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以前畫畫還從未受到過這樣的干擾。
方纔安陸侯世子被拉開,舞姬們覷着李承運的臉色不敢動手拉扯文笙,卻在那歌聲的影響下,挨着她越來越近。
一具具柔軟的身體靠上來,俏臉貼面,紅脣嘟起,真真是活色生香。
李承運既然發現文笙是個女子,如何還會出言阻止,這麼有趣的事,他在上座同懷裡的麗姬說笑了幾句,眼望場上,完全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文笙低垂着雙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腕虛懸,神情專注地研着墨。
相比舞姬們的投懷送抱,她看上去宛如老僧入定。
權貴們被嫵大家旖旎的歌聲吸引,座上卻也有不少客人開始注意文笙。
吟詩作畫是件風雅的事,這少年置身於如此喧鬧的環境下,還能專心畫畫麼?
該不會是像安陸侯世子那麼不着調,當衆畫一幅春宮圖出來吧?
可看他板着小臉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真是似模似樣,哎呦,這少年長得真不錯,怪不得場上情況男女看着有些顛倒,舞姬們環繞在他四周,一個個搔首弄姿,意圖引起他的興趣。
可惜這美少年全無迴應,低着頭一味研他的墨。
文笙將墨研好,放下了硯臺,伸手拿起一支筆,蘸飽了墨,擡頭環顧了一下四周。
燈光照在文笙臉上,映得她膚色如玉,五官明麗。眼神十分明亮。
四座那些尚留着幾分清醒的客人與她目光相對,看了個仔細,登時就有不少人發現了異樣。永成侯一大把年紀了,別的事情不在行,看美人卻是看了半輩子,欠起身指了文笙驚詫出聲:“咦?怎的也是個女子?”
一時衆人竊竊私語,更有甚者隔座探身去向符詠打聽文笙的來歷。
文笙未管這些,低下頭去凝神打量畫紙,準備要落筆。
這會兒舞姬們膽子更大了。文笙眼前時不時掠過輕紗薄袖,鼻端呼吸的都是醉人香風。
更因爲嫵大家瞧見她要當場作畫起了爭勝之心,往這邊走了兩步。幾乎要站到了桌案旁,曖/昧纏綿的哼唱縈繞文笙耳邊,不停鑽入她的腦海。
文笙受到了極大的干擾。
她嘆息一聲,把筆放下。
這舉動叫那些伸長了脖子等着看她如何落筆的人們大失所望。
就連杜元樸都以爲文笙不堪其擾。想要放棄。爲她捏着一把汗。
可文笙這時候卻站直身子,伸手拉住了離她最近的一名舞姬。
半醉的安陸侯世子瞧見這一幕,還以爲場上的小子藉着畫畫之名,同他一樣是想要調/戲這些美人兒,眼見他得手,美人兒笑嘻嘻地毫不反抗,不禁發出一聲狼嚎。
文笙附在那舞姬耳邊吩咐了幾句。
那舞姬臉露驚詫,下意識便向上座的李承運望去。
不知何時。麗姬已自李承運懷裡坐了起來,兩手環着他的一隻胳膊。姿勢依舊親密,李承運斜倚座上,一手託着腮,饒有興致地望着場中衆人。
舞姬猶豫了一下,將繞在肩上的那條彩綾解了下來。
這條彩綾長達數丈,系在舞姬腰上,翩翩起舞起時隨着樂聲招展,如鸞鳳飛旋,彩虹當空,令觀者目眩神迷,煞是好看。
她手託彩綾,繞到文笙身後,以那條彩綾矇住了文笙的眼睛。
在場衆人紛紛發出不解的驚咦之聲。
蒙上還不算完,舞姬又按照文笙的吩咐,將那彩綾多纏繞了幾圈,不但將文笙的兩眼蒙得死死的,也覆住了她的雙耳。
舞姬弄好了,又以纖纖素手在彩綾上下摸索一陣,爲的是叫衆人知道,蒙得這般緊法,文笙絕無可能再看到任何東西,這纔在她腦後打了個死結。
此時的文笙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外界的那些干擾對她而言終於不復存在,她伸手出去,在身前的桌案上摸索着拿起了畫筆。
舉座譁然。
這姑娘竟是要蒙了眼睛作畫!
在座擅長畫畫的也有幾個,可誰敢站出來像她一樣蒙上眼睛畫?
這需要有着超強的記憶力和方位感,普通人閉上眼睛畫出來的東西,那就是一團鬼畫符,連他自己都辨認不出。
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此時席上文笙來這一手便是大熱鬧。
不管她畫得如何,只這一招,便先聲奪人,把衆人的目光盡數吸引到她那裡。
李承運站了起來,離了座位,走近了文笙,準備看看她在這般情況下還能畫出什麼來。
麗姬陪在他身旁。
李承運尚且如此,衆人更是心癢難熬,紛紛離席,湊上前來,將文笙團團圍住,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她到底畫得如何。
舞姬們見狀紛紛退開。
嫵大家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她的聲音依舊旖旎無限,引人遐思,可真正吸引到的都是些紈絝少年,對方還沒有開始畫呢,她便已經輸了一着。
果然在大人們的心裡,她擅長的這門技藝還是難登大雅之堂。
其實於人本是天性,何必偏要以之爲恥不敢示人?
現在只希望這女子乃是故弄玄虛,沒什麼真本事,萬一此人能引得程國公的愛姬開口,那自己今日可算是輸得一敗塗地了。
文笙落筆。
蒙上眼睛,墨的濃淡不太好處理,她只能憑藉着感覺,太細膩的筆法都不能用,即使是文笙,畫出來的畫也只能達她平時的兩三成功力。
此刻在她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幅同桌案上一般無二的空白畫紙,她的筆落下,濃濃的墨汁化作紙上左下角一堆跳躍的篝火。
文笙蒙上了眼睛耳朵,看畫的人不怕打擾到她,四下裡登時便發出了一片驚歎。
尋常人若是目不能見,剛上手不自覺的便會小心翼翼,哪像她,上來便是濃墨重彩,還好畫的是篝火,線條飽滿,筆觸粗獷,到顯得火光中蘊含着滿滿的熱情。
咦,她畫完了篝火,又去畫遠處的帳篷,這會兒墨色淡了,隨着她信手勾勒,那些帳篷的大小、間隔無不恰到好處,一座座漸生連綿之感,看上去既不堆積,也不雜亂。
若是她眼睛盯着畫的也就罷了,這是一個作畫者的基本功,只偏偏她這會兒目不能見,衆人思及無不驚訝。
更有甚者,自一旁彎腰湊近了文笙的臉,想看看舞姬有沒有把那彩綾蒙得嚴實了,不會是還能自縫隙間影影綽綽看到畫上情形吧。
文笙畫完帳篷,又去斜上方畫天上明月。
圓月穿行雲中,就像當年文笙所教白麟遠的那樣,前世她也曾在畫雲畫水上面下過苦功,這會兒正好用上。
畫雲的講究很多,春雲如白鶴,夏雲如奇蜂,秋雲如輕浪,冬雲澄墨慘翳,有遊雲,有出谷雲,有寒雲,有暮雲。在雲之外,又有霧,煙,靄。
山川之氣,造化妙理。
文笙以染雲法畫那月下橫層雲,淡墨橫抹,而後筆交左手,右手摸索着取了枝清水筆,將那墨痕染化淡開。
若說前面的那些圍觀者還能說是文笙湊巧碰上,沒有出現什麼疏漏,這會兒但見她拿出真功夫,兩枝筆交相運用,月下雲層頓時在她筆下變得濃淡相宜,幽深迷濛,不禁轟然喝彩。
這是何等紮實的繪畫功底,驚人的記憶力,以及冷靜的頭腦。
這邊廂彩聲雷動,一旁的嫵大師但覺滿耳朵都是叫好之聲,徹底壓住了她的歌聲,就連她本人都聽不到自己唱了些什麼,只得停了下來,臉色灰敗站在那裡,目露迷茫,不知該如何是好。
文笙耳朵上雖然也纏了幾道彩綾,但聽覺畢竟不像視覺,只是這樣簡單蒙上幾層,不可能完全隔絕外界的聲音,周圍彩聲太響,她還是聽到了,心裡也微微鬆了口氣。
矇眼作畫,她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不如此別出心裁,吸引不了李承運的注意,不得已她只能冒險一試。
還好,聽衆人這反應,應該是沒出什麼太大的紕漏。
圓月、篝火、帳篷,只是這麼寥寥幾筆,文笙就描繪出了一幅草原上夜晚的場景。
不過這幅畫的重點還是人,是那些圍繞在篝火旁的,載歌載舞的人們。
難爲她還清楚記得這整幅畫的佈局,知道篝火在哪裡,帳篷在何處,畫紙上預留的空白有多大,如何畫人才能使得整幅畫看上去協調而更具生氣。
她畫的這些人物各具情態,有老有小,有的高坐在石頭上,正仰起脖頸大口喝酒,有的正在架子上翻烤着羊羔,更有小孩子在周圍跑來跑去地看熱鬧。
男男女女十餘人在火堆旁翩翩起舞,看他們或揮手,或跺腳,舞蹈的動作並不十分整齊,卻顯得很是熱鬧。
每一個人落在紙上只有手指大小,用的是點景畫法,只能看出這些人的穿戴打扮,或立或行,動作傳神,卻看不出五官長相。
文笙畫完,擱下了畫筆,深吸一口氣,擡手把蒙在眼睛上的彩綾扯了下來。
她沒有聽衆人的喝彩聲,也沒有去看李承運和麗姬的反應,定睛先看自己畫出來的這幅畫。
ps:??欠賬快還清了吧。
謝謝投粉紅票的同學。你治好了作者的抑鬱。
真是越老越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