現,想不撒謊很難。但我認爲你還真的沒有撒謊,這就奇怪了,盛世不該出妖孽,你憑什麼在權利和金錢面前不動搖?”
沒問爲什麼,問的是憑什麼。
這讓方圓感到一絲莫名逼氣,有種拍胸脯想說爲崛起而讀書的衝動。
很搞笑。
他說:“您也說我沒撒謊了,我既然沒什麼志氣,又膽子小,所以怕進坑啊。”
老者笑道:“只有那些躺在坑裡從不仰望高空的人,纔不會掉進坑裡。”
方圓不再犟嘴,只搖頭說:“我否認這個行業,但不一定要詆譭它,或者剝奪別人認同它的權利。
我不做,是個人因素,整體大勢擺在這,國家經濟必須要轉型,就意味着總會有人去做,很多人會,所以我不阻攔也沒法阻攔這個進程。”
老者問:“可你的飛鴻地產……”
方圓不禮貌地打斷道:“我只是想給自己蓋點兒房子,不被別人騙。”
說着還揉揉鼻子,孩子氣十足。
老者徹底被逗笑了,無奈搖頭,筆仍沒下。
他想了想,對方圓說:“不認同,但不詆譭。唔,金融方面的事情,你做的很不錯。該詆譭的,你也沒留手。”
方圓正要訴苦,老者又笑了,“我知道這件事給你自己惹來了麻煩,我相信你能保護好自己。”
聽對方果不其然地一推三四五,方圓也只能悻悻點頭。
老者突然問:“你和夏家的關係怎麼樣?”
方圓驀地瞪大眼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