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一片大地照得青白,兩人並肩而坐,草蕩搖晃,影子也跟着飄擺不定,夜色下,孟靜怡淺淺敘述過往,沒什麼情緒,只是淡淡述說,方圓也只是靜靜傾聽。
和沈寧飛不同,孟靜怡的童年雖然也挺不幸,但不至於那樣悽慘。
說了幾句,孟靜怡朝着方圓笑道:“幹嘛用這種酸溜溜的憐惜眼神看我?沒那麼悲催。”
方圓訕訕笑了,叼着草根點點頭,“你說,我聽着。”
草叢裡幾隻螞蚱亂蹦,飛蛾小蟲也不少,孟靜怡卻絲毫不怕。
她的父母都是高顏值,也算高學歷,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尚算溫馨。
只不過她父親那人的性格過於軟弱,家裡家外的大事小事難以操持,而孟母又是個要強的脾性,嘴上很少說,但骨子裡是希望能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的。
五歲之前,她有屬於自己的公主屋,有白紗蚊帳,有芭比娃娃,有蠟筆塗料,還有漂亮的蓬蓬裙,只是後來全都消失了。
那年,受不了妻子嘮叨督促的孟父出軌了,因爲顏值優秀,和廠長的女兒好上了,那是一個強勢的女人,懷孕三月,直接闖宮,孟母更是骨氣硬,二話不說就走了。
“她去了日本,她嘴上總說羨慕那裡的高福利,羨慕那裡的生活,所以就去了。沒帶我。”
孟靜怡的語氣始終淡淡的,說到這兒,她側頭問方圓,“給我顆糖吃,帶了麼?”
方圓摸摸兜,隨意掏了一根遞給她。
把糖含在嘴裡那一剎的味道,讓她眯起了眼睛。
“剛去的時候,她和所有的勞工一樣,只能在餐館裡工作,後來自學了語言,不到兩年就找到了男朋友。
“那個日本人也很帥氣,他們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生了孩子後,她也變成日本人了,開始享受那裡的高福利。從我小學四年級開始,她每個月會給我匯來兩千塊錢。”
方圓笑道:“那真不少。”
孟靜怡用舌尖在嘴裡挑逗蘋果糖,點頭說:“是不少,但我那麼小,也不會花錢呀。”
方圓問:“後來呢?”
“後來……我有了兩個弟弟,一個媽媽生的,一個爸爸生的。”
說完孟靜怡自己沒忍住笑出來,方圓也哈哈大笑。
止住笑,她接着說道:“廠長的女兒繼承了工廠,爸爸那邊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家庭很幸福,早先幾年,他們會把我接過去過春節。”
方圓奇道:“接你?你不跟他一起住?”
孟靜怡搖搖頭:“我跟爺爺一起住,爺爺不喜歡那個女人,我也不喜歡。爺爺不喜歡那個孫子,喜歡我這個孫女,但爺爺後來死了。
“沒有爺爺在,或者說他沒有父親在了,就不太理我了,漸漸不帶我過年。記得,應該是初二那年吧,年三十那晚整棟老樓都停電了,我剛下好餃子,什麼都看不見,啪就摔碎了盤子,哈,那年春節我餓肚子來着,也看不了電視,就坐在牀上等着零點的煙花。
“屋子裡很黑,外面五彩斑斕的。
“過了一點,就沒有煙花了,外面變得和屋子裡一樣黑,我蜷在牀腳貼着牆,越害怕越睡不着,我記得那時心裡一直念道着爺爺回來就好了,又害怕真的見鬼…撲哧。”
孟靜怡差點把糖吐掉,擦擦嘴角才又說:“後來他也開始給我錢,我都收着了,他問我媽媽一個月給我多少,我說三千,他就每個月也給我三千。
“我聽說你也是初中開始烤羊肉串掙錢的,一個月能掙到六千塊麼?”
方圓搖頭:“比不過你。”
“嘿”了一聲,孟靜怡說:“我有錢,長得又漂亮,成績也不錯……誒,那時認識你就好了,我們能搭個伴一起過日子,說不準很早就能給你生孩子呢。”
方圓差點噴出來。
孟靜怡笑道:“有錢,但是我沒家,也不想回那個房子,就開始計劃以後。我上網吧包夜,偶爾去舞廳、去歌廳,總之,那年紀其他女孩子接觸不到的東西我都試着去看看,發現都沒意思,就想着該怎麼多掙些錢,掙錢離開那裡,換個地方,扎個根,有個家。
“意外一次接觸了平面模特,我個子高,他們和我籤長約,這些年,我真的攢了不少錢。”
方圓很有感觸,覺得這個姑娘如果也是重生的,未必比不過自己。
孟靜怡說:“還好攢了錢,沒過幾年,日本那邊就不給我錢了。
“日本男人炒外匯賠死了,我媽沒享受幾年家庭太太的優渥生活,就又出去打工養家,我那個日本弟弟也是個小混混,但沒我混的明白,經常打架,捱打的時候多,高中沒畢業,就被打折了一條腿,治好後變成了跛子,哈哈。
“她上了年紀,想起了我,高二時候又悄悄攢錢寄給我,這次葬禮,我都還給她啦。”
她趴在膝蓋上笑眯眯地看着方圓:“你想問我她怎麼死的對不對?不要不好意思。”
“呃,嗯。”方圓點點頭。
“自殺的。”
“……”
孟靜怡捂嘴一笑:“感覺那個國家的男人壓力真的很大,真的像黃色電影裡演的那樣,很暴力,很變態。他賠光了錢,開始酗酒,後來發展成打人,父子兩個廢物一起打她。
“暑假剛開始不久,我在外地參加一個T臺,沒接到她的最後一通電話,但收到了她攢下很久的一筆錢,很多。
“去日本的時候,葬禮是我拿的錢,把多年積蓄都掏了出去。當然不用那麼多,但我額外拿了一筆,換成了日元,一大把,全部砸在了那兩個廢物臉上,然後……嘻嘻。”
她摸摸自己的眉角,“然後我也被那個跛子打了。”
方圓臉上的淺笑始終如一,看着她說:“你真厲害。”
“是吧?我也這麼覺得。”孟靜怡笑道:“也不錯,生恩我報了,反正她也沒養我幾年,那些錢也夠報恩了。”
方圓問:“你爸這邊兒呢?”
孟靜怡深深看着他,眼神很奇怪,有點幽怨。
半晌,她搖搖頭,嘆了口氣,重新看向遠處山谷中的銀色大河。
“春節時候鬧了些不愉快,算撕破臉了吧,以後八成也就不見了。”
方圓沒追問,孟靜怡也沒多說。
其實,這件事還真的跟方圓有關係。
孟父二婚妻子的工廠是做奶製品加工的,後來擴大了生產線,開始製作奶精粉和奶粉,四年前又重金從新西蘭引進了一個加工車間,產品質量和產量都躍升到國內二線的程度。
孟靜怡老家在冰城,方圓很久之前就讓飛越餐飲把大後方轉移到龍江省了,那裡天然糧倉,很多環節做起來方便。
一來二去,FLY做大了,孟父就想着把自家餐品推銷到飛越餐飲。
不過,在方圓的指導方針下,飛越中幾項產業鏈重要環節都是自產自銷的,沒同別人合作。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今年一月,FLY集團正式把“一縣一品”推向明面,超大力度支持發展,也讓全國各地的農副產品公司看到了合作的機會。
孟父兩口子心血來潮,開始做終端,也就是把奶製品加工到零食,比如奶片、成品奶粉等銷售端,以圖能通過“一縣一品”項目直接把自家品牌打出去。
要知道,奶粉,尤其是嬰幼兒奶粉,在國內銷售的前端質檢是非常嚴格的,如果沒有幾十年的市場沉澱,想直接做品牌無異於癡心妄想,蒙牛、伊利等等幾座大山,不是那麼好攀的。
尤其是方圓先知這行的貓膩,三氯氰胺事件正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起初早早定下調調不做奶品終端產品的指令,前幾天也被柯紹等人奉爲神來之筆。
這下子,孟父家的工廠想合作,就更難了。
08年春節時,多年不遠不近的孟父和其妻二人又把孟靜怡特意“請”回去,好吃好喝連連奉承,裡外裡,竟是想通過她這個“同學”身份,直接跟方圓攀交情。
孟靜怡直接留下一句“想瞎了心了你們!”就離席而去。
最近山鹿倒黴,全國奶製品公司全部徹查,奶製品銷量斷崖式下跌,春節後不斷惡言相向的親爹和後媽,近幾周又開始不住聯繫孟靜怡,以圖能見方圓一面,推銷滿倉庫的積壓產品。
所有這些,孟靜怡都沒有跟方圓講。
方圓說:“開學後,公司會進行全國範圍的招聘,集團內部把這件事起了個名字,叫“萬人計劃”,濱海這些學校,秘書處可以抽空督導,學學,有費用。”
“方老闆,你在特意關照我這個小秘書?”孟靜怡勾起嘴角,笑得妖嬈。
方圓攤攤手,“何樂不爲?我們是同學。況且你該不會想不到,現在沒幾個人能和我這樣坐在一起嘮嗑吧?”
孟靜怡笑得揉肚子,然後好奇道:“我到處走穴時聽說了今年年景特別不好,說是受什麼金融危機影響,到處都是裁員倒閉的公司,你怎麼還大範圍招聘?”
方圓大言慚慚道:“我這麼牛逼,金融危機影響不到我,而且我招聘的都是應屆和實習生,大學生辛苦讀到這個年紀,不就爲了一個就業麼,我做好人好事。”
孟靜怡又一樂,看着他的眼神亮亮的。
卻也能看到他眼裡的坦蕩,似乎沒有半分額外的情誼,便又暗暗一嘆。 兩人半晌無聲,孟靜怡驀然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個好女生?”
“好女生?”方圓奇道:“什麼叫好女生?”
“這個年紀應該清純如水,纔是好女生,不是麼?你們男生不都這麼認爲麼?”
方圓笑了幾聲,想起報到那天她和楊一帆在海邊的對話,不禁心有慼慼。
從他理解的孟靜怡來看,那番話顯然並不真實,和多少人上牀暫且不知道,但小男生顯然玩不過她,反過來說她玩別人纔對。
晃晃頭,方圓說:“不同的年紀有不同的煩惱,別人永遠體會不了,也讀不懂咱們個人的愁苦。尤其是小孩子…沒出校門都算小孩子,外人在批判小孩子的時候,其實更應該坐下來聽聽他們的委屈,問問他們凌晨的心事,而不能只是責怪。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就像我,我也做的很好了。”
委屈、凌晨的心事……
孟靜怡莞爾一笑:“是啊,你太厲害了。”
方圓站起身,向下看看,走下緩坡,站到十幾米下的一處平地,陡然對着托起月亮的黃河“啊”地大喊。
喊罷笑着回頭,衝孟靜怡招招手,“下來試試。”
孟靜怡提着裙襬一步步小心走下來,塵土飛揚,她站在方圓身邊,雙手擎在臉側。
“啊……”剛叫出口,棒棒糖“ber”地吐了出來,又咯咯嬌笑。
方圓說:“在這裡應該喊幾嗓子信天游,但我不會,就叫吧,你再試試。”
“嗯。”
孟靜怡墊着腳,把棒棒糖拿在手裡,真的用盡全力大喊。
山谷有回聲,似外人在迴應他們。
方圓說:“永遠別把負面情緒調成靜音模式,那樣就像把烏雲塞進身體裡,就算亮着燈也會覺得壓抑,不爽就鬧、煩了就喊,管別人介不介意,他們介意,就讓他們去死好了。有心事也別悶着,自己多愁善感到不行,其實別人根本沒把咱當回事。”
孟靜怡聽罷,點頭不迭,樂的停不下來。
“方圓,你可太會哄女孩子了,這輩子,你要睡多少良家婦女啊?”
“……”
方圓一步步往上爬,站穩了才用力把她也往上拽,重新站定後,兩人沒再坐下,並肩而立,眼中是壯觀夜色。
孟靜怡深深吸了口氣,輕輕道:“我真的挺喜歡這裡。”
方圓打趣道:“國家一直提倡大學生支教和大學生下鄉做村官的事,你可以研究研究。”
孟靜怡眯着眼睛注視山河月下的秀麗景色,竟點了點頭。
“我會考慮的。”
——
方圓住的窯洞在山腳,本打算把孟靜怡送上去,但小姑娘沒讓,拿着那支花就悠然離去了。
回到屋裡,向東幾人和過來串門的林澤等幾個同學正在分撥鬥地主,方圓沒參與,草草洗了把臉就在一邊啃雞爪子賣呆兒。
後來,鬥地主演變成砸金花,方圓擼袖子就上了,輸了三十六。
月下枝頭時,一幫男生才鼾聲如雷的睡下。
第二天的行程是徒步黃河古道,沿途要拍風景,順帶着可以摘大棗。
黃河古道是千百年前人工開鑿的,就在崖壁上,路有四五米寬,上面黃沙岩石,下面是土路,左邊就是懸崖,三十幾米下是滾滾黃河,別說人,幾十噸的石頭掉下去,也只能濺起一點水花。
因爲路寬,只要不是有人故意跳河,就沒什麼危險。
方圓上輩子走過一次,實在是無聊到爆,於是他跟張老師請了假,說要開電話會議,便偷懶補覺。
其餘人則都很興奮,揹着相機排成一隊,晃晃悠悠離開了小鎮。
張老師爲了安全着想,讓男女生混着走,幾個女生可以結伴,後面再跟着幾個男生。
行至中途,路過一處寬闊的夾道,那有一個數百年的巖砌水潭,是古代人歇馬喝水的地方。
沒見過世面的大學生們舉着相機,對着崖上怪石嶙峋和各種無聊風景拍來拍去。
腿腳慢的徐安然和木萱萱等人落在最後,向東幾位壓陣。
劉瀟瀟之前走過一處下坡的時候崴了腳,坐在水潭好久沒動彈,這一隊人只能陪着她。
徐安然好動,到處看到處摸,蹲在水潭洗手時,突然“呀”地驚叫一聲,嚇得摔了一個屁墩兒,自己傻乎乎咯咯笑。
楊一帆端着相機把這一幕拍下來,然後拿到徐安然面前逗她玩。
陳逸問她:“洗個手你都能嚇到?”
徐安然搖頭指着大水潭說:“這裡有魚,剛纔撲騰一下,嚇我一跳。”
衆人大奇,圍過去看。
水潭裡的水都是黃色渾濁的,什麼也看不清。雖然很大,但不深,膽子大的陳逸伸手去摸,不多時就嚇得一激靈,叫道:“哈,還真有魚。”
說着雙手下水,不大會兒就抱着一條十幾斤重、小臂長的大鯉魚出來。
大魚在他懷裡活蹦亂跳,陳逸連忙又放下了。
向東奇道:“誰在這裡養魚?”
網文作者楊一帆腦洞大開,胡謅道:“這水潭肯定連着黃河,這魚是成精了,說不準能變成女妖精,老大你有主了,讓給我吧。”
大家鬨笑,顧離指着岩石頂上笑罵道:“這潭子明顯是上面溪水流下來形成的,還沒有胳膊肘深,連你大爺的黃河。”
劉瀟瀟坐在石凳上揉着腳腕說:“我家也養魚,這條魚燉着吃肯定好吃,安然昨天晚上做夢還說吃魚呢。”
徐安然吧唧兩下嘴,說:“這是別人養的,可不能拿走。”
向東溫柔地問木萱萱:“還累麼?”
木萱萱抿嘴搖搖頭。
向東招呼大家說:“那咱們走吧。”
劉瀟瀟揶揄道:“你只問她,怎麼不問問別人還累不累?”
向東撓頭,不說話了。
劉瀟瀟偷偷跟徐安然說:“咱倆把魚抱走吧?”
徐安然咬着朱脣說:“這不好吧,別拿了,我們走吧。”
劉瀟瀟笑道:“一條魚而已,我們留下十塊錢,晚上讓吳大娘給加個菜。”
徐安然捂嘴笑了笑,說:“我不拿,怎麼抱啊?”
陳逸笑着問劉瀟瀟:“你真要拿走?”
劉瀟瀟說:“我可拎不動,我覺得這魚會很好吃,反正安然嘴饞,晚上拿回去做好,我們大家一起吃。”
陳逸從揹包裡摸出來一個大塑料口袋,招呼楊一帆一起把大魚撈了上來,往袋子一裝,笑道:“走着。”
——
方圓睡到中午時候才從炕上睜開眼,正盤坐在炕頭揉眼睛,就聽見一陣敲門聲。
“誰呀?進來?”
吱呀——
門從外面推開,安洛探了個頭進來:“你吃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