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聲黯啞,透着倉促,三兩聲之後戛然而止,和以往戚琴拉出來的琴聲大不相同。
文笙有些吃驚,在山道上原地轉了一圈,想聽出適才的琴聲來自何方。
周圍只聞淅瀝瀝雨打草葉的聲音。
文笙試探着叫了一聲:“雲鷺?戚老?”
旁側十餘丈開外的樹林裡“嗆”的一聲響,像是刀劍的磕碰之聲,跟着“呼啦啦”一棵樹木倒了下來。
文笙不禁臉上失了血色,出事了,人在密林裡!
這片林子裡多是松柏,泡桐,還有幾棵漆樹。松柏漆樹是王昔親手栽種,長的已經有七八年樹齡,泡桐是文笙來了以後栽上的,有她時時照料,也都長得很好。
她對這片林子裡的地形十分熟悉。
林子中央有一條深溝,把樹林劃爲南北兩半,聽師父王昔說,他剛到青泥山的那年夏天也是多雨,結果山裡的雨流不出去,積成了洪水把這裡一個小山包沖塌了,大量的淤泥變成沃土,而那條深溝直達山下,是被洪水衝出來的。
溝底下很平坦,由下邊往上爬非但不陡峭,還有幾處緩坡,雖然王昔在上面搭了木板橋,文笙爲圖方便,常常上下溝底往來於兩邊的林子。
出事的地方離那條溝很近,文笙沒辦法判斷在哪一側,她決定繞到溝底去看看究竟。
今年雨水多。山上野草瘋長,溝底的水流沒過膝蓋,文笙顧不得那水寒冷刺骨。把包袱往肩膀上一背,抱着古琴,踩着水裡的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往出事的地方跑。
打鬥還在繼續,胡琴聲再度響起,這一次慢慢連貫起來。
文笙跑得呼呼疾喘,越靠近,壓力越大。
戚琴不可能針對她。她會感覺如此難以招架,當是戚琴此時形勢危險。他盡了全力。
文笙暗暗心憂,正在與人交手的必是雲鷺,敵人呢,是何方神聖?
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突降強敵?
那位黃太安黃先生呢,他不也是樂師嗎,他在做什麼?怎麼不聞幫忙?
對了,他沒有帶樂器。
樂器於他,相當於刀對雲鷺,合該片刻不離身的。文笙抱緊了手裡的古琴。
前面馬上就要到了,文笙不敢再胡思亂想,她開始按照之前領悟的抵抗琴音之法,凝神細聽那胡琴聲中包含的技巧。
會不會被琴聲控制。是對她精神以及自制力的考驗,她本來在這兩方面就強於普通人,這一年跟着王昔隱居山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夕與古琴相伴,更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文笙攀上溝頂,找了塊岩石藏身,趴在後面。藉着比人高的野草探頭張望。
她攀爬間發出簌簌聲響,不知會不會驚動正在拼鬥的幾個人。不過這時候,耳聽胡琴聲催命,顯是到了緊要關頭,文笙也顧不得別的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雲鷺,就在她身前二三十步遠。
人影一晃,但見他攸地飛出去,身體在兩棵樹之間縮成一團,避開了什麼東西,跟着手中刀帶起大片青光,劃開雨霧,向着身後斬去。
刀鋒所向枝葉繁茂,“咔嚓”又是大半個樹冠被斬落下來,隨着倒下的樹冠,一個白影子飄忽而下,文笙但覺眼前一花,那影子已繞過雲鷺,向着他身後的戚琴撲去。
戚琴跌坐在地,低頭只管拉琴,同這殺手相距已經只有丈許。
丈許距離,對於他們這些身手高強的人幾乎是伸臂即到,那影子單手一揚,寒芒撕裂雨霧,文笙這才驚覺那人手裡竟是握着一把短刃。
戚琴恍若未覺,他出來時穿的蓑衣掉落在一旁,碎成了兩半,身體右側沾染了大片的血漬,傷在右肋,猶在不停向外滲着血,即使如此,他仍以右手執着琴弓,右臂大幅度活動拉着琴。
戚琴受傷了,傷得還不輕!
文笙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白色人影到了戚琴跟前,揚手便欲將短刃紮下,後面雲鷺擋之未及,驚叫出聲。
那刀鋒帶起的雨水和殺氣激得戚琴白髮飛揚。
戚琴頭也未擡,手腕一抖,在兩根琴絃上做了個正跳弓,胡琴聲陡然大了起來,激越震撼,聲如裂帛,像看不見的鼓槌重重敲擊在衆人心上。
那白色人影握刀的手不覺一滯,已經到了中途的刀竟未能一氣落下,雲鷺趕至,橫刀“當”的一聲截下來。
對方這一遲疑,在文笙眼中現出身形來,這個人身材瘦削,長臉兒,高顴骨,眼窩深陷,頭髮高高紮起來,露出左側耳朵上碩大的金環。
其實只看這身打扮,文笙便有了判斷,除了那殺害首陽先生和白麟遠的兇手瘋犬商其,再不會是旁人。
大半年之前,他在何家村險些送命,如今傷勢痊癒,回來找戚琴和雲鷺報仇來了。
出奇不意偷襲,重創了戚琴。
而且他這時機選得太好了,戚琴和雲鷺都喝了不少的酒,文笙看着雲鷺和商其你來我往纏鬥到一起,不禁暗暗擔憂。
黃太安呢?他在哪裡?
這情形太過緊張,以致文笙剛想起來在場的還應該有一個大活人。
她探頭隔着野草的間隙在附近林子裡找了找,卻見那位黃先生就站在七八丈開外,背倚一棵泡桐,注視着正生死相搏的三個人,不知酒醒了沒有,也不說上前幫忙。
文笙一路急匆匆帶着琴追來,本意是想着那黃太安好歹是樂師,若是急着幫忙,沒有趁手的樂器怎麼行,可看這模樣,她不由得心生疑慮,趴在石頭後面暫時沒有行動。
這會兒場上的形勢和剛纔又有所不同。
戚琴生死關頭受殺氣一逼。不知觸動到了哪根神經,自從做出那個正跳弓的技法之後,醉意全無。全情投入進去,右臂看上去絲毫不受傷處的限制,快弓、揉弦一氣呵成,滑指、跳指眼花繚亂,胡琴聲縱橫激越,酣暢淋漓。
這是殺戮之曲,無關乎傷春悲秋。叫人聞之毛髮倒豎,和他往日拉出來的悽豔琴聲又有很大不同。
文笙聽着但覺心跳“撲通”“撲通”。胸腔裡漲得有些發疼。
這樣的琴聲對殺手商其影響也很大,他“啊”地狂叫一聲,身法一改之前得飄忽詭異,變得大開大合。兩眼漸漸染上腥紅之色。
錯身之際,商其一刀刺出,出手早了,足足偏出數寸,雲鷺連躲都未躲,擡腿狠狠揣中他前胸,商其痛呼一聲向後飛跌出去,後背撞在一株松樹上,竟將這株數年生的松樹“咔嚓”一聲由中撞斷。
雲鷺緊隨而上。撲過去挺刀便刺,這一刀若是紮實了,就會當胸刺入。將這個罪大惡極的東夷殺手牢牢釘在樹幹上。
文笙還是第一次目睹這麼兇狠的以命相搏,但覺剎那間眼前閃過許多虛影,好似出現了兩三個商其並兩三個雲鷺。
胡琴聲高亢穿雲,商其吐出一大口血,藉着樹幹折斷之機翻倒在樹後,勉強躲過了雲鷺這快若雷霆的一擊。
這時候。一直作壁上觀的黃太安突然走前了幾步,他絲毫未受胡琴聲的影響。口裡嘖嘖兩聲,笑道:“我便說你即使提前有了防範,也鬥不過‘三更雨’吧,你偏要試一試,如今打過了,如何?”
他這裡一出聲,戚琴不可避免受了干擾,琴聲中多出了一個顫音來,雲鷺撤身回防,商其趁機向一旁翻了出去,同雲鷺拉開了距離。
他一把扶住了旁邊的松樹,側頭啐出一口血沫子來,喘道:“廢什麼話!”
雲鷺皺起眉頭:“黃先生,你……”
他看看黃太安,又看看商其,這時候黃太安已經站到了商其那一側,臉上猶帶着之前在衆人看來頗顯誠摯的笑容。
雲鷺恍然:“原來你倆是一夥的。”
黃太安悠然道:“好叫二位知曉,我姓黃不假,真名不叫太安,也不是彰州人,久聞‘三更雨’琴技高深,淡泊名利,心甚神往,忍不住化名親近,還請戚老不要見怪。”
雲鷺聽他自承欺瞞,忍不住去看戚琴,戚琴臉色也變得頗爲難看,這一下午他在酒席上試探這姓黃的,對方又何嘗不是在裝醉探他底細,只是自己的表現都在明處,對方卻藏而不露,騙過了自己。
“我一個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勞閣下費心了。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何必惺惺作態?”他口裡應付這姓黃的,心中飛快將席上黃太安醉後自己和王昔的對話回想了一遍,看看有沒有疏漏。
黃太安哈哈大笑:“非也,黃某辦事向來小心,一個‘三更雨’便夠我對付的了,若再加個會彈古琴的樂師,真是死都不知怎麼死,所以非事先探查明白了不可。”
文笙聽到這裡暗暗心寒。
只聽戚琴沉聲喝問:“你待如何?”
黃太安將手伸向了商其,那東夷刺客老大不耐煩拋了支碧簫給他,黃太安接在手上瀟灑地挽了個花兒,笑眯眯道:“那王老爺子不是樂師就太好了,我先殺了你倆,再去殺他。”
碧簫通綠,翠色誘人,正是首陽先生的那支簫。
而這個黃太安,文笙突然心中一動,想了起來,當日陳慕供認他在京裡認識了一位高人雅士,與之過從甚密,終被對方一步步誘入了萬劫不復之境,那個人,不正是姓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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