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詡從立軒院出來已是夕陽西下,剛纔用膳時他只是草草吃了幾口便藉口還有公務處理離開了。
他擡頭又看了看遠處的凌雲山,一聲聲的嘆息從傳進耳裡直落心底,縱使心中的雄偉藍圖一步步的在完成,可他的心裡總覺得哪裡少了什麼,十分遺憾。
耳邊傳來蟬的聲音,這是夏日裡獨有的聲音,幼時他還不知自己的身世,認爲自己被親生爹孃拋棄所以總是覺得孤孤單單,最討厭的便是寂靜,因此猶是喜愛夏日蟬的叫聲,絲毫不覺得這聲音鬧心。可後來,他聽說蟬的生命只有短短几日,再後來只要聽見蟬鳴就會有一種無奈、可惜涌上心頭。
世事無常而韶光易逝。
他忽然害怕了,怕他今日做了個會讓他抱憾終身的決定,他迅速讓人備好馬然後騎馬出了喬府。
一陣蹄噠蹄噠的馬蹄聲響起,而後又漸漸消失,華音從角落裡的花叢裡走出,搖頭嘆息,公子這般心煩意亂連她在這裡藏着都未可知,還真是讓主子猜對了,公子他一定會出門。
華音不敢逗留,轉身回了立軒院向喬新如實稟告了喬詡騎馬出府的事兒,只是讓她意外的是喬新聽了之後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並未吩咐任何事。
華音不解,“主子,您讓公子陪着您下棋不就是爲了拖住公子?怎的這個時候反倒不攔着了?”
“華音,你跟我這麼久,難道不了解他的脾氣?”喬新頓了頓,又說:“若是他想去憑你我能攔得住?我讓他陪我下棋,不過是希望他能權衡利弊,知道什麼是他該做的,只是可惜他還是沒有看清。”
華音被問的啞口無言,其實她心裡反而覺得喬詡這樣做反而是重情重義,相較之下她覺得喬新有的時候太過冷血無情,這樣的喬新她總是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這時喬詡一路狂奔,但這個時辰街上最是人多,許多小販也都陸陸續續的上街擺攤叫賣,就連平日裡的地痞流氓也都三三兩兩的聚在街上,通往凌雲山的路只有一條,必須要穿過京城最繁華的幾條大道,饒是喬詡學的一身好騎術,在摩肩擦踵的人羣裡也是無奈的下馬行走,待到好不容易人羣散了些,回頭再看已是華燈初上。
喬詡心裡着急,一鞭在手往凌雲山疾馳而去,雖然心裡的那個聲音告訴他玉梓嫣或許早已經離開,可是他這一趟不去總是無法心安。
夜裡方圓十幾裡都不能見物,一路到了凌雲山喬詡也不確定能不能順利的找到玉梓嫣,只是憑着記憶希望能夠找到玉梓嫣口中的山谷。
好在喬詡來過幾次,尋着山谷裡迴盪着的水聲這次並沒費多大的勁兒便找到了那處山谷,他見那入口小徑極窄,馬無法進入,他將馬拴在在一旁的大樹上隻身走進山谷。
山谷中央的湖面波光粼粼,從天而降的瀑布如銀河般閃耀,這一切好似天上纔有的美景,可喬詡此時已無心欣賞,因爲他發現他的心十分的難受,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
他埋怨自己,他不該猶豫。
喬詡忽然想起第一次與玉梓嫣見面時的情景,那個時候恰如今夜的月光,她狼狽的掉進湖裡喊着她不會水,那時他還有心戲弄她,非要等她掉下水才肯救她。那個時候,他覺得這個玉三姑娘實在是好玩兒,不像是尋常的官家千金,更像是鄉野丫頭,充滿了一股子瘋勁兒,可是再見面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女子,鄉野丫頭根本沒有她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與氣度。她就像是美人面,讓人看不透,時而莞爾,時而灑脫,時而柔美,總之就覺得她活靈活現的,讓人忘不掉。
喬詡嘴角含笑,無奈的搖頭,想起那個時候他也是這般的晃神竟然伸手想要摸了摸那柔軟的臉蛋兒,不想卻被玉梓嫣狠狠的咬了一口。至今他都忘不掉她那一句“淫賊”,那時的她就像是一隻內心住着小老虎的白兔,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見過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們不乏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可是獨獨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能刻進喬詡心裡。
在望江樓時,喬詡比孫瑞文還要先看到玉梓壽兄妹,不知爲何第一眼他便認出了玉梓嫣,當時他還隱隱擔心卻也心頭緊張,玉梓嫣能不能認出他來?會不會他早已經忘了八年前的事情,畢竟或許在玉梓嫣的認知了他不過是個刺客,一個綁架她的刺客。所以當玉梓嫣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心裡的高興的,因爲他知道她沒忘,她還記得他。
喬詡又呆呆的站了一會兒,這裡再沒有玉梓嫣的痕跡,他失望的轉身,忽然聽到有石子掉進水裡的聲音,心裡猛地一跳,他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便跑了過去,他轉過一處高高的石塊,先是驚豔,隨即卻是滿心的愧疚和自責。
他沒想到玉梓嫣會在這裡一直等着他,從日出到日落,他絲毫不敢想玉梓嫣在這裡等着會是什麼心情。
玉梓嫣背靠在那塊大石頭上,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她面色蒼白,一雙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喬詡,她的眼裡全是委屈和說不盡的心酸。喬詡看到時第一眼便瞧見她不同於往日的裝扮,今日的她就好比是那高潔的荷花,她額頭上的花鈿閃閃發光,她身上的衣裙同樣別緻典雅。
喬詡從玉梓嫣的眼裡看到自己,那一刻喬詡的心如決堤,她爲了見他特意打扮的如仙子般美麗,她爲了見他等了他足足有四個時辰。
“梓嫣!”喬詡緊張的跑過去也不顧男女之儀緊緊的抱着她,玉梓嫣渾身冰冷感覺到喬詡溫暖的懷抱,她先是下意識的縮了縮,或許是因爲心底的信任,她軟軟的靠在喬詡的肩頭,沉浸在這一刻的溫暖之中。
喬詡心裡自責,在心裡把自己罵了幾千遍幾萬遍都不夠。這山谷因爲地勢較低,夜裡十分寒冷,玉梓嫣穿的如此單薄又在這裡等了幾個時辰什麼東西都沒吃,她的身體本來就瘦弱哪裡受得住這種折騰。
玉梓嫣感覺身上暖和了些,感覺自己和喬詡靠的太近,略帶羞澀的說:“你怎麼纔來啊?”
她這話問的十分自然,就好像是成親多年的夫婦間般熟悉的語氣,但卻讓喬詡的身子不由一僵,他吞吞吐吐的答:“有事兒耽擱了,你怎麼這麼傻,非要在這裡等着,不知道回去嗎?若不是今日我不來,你就在這裡一直等着?”
說到最後,喬詡的話帶了幾分責怪,玉梓嫣撇了撇嘴,嗔道:“還不是以爲你來的晚了,害得我等了這麼久。”
喬詡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灰溜溜的說:“是我不好。”
玉梓嫣第一次看到這麼溫順的喬詡,噗哧笑出聲來,白皙細嫩的臉蛋兒好像是新生的玉,天然無雜質般的美,喬詡一時看的愣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溫柔的看着玉梓嫣。
玉梓嫣臉上染上一層緋色,不自然的別過頭說:“我今日找喬大哥你來是有正事的。”
喬詡一怔,回過神來說:“不急,我先送你回玉府。”
說着,喬詡攔腰將玉梓嫣抱起往外走,玉梓嫣的臉就在喬詡的臉旁邊,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喬詡,覺得他比往日還要俊俏幾分,心不可抑止的跳動起來。
玉梓嫣見喬詡將她放上馬,自己又跳了上來,她想說綠毓和車伕應該還在外面等着她,可原本想要說的話壓回了肚子,因爲喬詡的胸膛比她想象的還要溫暖和厚實,她忽然捨不得離開。
兩人伴着月光馬兒慢慢的往前走着,耳邊是山林的聲音,有風聲,有蟲鳴鳥叫,鼻尖有芳草的清新也有花兒的芬芳,這一切都太過美好。
喬詡聞着玉梓嫣身上淡淡的體香,心想,若是一直如此那該多好,他們不再是喬詡和玉梓嫣,只是一對平凡的人。
只是這樣的時光終要結束。
玉梓嫣看到喬詡的模樣,但是能感覺到溫潤的呼吸吐在她的肩上,她心裡像是打翻了蜜罐兒,她想或許她的決定是對的。她深呼一口氣,然後小聲喚喬詡,說:“喬大哥,今日我特意約你到此其實...其實是爲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喬詡打斷,“梓嫣,有什麼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喬詡自己都未曾發覺自己的語氣竟然帶了絲請求。
可玉梓嫣想着若是回了玉府,人就多了,她哪兒好意思開口,於是下定決心說:“喬大哥,你是否願意娶我爲妻?”
話音剛落,玉梓嫣明顯感覺身後的喬詡愣了愣,就連抓繮繩的手也頓了頓,她以爲是喬詡太過震驚,便解釋說:“我知道我這樣很唐突,也很不知禮數,但是我怕爹爹哪一日推脫不了那些人的求親會把我嫁給一個我從未見過或者厭惡的男子,我不願爹爹爲難,可是我也不願所託非人。所以...喬大哥,我...”
玉梓嫣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但卻像是蜜糖一般融進喬詡的心裡,這番話讓他歡喜卻也讓他掙扎,他歡喜她在這種時候想到的是他,而不是別人,他掙扎的是理智告訴他,他不可以。
久久沒有得到答覆,玉梓嫣心裡剛剛建立的信心一掃而空。馬兒仍在往前走着,就快要到綠毓等的地方,玉梓嫣心裡越來越着急,可是卻不敢再問,只能這麼等着。
又過了半晌,玉梓嫣已經隱隱瞧見綠毓的身影,她只能小聲的又問:“喬大哥,剛纔我說的...”
“我不能。”
玉梓嫣心裡咯噔一聲,像是墜入萬丈深淵。
他拒絕了她,他說他不能娶她。
可是她是玉梓嫣,即使心裡難過她也要忍着,她看見綠毓站在馬車旁邊焦急的打轉兒,而那車伕則是靠在一邊似是睡着了的樣子,她佯裝瀟灑的說:“我明白了,今日的事是我唐突了,喬大哥就當我不曾說過這般荒謬的話。”
說着,玉梓嫣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喬詡怔怔的感覺懷中的溫暖散去,留下飛揚的裙襬從他手裡滑過,想要抓卻抓了個空,他還有什麼理由讓她留下,明明是他拒絕了她。
玉梓嫣目光倔強的看着喬詡,微微行了一禮,然後轉身灑脫的離開,可是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淚水便打溼了她的臉。明明說好不要讓自己落淚,可是她卻忍不住,她的心不可抑止的在吶喊,在咆哮,卻最終化作無聲的淚。
綠毓等了一日,原本想上山找玉梓嫣,可又怕離開了之後玉梓嫣回來又見不到人,便一直在原地等着,好不容易瞧見玉梓嫣的身影,她心裡的石頭總算是落下了,可是再見玉梓嫣她卻是滿臉的淚痕,而且一上馬車是一言不發,臉上的淚還留個不停,綠毓看着心裡也難受,可是主子的事兒她又不敢多嘴,只要憋着。
好不容易回了玉府,綠毓知道這一日玉梓嫣下落不明,老爺夫人一定着急,於是正打算帶玉梓嫣到沈氏的院子裡去,不想玉梓嫣只是輕輕擺手讓她去給沈氏報信,自己則先行一步回屋了。
玉梓嫣腦袋裡一片空白,一直有一個聲音在重複着喬詡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一聲又一聲的嘆息,玉梓嫣從來沒發現她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喬詡隱身在玉梓嫣院中的一棵大樹上,目光一直落在玉梓嫣房裡,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房裡最後一盞燈也被熄滅,他才飛身出了玉府。
但兩人卻都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