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聊了一番,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
文錦幫着媽媽擺筷擺碗,白客也趕緊下地幫大人忙碌着。
這個時期,各家各戶確實也沒什麼好的東西招待客人。
但勝在新鮮,勝在純天然。
柴鍋燉雞,農村人養雞都是散放的,吃包穀吃蟲子,真正有雞的味道兒。
還有西紅柿、黃瓜、豆角這類東西都是地裡剛摘下來的。
雖然看起來又瘦又小,但味道絕對純正。
鞠英倫的兩個兒子根本不上桌,剛一開飯,他們就端着飯菜到自己住的偏廈子裡面了。
像白策這樣的客人其實是不好招待的。
不喝酒,又沒什麼嗜好。
吃飯還倍兒快。
吃完了就大眼兒瞪小眼兒?
白策之所以不喝酒,是因爲他酒量極差。
秦詠梅經常嘲笑他,一瓶蓋兒酒就能把他放倒。
而且白策外表溫順,但性格很倔。
他要是不想喝酒,哪怕天王老子勸,他也不會給你面子。
但鞠英倫隨便說幾句,白策便武功盡廢了。
“這一桌豐盛的飯菜,咱哥倆怎麼也得來點吧?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意思意思還不行嗎?你看?這瓶酒就是我的了。你仔細看看,認得不?這就是你送我的兩瓶之一。前段時間我喝了一口就不敢喝了。爲什麼啊?太好喝了,老子這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好的酒。”
“這麼好啊。這是我姐夫給我郵來的,下次讓他再郵過來幾瓶。”
鞠英倫卻擺擺手:“這麼好的酒可遇不可求啊。就跟茶葉一樣,能做出上品是努力的結果,能做出極品卻是機緣巧合。所以呀,您送我的兩瓶酒。一瓶留着我閨女出嫁再喝……”
鞠英倫說着還擰一擰鞠文錦的臉蛋。
鞠文錦撅一撅嘴:“哼!”
“這一瓶咱哥倆今天把它幹了。別擔心,你意思意思就行,哪怕用筷子頭沾着喝我都沒意見。成嗎?”
沒等鞠文錦的老婆過來勸,白策一舉杯子:“沒問題!”
就這樣,白策被拉下水了。
不過,鞠英倫跟那些酒桌流氓不同,他不會使勁勸酒,只是讓白策自己看着倒。
這麼眼瞅着倒着,白策酒杯裡的酒最後也不到一兩的樣子。
但白客心裡清楚,對老爸來說,這已經是勉爲其難了。
果然,嘬了幾口後,白策便面紅耳赤了。
鞠英倫大笑:“好!喝酒臉紅的人可交!”
兩人推杯換盞,沒一會兒,又熱聊起眼下形勢來。
白策說:“老鞠啊,你教育界朋友多,你說恢復高考的事真的定下來了嗎?怎麼這麼長時間也沒正式公佈啊?”
“跑不了的。上一次粉碎某幫不也這樣嗎?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消息遲遲不發佈,任其在民間發酵,甚至以訛傳訛。”
白策嘆息:“這樣總把舊聞當新聞實在不是好事啊。早晚會惹來麻煩,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不過這也是文化不發達的一個表現。”
“沒錯,所以說我們教育工作者任重道遠。來!我乾杯,你隨意!”
兩人又喝了一口,白策的臉更紅了。
說話也愈發隨意:“我說老鞠,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都能教中學,你這專業人士,爲何還教小學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在我看來啊,小學比中學重要。”
“此話怎講?”
“中國有句古話,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所以,我個人覺得,小學並不是,或者說並不完全是學習文化的。它更重要的是培養健全人格。”
“健全人格還需要培養嗎?”
“當然需要。一個人在童年形成的人格,等他到了成年後就很難改變了。或者一個人如果在童年遭遇了重大挫折,甚至人生變故的話,他成年後,就很容易出現人格缺陷,甚至出現精神障礙……”
此時,白客和鞠文錦早就吃完了,鞠英倫的老伴兒也到一邊歇息着了。
白客便拉起鞠文錦:“你上次不是要問我算術嗎?我幫你看看。”
“好啊,好啊。”鞠文錦說着跳下炕。
“爸,我和白客哥哥做題去了。”
“好,你們倆別打架啊。”
白策在一旁面紅耳赤,目光飄浮,笑嘻嘻地說道:“不會的,我們家白客可懂事了。”
白客和鞠文錦來到對面的屋子裡了。
鞠家的情形跟白家類似,也是兒子們住在院子裡,女兒住在父母房間的對面。
只不過白家兄弟眼下住的寬敞些。
鞠文錦只是比白客小几天而已,但嘴巴相當甜,一口一個“白客哥哥”叫着,讓白客也忍不住對她心生憐愛了。
鞠文錦拿出書本,白客幫她輔導着,指點着她的疏漏,比老師教的還詳盡。
一邊做着題,鞠文錦一邊問道:“白客哥哥,你們家已經搬到東邊了,幹嘛不轉到紅旗小學上學啊?”
確實,紅旗小學離白家大院只有兩條街的距離,走着去上學的話,十分鐘都不用。
而愛民小學離白家就遠了去了,走着去的話,得將近半個小時。
甚至比鞠文錦從東山走到紅旗小學還遠。
“是啊,到時候再說吧。”
白客之所以遲遲不肯轉學到紅旗小學,很大原因是因爲捨不得卓瑪,捨不得徐老師和其他同學們。
幫鞠文錦輔導了一會兒功課,白客出去解手。
等回來路過對面房門前時,鞠英倫仍然在跟白策熱聊着。
白客忍不住駐足片刻,卻猛然聽到他們在議論他!
白策問道:“你剛纔說太成熟了也不好?”
“是啊,太成熟也會帶來一些問題。甚至人格也會出現缺陷。”
“啊?會有什麼缺陷?”
“打個比如,一個人的智慧明顯碾壓了同齡人,那麼他跟同齡人的喜怒哀樂就不在一個頻道上。”
“那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這叫缺乏同理心。有句話怎麼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這句話什麼意思?”
“當然是衆生平等的意思了。在老天爺,還有聖人眼裡,人跟紙紮的狗一樣,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一個人如果真有這種俯視蒼生的感覺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
“我問你,你看見別人殺一隻雞,你有什麼感覺?”
“沒啥感覺。能有什麼感覺?”
“對啊,一個人的智慧如果完全碾壓別人了,他看人就跟你看雞一樣。你看別人殺雞沒感覺,他看別人殺人也沒感覺。”
“我天吶,那不成變態了嗎?”
“倒沒有那麼嚴重……”
“不會,不會的,我們家白客可善良了,他看見別人殺狗都會哭。有時候一覺醒來,直不愣登地盯着我和他媽,眨巴眨巴眼睛就流下眼淚了,彷彿很久沒有見到我們了。”
“對,對,白客應該是個善良的孩子。”
白客忍不住在心裡怒罵:“鞠英倫這個老東西,竟然開始對老子起疑心了!他要是到愛民小學當校長了,這好日子就到頭了。看來以後真得小心點了。幫東山建築隊攬活兒這種事,對一個9歲的孩子來說,確實有點妖孽了。”
鞠英倫和白策喝完酒,侃完大山已經是晚上9點鐘了。
父子倆不得不遵守秦詠梅的教導,留宿鞠家了。
鞠文錦把自己的房間空出來,讓白策和白客父子住,她自己則去跟父母一起住了。
畢竟是小孩子的身體,雖然心事重重,可剛在炕上躺下一會兒便睡着了。
到了十一二點的時候,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突然又讓白客驚醒了。
原來,白策喝酒有點口乾舌燥,半夜起來倒水喝。
看見白客睜眼了,白策連忙小聲囑咐:“趕緊睡覺,爸爸喝點水。”
白客連忙閉上眼睛假寐。
等白策再次響起鼾聲時,白客又睜開了眼睛。
看着躺在身旁的老爸,白客忍不住想伸手去觸碰。
老爸看起來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健康。
上一世,就是那種奇怪的聲音,令白策最終撒手人寰。
1978年秋天,物資局終於給白策分房子了。
是樓房,有廚房有衛生間,還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子。
白策和秦詠梅住小的房間。
大的房間中間隔開,白寧睡裡面,白客他們哥仨兒睡外面。
白客睡在最外面,靠門的位置。
剛住進新房沒幾天的一個夜裡,白客起來上廁所後躺下了。
剛重回夢鄉之際,突然聽到父親發出“啊”的一聲。
就像呼吸的時候突然用力。
白客並沒有在意。
可第二天早上醒來,父親已經猝死了。
從此,白客就開始了痛悔的一生。
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母親。
由於沒有屍檢,沒人知道白策的真正死因。
但白策不抽菸,不喝酒,飲食也比較清淡,三高一樣都不沾。
不應該出現冠心病或者心肌梗死的情況啊?
後來,漸漸成年以後,隨着相關知識的豐富。
白客才明白,即便是身體健康的中年人,在過度疲勞,心力交瘁的情況下,也同樣有可能猝死。
離那一天還有一年的時間,白客已經開始焦慮了。
看着身旁健康真實的父親,白客遲遲不敢睡去。
他害怕一覺醒來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他害怕一覺醒來又回到“現實”了。
但這麼強撐了沒多久,他便疲憊不堪地睡着了。
在夢裡,他又碰見了唐塔。
在一片迷霧中,他追趕着唐塔。
最後,唐塔消失了。
正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突然出現了。
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想靠近過去,卻怎麼也拉不到父親的手。
“爸爸!爸爸!”白客掙扎着醒了過來。
向窗外看去,天已經矇矇亮了,父親正站在院子裡活動着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