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過早飯，母親要走。本來瑤瑤不讓奶奶走，母親也答應了，但是瑤瑤一上學，卓敏一上班，母親還是跟李逵提出來要走。
李逵說，娘，來一趟不容易，你再住一天不行嗎。
母親說，不住了，家裡還有很多事呢，那雞呀，兔子呀，都離不開我呀。
李逵知道留也留不住，就要找個車把母親送回去。老太太卻把兒子拿電話的手按住了，老太太說，拉客的車那麼多，你要什麼車呀，可別麻煩人家了。
不知怎麼的，李逵的心裡一陣委屈，淚水就圍着眼圈打起了轉轉，他強忍着，說，娘，你不用管，我的朋友們都有車，打個電話車就來了。
老太太就輕輕打了兒子一巴掌，有些生氣地說，你怎麼就不聽孃的話呢。
李逵只好作罷，說着那好，我聽孃的話，就去書房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想拿三百塊錢給母親。可是，放在裡面的錢一分也沒有了，就連他的工資卡也不見了。他一想就知道是卓敏給藏起來了，氣得嘭地關上了抽屜。
母親看出兒子在生氣，就說，有糧呀，你這脾氣得學着慢點呀，老是一點事兒就急哪行啊。人過日子天常日久，磕磕碰碰誰能免得了啊，老是一點事就急，傷身子呀。
李逵長吐一口氣，摸摸衣服兜裡還有50塊錢，就掏出來給母親。
母親卻說什麼也不要，老太太說，我哪能再要你們的錢呀。聽瑤瑤她媽說你們又要買新房子，一下子得交一二十萬呢，這麼多錢夠你們背一陣啊，我還準備回家湊個三千五千的幫幫你們呢。
昨天晚上，李逵在大街上罵人的時候，卓敏推開了書房的門，卓敏說，娘，您睡着了嗎？老太太擡起頭來，說沒呢，你有事啊。卓敏就開了燈，說，沒事，有糧出去了，我也睡不着，想跟您拉拉呱。老太太說，好啊，白天你上班，咱娘倆也撈不着拉，這會拉拉可怪好。
卓敏和老太太拉呱，目的是把要房子的事告訴老太太；把要房子的事告訴老太太也不是目的，目的是想讓老太太出點錢；想讓老太太出點錢也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想告訴老太太，要了房子家裡就很困難了，如果李逵提出來給她翻蓋老家的房子她得阻止。所以卓敏說完了要房子的事就開始說單位哪個哪個同事的公公婆婆對兒子家如何如何好，買房子一次就給多少多少錢，搬家的時候又給買了什麼什麼家用電器。又說有個同事的公公婆婆在農村，日子過得很緊巴，本來老家翻蓋房子得讓城裡的兒子掏錢的，聽說城裡的兒子要買房子，翻蓋房子的事不僅沒讓城裡的兒子知道，還給送來了三四千塊錢。你看人家的父母啊，就是懂事。如此云云。
老太太不知道兒子想給她翻蓋房子的事，自然也不明白卓敏想讓她阻止李逵給她翻修房子，但是她卻明白兒媳婦想讓她出點錢補貼買房子，心中一時犯難，卻說，就是呢，買房子這樣的大事情，當老的的就得出點呀。那年你們買現在住的房子時我沒幫上個三頭五百的，這些年心裡一直放不下。只是我這當孃的沒什麼本事，現在想幫也幫不上你們什麼大忙，等回家以後我想法湊個三千五千的給你們捎來吧，算是孃的一點心意，你們別嫌少。
卓敏馬上眉開眼笑，說，娘，我不過是隨便跟您拉拉閒呱，可不是跟您要錢啊。您是個明事理的人，以後老家有什麼需要花錢的事別讓我們幫忙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支持了，哪能還要您的錢呀。不過您就是要給那也是您當老人的心意，我們不要倒顯得跟您不親了，您就看着給吧，給多給少我們都高興。只是您要給可別跟您兒子說是我說了什麼您纔給的，不然有糧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老太太說，看你說的，要給也是我自願給啊，哪能說是你說了什麼我纔給的呢，你放心吧。只是給了，你別讓你二弟媳婦知道，知道了就得跟我鬧，非得給你們多少也得給她多少。老二媳婦不如你懂事，難弄啊。
卓敏說，農村女人沒文化就那樣。您放心吧，我成年半輩子的也見不着她，想跟她說也沒機會。
這一夜，老太太沒有睡着，她一方面替兒子犯愁，不知道幾十萬塊錢他能不能背得動。另一方面爲自己犯愁，不知道回家以後到哪兒才能借到幾千塊錢。前些年爲給李逵的弟弟李有錢娶媳婦欠下了一萬多塊錢的債，有錢的媳婦人太渾，分家的時候不要債，老太太靠養兔子養雞和平時李逵給她的生活費一點一點償還，直到去年好歹才還清了。現在再找三鄰四舍的借錢，她覺得非常爲難。
李逵不知道卓敏跟母親說了什麼，但是母親說要回家準備錢，他就猜出卓敏一定跟母親說什麼了。就問，娘，誰讓你準備錢啊？卓敏是不跟你說什麼了？
老太太說，哪說什麼呀，就是說了你們又要買房子的事，別的什麼也沒說。
李逵說，你不用替她遮掩，她肯定是拐彎磨角跟您要錢了！這個下三爛，前幾天我還跟她離量好了今年給您翻蓋老家的房子呢，這倒好，房子還沒翻蓋呢，她倒跟您要起錢來了！真他媽不是東西的可以！
老太太看着兒子的臉，說，你說什麼？給我翻蓋老家的房子？怪不得瑤瑤她媽說那什麼呢……翻蓋什麼老家的房子啊？那房子我住得好好的，用你翻蓋啊！你少胡搗鼓！手裡沒雞蛋你偏做糟子糕，這邊買房子要花那麼的錢呢，你再給我翻蓋房子，你想怎麼着呀，你想弄得夫妻不和天下大亂呀！
李逵說，什麼就天下大亂啊？那房子您都住了四十多年了，又黑暗又潮溼的，您還沒住夠啊？這事您不用管，不管怎麼樣，今年我一定給您把老家的房子翻蓋了！
老太太說，我今年都69了，你就是給我蓋上洋樓我還能住幾天啊，你浪費那個錢幹什麼？可別惹我生氣，惹瑤瑤她媽不高興了。娘這一輩子一個心眼裡就是爲你們姐弟幾個，只要你們都能過上好日子，娘就是在牛棚裡住這心裡也是一樣甜。什麼也別說了，翻蓋房子的事再也不要提！你要真有那個孝心啊，等過幾年日子寬裕了，你和老二給娘修個墳，讓娘將來入土爲安就行了。
李逵說，娘，修墳那是以後的事，到時候不用說我們也會給您修。現在您還身體硬朗，說什麼我也得給您翻蓋房子。這幾十年沒俺大大您爲俺姐弟四個特別是爲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兒子成家立業了，拿着工資住着洋樓，還讓您住着破房子，我這是傷天禮呀！
說到這裡，李逵忍不住流了淚，他想起當年自己讀高中的時候，兩個姐姐都出嫁了，那時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到生產隊去勞動，弟弟只能頂半個勞動力，生產隊分給的糧食就少，到了春天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兩個姐姐家接濟一點也有限，母親就走鄉串戶要飯。母親把要來的煎餅曬乾，然後用包袱包着給他送到離家十五里的公社高中，母親怕自己穿得破爛走進學校讓學生們恥笑他，就躲在離學校很遠的一片楊樹林子裡，讓弟弟跑到學校把他叫出來，她把煎餅交給他，母子二人見上一面。有一次一戶人家給了母親一碗水餃，母親捨不得吃，拿回家讓弟弟吃幾個，剩下的就和弟弟跑十幾里路送給他吃，說他上高中用腦子厲害，得加營養。當他走進小樹林從母親手裡接過那碗水餃的時候，後面突然跑來幾個悄悄跟蹤的同學，母親嚇得擡起腿就跑，跑出很遠了又回頭喊，我不是他娘，我不是他娘。這情景他至今想起來都忍不住淚流滿面，這就是娘啊，最低賤最不起眼卻又是最偉大的娘啊，自己在她的供養下成人了，成才了，自己又給了她什麼回報呢？
母親看到兒子流淚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想安慰安慰兒子又不知怎麼開口好，就坐下來掏出懷裡的手巾一個勁地擦眼睛，不讓眼淚也跟兒子一樣往外流。
李逵抹掉淚水走到母親跟前，打開母親的提包就把那兩件舊衣服拿出來了，他要扔掉。
母親卻把衣服奪了過去，老太太說，有糧，你這是咋！
李逵說，娘，咱不穿這破衣服。姓卓的這是污辱咱！讓我扔了它去！
老太太說，你敢！你成心想跟瑤瑤她媽鬧彆扭啊！不管怎麼着這都是瑤瑤她媽的一片心意，你把它扔了瑤瑤她媽知道了不傷心啊！再說這衣服就是舊點，又沒窟窿什麼的，不一樣穿嗎。一輩子了，你娘不都是穿破衣裳過來的呀，怎麼着了？小了呀，還是丟人了！就把衣服奪回去，又塞進了包裡。
李逵坐下去，抱着頭哭了，他說，娘，兒子對不起你，兒子該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