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碰巧的

六月底的時候,伏龍公司上下都知道新加入了一位特別的人物。

外界頗具神秘色彩的程飛揚辦公室其實並無太大的特別,整個還是在伏龍大廈的那座小裙樓裡面的旮旯,也就是當初程飛揚飛身撲下二樓的那間辦公室。本來如今可以作爲地標的大廈內部有更寬敞更豪華的辦公間,伏龍還有幾塊在建的新地,科研大樓從那裡拔地而起。不過預計程飛揚也是不打算搬離的了,這間三十平方米的辦公間夠用,而且地處二樓,還能把伏龍院子一覽無遺,能享受園林和遠處的公園,比起高高在上看鋼鐵混凝土城市的辦公室,他覺得這裡要更自在。

窗戶換上了防彈玻璃,房間裡有茶具,就擺在茶几上,材質也不昂貴,茶具是程飛揚日本考察買的鐵壺,很精緻,加起來幾千塊錢吧。程燃自己沖泡着茶,茶葉是號稱“茶天下”的蒙山產散裝新茶,因爲地理位置不遠,所以程飛揚的口糧茶倒也得天獨厚,這種茶沒有那麼多推銷和包裝,擠掉最大價格水份,喝起來的確是很香,歷經千年五朝的皇家貢茶,還是名不虛傳。

茶前腳剛泡好,下一步程飛揚鄭劍鋒,還有兩位中研部的秘書領着那位如今已經六十歲學者模樣的瘦削老者進了門。

李太行院士。

程燃算是見到了這位如今名噪一時的中國IT開創的先鋒人物。同時也是外界現在非議不斷的焦點。

說這個老人承受非議,則是因爲和柳高手上南星集團之間曠日持久的路線鬥爭,李太行當年和團隊撐起了南星集團,然而在南星集團發展壯大的過程中,柳高勢力趁此擴張規模,迅速架空李太行,在國際巨頭通過代理人進軍中國市場的時候,李太行意圖投入大精力和資金搞自主研發,自然會被所謂“不符合市場規律”踢出局,然後就是曠日持久的官司,去年年底,李太行遭遇人生最大的滑鐵盧,即是在南星集團董事會上,李太行一面倒的被驅逐,離開了他作爲締造者的公司。

因爲被南星集團掃地出門,再加上自己研發產品的流產和失敗,李太行身單力孤,這大概是這個老者承受最多攻訌的時刻。

程燃看來,李太行是屬於經歷過國家孱弱屈辱時期過來的那輩人,心頭的一腔熱血就是建立強大的國內IT核心技術,但是過於想要一蹴而就,現實是國內無論技術還是人才土壤,都不具備這樣的基礎。

另一個維度,沒有程飛揚介入,李太行因爲其本身的威望和上層關係,被一個團隊以做中國自己的CPU爲由找上來,結果最終還是一場大失敗。

程燃是過來人,可以以重生者視角跳出來看這段歷程,知道李太行一心想打造“中國芯”,卻低估了以此時國內相關工業水平和土壤來做這件事的難度,一來就想硬攻高地,無疑承受的就是各種壁壘迅猛火力的迎頭打擊。

程燃知道這個中利害,整個事情的難度和結構是什麼樣子的。但是身處這個時代的李太行,先見和氣魄,確實是毋容置疑的。雖然他的書生意氣終究迎來失敗的局面,但是後人行途,總要有前人開路,哪怕前人跌倒,也會爲後續者指出試錯後的方向,哪怕是令人無言沉默的……“此路不通”。

這樣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李太行爲人瘦削,個子挺高,看得出來事業上的打擊給他帶來的一些憔悴和膚色的蒼白。但是雙目之中,仍然神采爍爍。

程飛揚介紹了程燃後,李太行則是主動遞雙手和他握手,給足了這個他看來的小傢伙作爲成年人的尊重和平等。

“路上來的時候就聽你爸說起你了,你是他的驕傲。小夥子不錯,繼續努力。”

程燃也道,“李院士也是我這樣年輕人的偶像和楷模。上個月我還看到李教授的一篇文章,是《信息科技》發表的吧,標題是‘掌握核心IT產業技術’,您說CPU和OS是硬件和軟件技術的核心。國家在強調發展芯片和軟件兩項核心技術的時候,要特別關注CPU和軟件中的操作系統,它們又是核心中的核心。我印象深刻的是您說前年美國發起微軟的反壟斷調查,但未來真正能撼動微軟的不是罰款和司法訴訟,而是一個被稱之爲“自由軟件”的LInux操作系統,您說盡管應用軟件幾乎都集中在PC上面,但隨着信息互聯網技術的發展,未來不一定一定需要PC來聯網,可以使用各種各樣的‘信息家電’,或稱Internet設備來聯網取得服務,這些設備可能是無線的,便攜的,也可能與傳統的家電融合爲一,也可能是一個PC設備,但這PC上已經不需要龐大的軟件體系,也可能只需要一個瀏覽器,因此完全可以採用Linux來代替Windows。”

不管外界質疑李太行有沒有水平,懂不懂研發技術,只是這個時候發表的這篇文章,就可見一斑了。

主導一支團隊的人可以不需要研發技術,不懂研發,但不能沒有遠見,戰略。

到伏龍發展這個階段,哪怕是技術兵出身的程飛揚,也不懂那些日新月異的新技術,但又怎麼樣?他仍然可以帶領伏龍,懂得如何識人用人,懂得如何佈局,如何定大方向。

而李太行僅僅是這篇文章裡提到的內容,其實就已經預言了未來的手機興起的linux分支安卓系統在移動領域擊敗微軟的Windows的局面,同時他所謂的“信息家電”,其實不就是智能音箱,平板電腦,智能手錶等各種各樣的未來智能設備?

作爲一個重生人士,來看這點相當奇妙。

李太行訝異看來,“你是真讀了我的文章。”

“大爲贊同。特別是您說的Linux領域可以做出我們中國自己的操作系統,這點正和我們之前所做的不謀而合。”

“你們?”李太行打量程燃。

程燃不動聲色,笑道,“遠赴美國上市的藍點linux那羣年輕人的團隊,我也是其中一員。”

程燃這裡的話術很巧妙,他如果說自己推動而且投資了藍點,那味道就變了,但如果說自己是團隊中的一員,那即起到了打掩護的目的,也達到了他要顯示能力的作用。

旁邊程飛揚和鄭劍鋒交換了一個眼神。鄭劍鋒顯然是訝異,程飛揚也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難怪趙青這崽子最近經常不在自己這邊露面,看來和程燃勾肩搭背的在背後做了不少事情啊,莫名的,自己對趙青有些淡閒氣啊。

李太行恍然,看着程燃用力點頭,眼神明亮而又掠過一些黯淡,道,“原來就是你們,我聽過的,你們很好,後生可畏,前途無量!”

“就是現在股價跌得厲害……”程燃做出苦主表情。他大概知道李太行方纔神色的變化,先是爲年輕的藍點團隊驚訝和欣喜,另一方面,一羣年輕人的少年得志的成功,也肯定映照到他現在的處境,多少相形失落。

“股價這個,最不需要去看的!能得到發展資金就夠了!年輕人要艱苦奮鬥,股價低是好事,能激勵你們埋頭苦幹,只有苦幹纔有未來!”

程燃微笑點頭。

結果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聊得異常投機,大有忘年之交之感。程飛揚和鄭劍鋒反倒晾在了一邊,不過兩人倒也不着急,四人喝着程燃泡的茶,把話語權交給這一老一少。

程燃是因爲重生的兩世閱歷,而且自己知道後世的歷程,所以現在跟李太行說起相關領域,那是站在四維角度來看眼下進行着的三維世界。對於李太行這種行家而且是長期在這個時代迷霧中探索的行家來說,程燃透露出的資訊,其中一些思路,在李太行這邊是越聽越是窮根究底,恨不得挖出程燃底牌,程燃知道,這是他看到迷霧中的路徑了。

但是在專業領域上面,程燃就不得不承認一位院士的水平確實不一樣,他就難以插上嘴了,這部分就是同是專業人士的鄭劍鋒在旁穿針引線起解釋勾連作用。

而李太行心頭的震撼又哪是旁人能夠知曉,眼前這個青年別看年紀不大,但無論是國內海外,圈內圈外,傳統和前沿,總會一針見血的直指重點,這種洞察力,實在是極讓人驚歎。

跳出框架以獨特視角看行業的格局,甚至李太行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核心技術無法脫離一個生態圈單獨存在的這種思路,更是不亞於重錘直擊內心。

他以前所做的很多事,可不就是這種只顧着奔一個核心技術,結果產品做出來根本沒有支撐的生態,才迎來敗局的嗎?

好比做一個CPU芯片,需要三棒傳力。

第一棒是做核心元器件的企業。第二棒是圍繞第一棒的無數做第三方設計的公司,這些是公板,是產品創意,是產品原型,是差異化,是優化,是這些細分領域的佼佼者。第三棒纔是面向市場的那些企業,商品包裝啦,品牌啦,銷售和客戶服務之類。

2000年的中國企業,電子百強,幾乎全是第三棒,也就是處於這個鏈條最下游的公司。南星集團,就是想把這第三棒拿得最穩,做到最大,卻絕沒有向上遊進軍的雄心。而李太行卻是誤以爲第一棒就是整個體系。

所以哪怕當他做出核心元器件,缺失的也是第二棒的生態環。

可是一旦清楚這一點,李太行現在內心深處又是深深的一股無力和絕望。

一個生態,那不是一家公司的事情,那是一百家,一千家公司的聚合。這樣看來他原本還想通過伏龍再攻堅一個高地技術的想法,其實也只是空中樓閣。

而程飛揚甚至不用自己告訴他,僅僅是通過自己的兒子,就讓他明白了以前他想搞的那一套,行不通。

若不是伏龍公司的當頭棒喝,他可能還要繞一大個圈子,纔會明白這樣的道理。

李太行艱澀着,喃喃道,“難道我們,就真的沒辦法搞出自己的獨立系統和核心芯片……”

“可能是有一條路的。但這條路註定荊棘遍地。”

李太行看他。

程燃道,“那就是允許無數次,大面積的失敗。”

李太行醍醐灌頂般,目光爍爍瞪着程燃,然後喃喃道,“官員不能只想着做高政府投資資產,以保證投資成果……要官方主導大面積的投種子……一年往市場以千億爲單位的持續的不斷的投入……死中求生!”

程燃不發一語。鄭劍鋒則是從旁看着兩人對話,真的覺得這是“一場對話”。

程飛揚道,“李老你來我們伏龍這邊,是豎起我們芯片的一面旗幟。不好說承諾什麼,但是你可以知道,伏龍是你可以背靠背的戰友,我們是可以共謀大事的夥伴,也是可以扛下大壓力的組織。”

李太行只是短暫的失態,這個時候迴應過來笑道,“若非如此,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裡了。”

說着李太行眼神不住往程燃身上瞄,然後笑,“聽說你成績穩上清華北大,現在決定選哪所了嗎,我琢磨着也該有想法了吧?”

程燃看着他微笑。

李太行遲疑了一下,漫不經心說,“要不這樣,我好歹也是南科大的計算機科學技術研究所學術委員會主任,想不想來我們南科大?今年清華北大雖然是第一批985高校,但我們南科大不屑和他們爭名奪利,我們雖然是211,但就按照研究領域來說,南科大絕對超過他們兩所,綜合實力上,要說就在他們兩所後面,也不是不可以。”

鄭劍鋒在旁笑道,“李老不厚道啊,利用關係這就開始挖清華北大牆角了,我們程燃可是清華北大都爭相開了條件的。”

“條件,可以有啊!”李太行連忙拿出手機徑直出門就去了門口,“等我打個電話!”

沒過多久李太行回來,攥着手機,“南科大那邊說你來給你十萬助學金。不能再多了!我的面子,這是今年助學金的最高檔!”他梗着脖子,一副打死自己也不心虛的表情。

程燃點頭,“好。”

整個全程,程飛揚和鄭劍鋒都看着這一幕。

天地寂然無聲。

……

……

這還是高考都在七月的年代,三年後爲了減小颱風和洪澇災害對高考的影響,中國將這大概對一個學生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改到了六月。

時至今日,人類宣揚着自己飛天遁地,移山填海的威能,然而相比起自然,那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臨考前夕放了一週假。記得最後在校的那天是星期六,也是所有人最後的一個星期六,有壯麗的火燒雲,在很多染着紅光的教室裡,有人做着試卷,前面女生持筆書寫的手穩定而白皙,在光影中手上的汗毛都纖毫必現,經常有人會偷偷看她,但也會發現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偷偷地看她吧。

操場上蹦躂的男生繼續卷着褲腿踢球打球,旁邊的園林區會有踱步的人,聊天的人,合影的人,有在林蔭下看着那些男生的人,大概也會發現這是最後一次這樣偷偷看他吧。

人們會相互傳遞着同學錄,或者遞來一個本子甚至寫滿名字的校服,說你給我籤個名吧。

像是無數次平常日子裡的一樣,學校小賣部人滿爲患,有人喝着那種要退瓶子的可樂和雪碧,與熟人打招呼。

也有人偶爾會問起志願去向,有的人說要去北方,而回答的人說去南方,他們應該是熟人吧朋友吧暗戀着的互相心生喜歡着的吧,或者其實僅僅是剛好認識的點頭之交吧。

這是個悶熱的,微風很少的季節,那天的長久籠罩的火燒雲中,每個人所經歷的事物,其實只是他們曾經時時刻刻在進行着的,而今卻突然感受到分量的人生而已。

那天臨走前夕,傳聞有人會在天台的那面石壁上刻下很多平時難以啓齒的話語,所以張平攛掇着程燃去看看,沒準能發現些什麼驚喜。程燃上到那片天台,發現確實有不少刻着男女慕艾的文字刻痕。找到好幾個寫着對姜哥愛慕的刻字,都見怪不怪了。

但是忽然張平又來了一句“我靠“,然後程燃上去就看到了一個很可疑的”J.H.S——C.R“的白印。

張平狐疑的看過來說“這該不會是老薑刻下的吧?你看着嚴謹的頓號,這字體帶着的劍氣,分明是高手所留!”,但程燃後面在CQ上問姜紅芍,她概不承認。

那天的張平很肉麻的刻下了自己和郝迪的名字,寫下要永遠在一起。但事實上張平打算留在川內,郝迪打算去哈爾濱,想學建築,那是她一直夢想的方向,所以張平跑來無意義的留下些印記,信誓旦旦要做一個見證。事實上後來程燃知道大一上半學期兩人就分了手,張平打電話來的那一夜,幾度哽咽。

那火燒雲籠罩的最後在校一天,人們總以爲會如何的不平常,但其實結束的就是那樣的平靜。

一個星期後,七月七號高考來臨。

這一年的高考是7月的7,8,9三天,是文理分科的“3+2”組合形制,每科150分,總分750分。這也是最後一屆3+2的組合,這個時候的川省考試還是全國卷,要在2006年,纔會自主命題。

1999年全國人民都在討論高考作文話題“假如記憶可以移植”,2000年是“答案是多樣性的”,似乎一改曾經一潭死水的作文命題形勢,各種答案也豐富多彩起來。也同時因爲進入網絡時代,對高考作文的討論熱度持續升溫,網絡上各大論壇聊天室CQ聊天上面,都有對滿分作文和零分作文的吐槽戲謔和拍磚質疑,可謂是全民參與的狂歡。

至此以後,在“網紅”這個詞語還沒有發明的時候,高考作文每年都會成爲引領一時的網紅話題。

高考當天中雨,人們風雨無阻。

第一天早上數學,數學有道選擇題是個人所得稅測算,那還是個人所得稅起徵點800元的年代。而分段徵稅對於城市考生來說是個常識,農村孩子就一無所知,多年以後一篇“我奮鬥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文章紅遍大江南北,內裡一定程度反映的是城市化建設導致的城鄉差距拉大,社會階層的固化和越來越難以逾越的界限。高考,成爲了無數人追求公平改變命運的最後一條陽關大道。

下午是語文,波瀾不驚。第二天早上英語,因爲下着雨,所以聽力考試可能會受到些干擾,不知道多少人心境會受到干擾。接下來就是物理和最後半天的化學。

高考結束,無雷霆密佈,無喧天鑼鼓。好像旋上筆帽,監考老師說“考試結束!”的時候,所有人才意識到,最終結束了。

走出來對答案的,或者沉默不言迅速離開的,最後都將知道,一切都塵埃落定,這時候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無數人早約好了最後的放縱。

程燃這邊也是一樣,十中的,張平等人,十二中的,俞曉,姚貝貝等人,大家都約好了唱歌喝酒,這也是所有人對家裡最可以理直氣壯的通宵。

那一天衆人輾轉了好些個地方,各大KTV網吧都被包場,而電影院前排的後排的,都可能是自己人,散場的時候打招呼打個不停。

晚上的蓉城各個餐館夜間大排檔,都是杯盞不停的聲音。

有些交際好的往往要從南到北輾轉幾個地勢,見過平時關係好的,討厭的,愛慕的許多人。

程燃屬於名人,也在人們包圍之中,很多人見了面,但很多人也來不及見面了。

最後是在KTV裡,楊夏過來的時候,路上崴了腳,她堅持不去醫院,應該沒有傷到骨頭,但走路就困難了。正好程燃給所有人說過了今天他不通宵,到十二點就回家,所以一干人慫恿着程燃就乾脆把她一起送回去了。

楊夏現在家已經在伏龍大院,程燃打車回去也正好可以把她送回家。

程燃招了個出租車,把一個勁還執拗着說不用程燃送的楊夏扶了進去,兩人離場,衆人繼續狂歡。

一路有光斑從車窗打在楊夏臉上,程燃發現她爲了今天,其實特意打扮過,T恤和短褲,大概還化了一下妝,而且她也喝了不少酒,臉紅撲撲的,睫毛黝黑而長。

兩人倒是一時無話,到了伏龍大院的時候,程燃把楊夏扶下車來,扶着她走了一段,實在是相當不方便,程燃指了指花壇,“要不你上去,我揹你好了。”

楊夏乖乖上去,趴在程燃背上,手微微的支着自己胸口前,另一隻手繞過程燃脖頸,穩住身軀。

大概最尷尬的還是自己的短褲……今天確實有些短。

兩人就這樣走進林蔭掩映的院子裡。

楊夏伏在程燃身後道,“我記起小學的時候,我跑步摔倒了,膝蓋都摔破了,哭得很厲害,你就是這麼撞開人羣,揹着我去的醫務室……”

“有嗎,我不記得了。”

楊夏打了他一下,“我記得當時我痛的直哭,你背的不好,總是摩擦到我膝蓋,所以我一個勁埋怨抱怨你,你還說過,你再打我頭我把你甩下來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喝得有點多,她紅着臉道,“結果我一邊打一邊說,就是打你又怎麼樣,打了你又怎麼樣?到頭來你還是沒把我甩下來,可我到底還是記恨了你,因爲其實當時我一個很有好感的男生準備來揹我……沒搶過你。”

程燃氣笑道,“敢情那時候你就討厭上我了啊。”

“是啊,很討厭,很討厭的哪一種……”楊夏趴在程燃背上,說着從前的故事,感受到攬着自己雙腿的力量和他背膀的厚實,一時失神。

她最後輕聲道,“程燃,你畢業去向決定了嗎,所以還是清華吧……我還是很擔憂,有點迷茫……”

程燃感受到楊夏從脖頸那裡傳來的吐息和一些酒精氣,頭頂是漫天星辰。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關於我一個認識的師兄。”

“這個師兄從來成績不好,一路挺坎坷,考高中那年就失利了,父母用斬斷前途的錢,給他交了高價上了市內一個二線高中,於是接下來父母省吃儉用,爲了維持生計起早貪黑開個小餐館,供他讀書,高二那年他父親操勞過度得了重病,家裡花了大量的錢,負債十幾萬,母親以淚洗面,好在他本身很懂事,最後考上了一所國內排名前列的211大學。那時候他的被錄取,幾乎是那個每天艱難度日的家庭最好的消息。”

“但是爲了父親的大病,欠下的那時候天文數字的債務,作爲男人的他也要扛下家庭的重負,所以他就在大學裡一邊學習,一邊勤工儉學打工,幾乎什麼都幹過,火鍋店當服務員端盤子,從服務生做到助理店長,到最後離開時想在他畢業就給他店長做的火鍋店老闆還極爲遺憾。給人補習,到最後乾脆忽悠了一羣人開了金牌補習班,晚上用學長淘汰下來的音箱做了點唱機去大排檔給人唱歌賺錢,被人嘲笑過,遇上過同學,裝作互不認識,後來被酒吧老闆看中讓他去固定駐唱,於是他沒課的時候就打幾份兼職,晚上駐唱,甚至遇到過拿錢想砸他的富婆。有時候也會去擺攤,因爲不肯交保護費,遇到過流氓砸攤位。當學校裡的同學七點鐘去跑操自以爲起了個大早的時候,他已經在學校裡搞起了早餐派送,幹了一個多小時了。當有人抱怨父母給的錢少的時候,他每天在食堂精確控制着支出,多數時候挨着食堂下班時間點去打飯,因爲這個時候用一塊三毛可以打一大碗飯,舀到許多殘羹剩炙的湯水,然後把節約起來的錢寄給在醫院的父親,只爲了多留他在這個世界上一段時間。當所有人拿着家裡的生活費上着網打着遊戲還無聊的時候,他已經匆匆趴了口飯,提着大旅行包裝的自制音箱出了校門區刷街。學校裡有人餓了點小炒夜宵的時候,他回到宿舍的一天能掏出來的就是早上兩毛錢在食堂買的饅頭就礦泉水瓶裝好的白開水。那時候大部分人校園的愛情浪漫得花前月下,而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花前月下,連奢望都不敢有。”

“但在那段日子裡,他從來就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爲落淚於事無補,現實從不向他妥協,而他也絕不讓現實看到他的軟弱。他是在趕命,希望自己的奮爭能抵得過父親生命流逝的速度,希望能用自己的手拉回向死亡深淵越來越衰弱的家人。”

“苦不苦,累不累。這些在生活的迎頭苦難面前沒有意義,有的人光是活着就足夠的艱難。在還完了最後一筆欠債的那一年,他回家抱着母親痛哭一場,然後在兩年前去世父親的墳頭敬了一杯酒,其實那時候父親的病並非沒法治,但這個沒有家底的家庭已經扛不下來,最後的那段時期,其實父親已經斷了治療,沒有對他說,他的原話是告訴母親說讓他走,放過孩子。那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那樣的流淚。清楚地明白什麼是無能爲力。”

楊夏靜靜的伏在他背上,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把程燃後脖頸的襯衫打溼了,“……那他最後怎麼了。”

“最後能怎麼……他畢業了自己創業,搞過教育,搞過投資,進入前沿科技領域,因爲做事業的勤懇踏實,客戶慕名而來,公司效益極好,身價不菲……很多人眼裡算是事業有成吧,他說其實很感謝那段飽受欺凌,艱難的日子,正是因爲那段日子,他才激活了勇氣和潛能,人生變得遼闊。”

楊夏紅着眼,“程燃,爲什麼別人的事情,你卻可以說的這麼歷歷在目?”

“大概也能引起共情,感同身受吧。青春是一個人最美好的時期,但也正因爲這段時期,而讓人與人之間大不一樣。所以你要問我迷不迷茫……我曾經也有,但知道這位師兄的事蹟後,我才明白那些迷茫的,憂慮的前程,微不足道。大部分人都不曾那麼的艱難過,而總有人連那樣的艱難都能泅渡,對於這些人來說,那些旁人眼裡的坎坷,其實都可以算一馬平川,擁有了很多的,不曾失去什麼的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有意義的並不是青春本身,而是拼搏過,爲此努力的用力的活過,青春才擁有了意義。所以,跟你說這些,你也不必迷茫,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該如何走,是下一階段的事情了,拋開沒必要的糾纏和迷茫,在下一個階段,努力拼一把。我看好你,一定前程似錦。”

通過電梯送楊夏到了門口,聽到這話楊夏卻是笑了,破涕爲笑,但卻嬌媚動人。

她輕輕靠在程燃肩膀,聞到好聞的肥皂香氣,頭頂是漫天繁星,這是高考完結的這一夜,程燃送她到家,記得自己父母楊川和肖雲看到伏在程燃背上的她,兩人表情都僵硬到說不出話來。

也記得她在程燃被她淚水打溼的後背襯衫上,不顧自己的狼藉柔聲對那個男子說,“程燃,謝謝你講的故事。我也曾看到過一句話,說得真好,與你共享。”

“青春就是一把零錢,碰巧能夠換來啤酒一罐,陪着黃昏喝完然後笑着說再見,起身離開時紅着雙眼。”

“程燃,江湖再見。”

……

其實高考的8號那天晚上蓉城狂風大作,雷擊了十中的一棵榕樹,校領導爲之色變,年級主任孫暉卻指着半截被劈斷的樹說了一句後來十中無人不曉,甚至蓉城都爲之傳奇的名言,“這是鯉魚要跳那龍門,肯定是有省狀元在渡劫啊!”

這話一語成箴。

因爲程燃也就在那一年,奪得了省理科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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