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御神情變幻。
此時恰逢坑底虎嘯,鳳嵩川說的什麼,文笙一個字都沒有聽到,她只感覺得出,他所說的這幾句話對自己必定十分不利。
因爲楊昊御聽完之後,便揮了下手:“那趕緊的吧,比完了我還有事要和潘先生商量。”
一旁那藍衣人聞言微微一躬,顯然他便是那“潘先生”。
楊昊御吩咐了那句話,便將身子向後靠去,仰倒在椅背上,又露出在絲桐殿前那副懶散疲憊的模樣。
楊昊御到場,事情並沒有任何轉機,眼下的情況好似又回到了剛纔,所有人都在等着文笙立生死狀,只是鳳嵩川的神情變得更加有恃無恐。
文笙略一沉吟,道:“好吧,既然你們一定要我和這位熊樂師鬥個你死我活,那我如你們所願。”
她竟然痛快答應了,座上諸人都覺着有些意外。
這種賭鬥,兩人身處平臺之上,虎嘯臺緩緩下沉,最後會停在距地面一丈多高的半空,正是那老虎想撲撲不到的地方。
熊越可是一位真正的樂師,那日到同樂臺觀看的人都親身領教過了,他的琴曲能叫人忘乎所以,不知身處何地。
顧文笙只要稍有晃神,便會栽下平臺去,掉落老虎之口。
楊昊御擡頭看了她一眼。
潘先生道:“那過來立生死狀吧。”
文笙走到桌前,拿起筆來。蘸了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到這時候。她竟然還十分鎮靜,至少寫字的手一點都不抖。
那潘先生在旁看着,不禁有些惋惜,聽說這顧姑娘是位才女,尤擅書畫,也正是因爲這個得罪了鳳嵩川,畫得怎樣怕是無緣見識了。只看這字體清妍俊逸,好似天女舒袖,若不是內容透着血腥。大煞風景,裱起來掛在書房裡看着,真是一種享受。
文笙將生死狀寫完,又畫了押。將左手的古琴交到右手。如今她所能賴以求生的只有師父送她的這張琴。
潘先生對嘴吹了吹,小心地將兩張生死狀收起,道:“既然如此,就請兩位上虎嘯臺吧。”
熊越應了一聲,當先往那平臺上走去,經過文笙身邊,冷冷哼了一聲。
有鳳嵩川等人在旁虎視眈眈,文笙別無選擇。跟着上了那平臺,兩人相對而坐。都將古琴放於膝上。
這塊石板本不大,坐了兩人,地方頓顯侷促。
文笙身後便是虛空,而擡起手來,指尖堪堪可以觸及對面的熊越。
兩人坐好,在座的不知是誰向楊昊御請示:“大殿下,可否開始?”
楊昊御應了一聲。
有人開啓了機關,平臺沿着石壁緩緩下滑。
每下沉一分,縈繞在周圍的腥臭氣便濃重一分,兩人距離着虎口也近上一分。
熊越擡起眼來,望向了文笙,目光中帶着恨意,譏誚道:“顧姑娘膽子不小,下了黃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譚公子太過偏袒你,給了你不該得的榮耀。”
文笙嘆了口氣:“不過一個甲等,便值得你爲他們捨棄所有,命都不要?”
熊越低吼了一聲:“我的所有早便被你毀了,被你和那姓譚的,你們相互勾結,營私舞弊,偏偏他是譚老國師的孫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話,我成了一個笑話。我要你死,你死了,世人自然知道他是錯的,我要維護樂師的尊嚴。”
文笙搖了搖頭,嘆道:“好吧。是非對錯到這時候了再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你我就在這一戰中決個高下吧。”
熊越聽她說要戰,“嗤”地一笑,道:“自不量力!”低頭右手“錚”地撥動了琴絃,上來便是一記空弦輪指。
三聲琴響,平臺四周的空氣跟着一起振盪,下方的猛虎早見平臺下沉,便盯上了獵物,此時“吼”地一聲厲嘯,夾雜在琴聲中,殺氣直向文笙席捲而至。
這熊越,不過數日不見,許是心態上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樂師的技藝竟與那天在同樂臺上大不相同。
那日還軟綿綿得給人以飄忽之感,令聽者像喝醉了酒一樣渾然不知身處何地,可這會兒的琴聲卻叫人覺着陰風陣陣,飛沙走石,若是陷在其中一樣會迷失,但心裡卻知道那並不是個好去處。
好重的怨氣!
這怨氣通過琴聲傳遞出去,與坑底的腥臭混雜到了一起,激得猛虎連連咆哮,明知獵物距離着自己還有數丈,撲之不到,依舊衝着平臺高高躥起。
文笙將手放到了琴絃上。
此時此刻,她能彈的只有一曲《伐木》。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輕撥,風和日麗,滿山翠柏沐浴在陽光裡,利斧已經磨就,主人提斧在手,哼着輕鬆的小曲,腳步輕快。
熊越手下七絃驟響,譁啷啷,那是鬼門關的陰差出動,看不到的索命鐵鏈隨時會纏到你脖頸上來。
文笙左手綽、注,一指過兩弦,右手如穿花,那是隨着一聲清叱,斧頭被掄起。
砍下枝丫,來年還會生髮,去留隨意,山林間始終是一派欣欣向榮。
平臺還在下落,距離着虎口越來越近。
文笙不但手穩,心也穩,左指於音位小幅擺動“吟”,大幅擺動“猱”,琴絃突發悠揚顫音,仿若牽動着聽者的神魂。
那是伐木者突於翠柏枝丫間發現了一窩雛鳥,那些鳥兒尚不會撲扇翅膀,頂着一頭軟塌塌的絨毛,烏溜溜的眼睛,小嘴微張,叫人只是望着,便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不由地將斧頭往樹幹上隨意一插,身輕如雁,三兩下攀爬到了鳥窩旁,含笑觀看。
當是時,明媚的陽光灑落下來,好似給她渾身上下染上了一層光暈,清風徐來,樹葉沙沙,一切靜好。
虎嘯臺上方坐着的那十幾個人不由地齊齊變了臉色,原來半躺在椅子上的楊昊御“騰”地坐直了身子。
包括鳳嵩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了正在相鬥的兩個人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
那樂師的琴聲爲什麼停了?大家只能聽到一首歡快到叫人沉醉的琴曲,那是顧文笙彈出來的。不,你看,那熊越還在彈,只是他的琴聲去了哪裡?
熊越自己也覺着不妙。
不知道爲什麼殺意渙散,頻頻走神,精力集中不起來,這些都是樂師拼鬥中的大忌。
他明明知道,卻身不由己,甚至忍不住被對方的琴聲所吸引。
因爲對方的琴聲會叫他想起那些快樂的事。
當年家中條件並不寬裕,他第一次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古琴,如獲至寶,一夜幾次坐起,將枕邊的琴摸索過來,抱在懷裡。
他的琴聲令聽者交口稱讚,岳父認爲他是個志趣高雅的人,有意將愛女許他爲妻,夫人悄悄跑來相看,隔着窗子聽他彈了一曲,回去後便紅着臉應了親事。現在想來,那時候日子是何等的甜蜜。
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他成爲樂師之時。
可就像登山一樣,他登上了最高峰,也意味着上到了最高處,從此之後不覺迷失了方向。
這時候,他聽着文笙的琴聲,回顧來路的艱辛和快樂,心中突起一念:“我在做什麼?我已經是樂師了,苦練琴技近二十年何其不易,只爲一個甲等學徒的虛名,便將一切隨意葬送,我熊越是被什麼矇住了雙眼,做出這麼傻的事來。”
這種種雜念紛至沓來,其實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
熊越不覺間殺意消散,兵敗如山倒。
這時候下墜的虎嘯臺已經停在了離坑底一丈四五尺高,那隻猛虎全力一撲足有丈餘,尾巴幾乎是貼着平臺之下掃過。
上面的衆人在等着這場賭鬥中的失敗者掉下臺去,被老虎撕成碎片。
原以爲掉下去的必定是顧文笙無疑,誰料現在看來,那熊越雖是樂師,忒不頂事,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怪不得會在同樂臺的比試中輸給顧文笙。
在座的除了楊昊御和潘先生多是習武之人,離得又遠,受這一曲《伐木》的影響要遠遠小於熊越,他們很快自那愉悅的琴曲中掙脫出來,探頭望着平臺上的兩人,口中嘖嘖,等着看那既將到來的刺激一幕。
誰知出乎他們意料,熊越明顯是輸掉了賭鬥的那個,可他全不像之前那些賭鬥中輸了的樂師,一點兒遭了反噬的模樣都沒有,在平臺上穩穩坐着,竟然還能彈琴。
時間足足過去了一刻鐘,賭鬥的兩人竟然形成了一種勝敗已分的僵持。
就這麼完了?
鳳嵩川“騰”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喝道:“放,再往下放!”
那平臺再往下放,就是要將兩個人送入虎口了,這已經是壞了規矩,但大皇子楊昊御和那潘先生不說話,此時便是鳳嵩川最大,負責操縱機關那人聽話地向下一扳,機括聲“咔咔”連響,文笙和熊越所呆的平臺登時又往下沉了四五尺。
距地面不足一丈,這已經是猛虎能撲到的高度了。
一直沉浸在《伐木》中的楊昊御此時突然醒過神來,叫道:“慢着!”
可惜已經太遲了,此時那隻猛虎眼見獵物臨近,猛然一躥而起,向着臺子上的兩人撲來。
ps:上班了,事特別多,回來得遲了。
這兩天先單更,讓我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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