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時候,劉萬程就知道,老家塬上的老地,被開發成了風景區。
結果,卻是交通極不方便,連附近城裡的人都懶得來,白白花了不少錢,家鄉依舊貧困。
但這不是他能干預的事情,也就只能說句牢騷話了。
劉萬輝對他解釋說:“上邊搞的事情,咱說不清楚。不讓住好,大就不來哩。要不然,他不去村上住,額不放心,就得不時過來看他,麻煩咧!”
劉萬程就又嘆一聲說:“大勞作一輩子,習慣哩。不讓他來,他沒啥子做,要憋壞的!”
劉萬輝說:“大就等着你回來,要你去找村長,謀山上護林員的事呢!哥你可千萬別答應他!”
劉萬程做事低調,老家人只知道他在外面自己幹,比一般人有錢一些,其餘的情況並不清楚。他爸讓他去找村長,謀護林員的差事,也並不是因爲他是大老闆的緣故,只是因爲他是大學生。
那時候,村裡出個大學生,跟過去出個狀元差不多,在村上說話是有分量的。
劉萬輝和大哥打過了招呼,這纔有工夫過來問候徐潔:“嫂子好,你一路辛苦咧!”
劉萬輝說話,是儘量往普通話上靠的,所以,徐潔基本可以聽懂,就問他家裡媳婦和孩子們可好?
三個人正說着話,父親也從塬上下來了。劉萬程就迎上去問:“大你咋來咧?你在家等着就好了,這哪有大迎兒子的?讓人家看見了笑話!”
父親說:“額纔不迎你哩,額迎徐潔咧。這一年多木看着她,你媽想她地很,非要額出來看看,咋還不來哩?”說着就看徐潔。
徐潔就有些慌,婆婆想她是假,想看她給她懷沒懷孫子倒是真的。
父親看着徐潔就說:“唷,咋一年木見,反倒是瘦咧?”
父親說話土音就重許多,徐潔就有些不明白,就衝他笑着問候說:“爸,您和媽身體還都挺好的吧?”
徐潔說普通話,父親倒聽得懂,就咧着嘴說:“好哩,好哩,都好着哩。走哩,咱們回,回咧!”
劉萬輝就挑起扁擔在前面走,其他人在他身後跟着,一路向着那黃土塬走去了。
劉萬程發達起來,能夠照顧家裡父母和弟妹的時候,妹妹已經嫁人,且生了頭胎孩子了。
西北的大山裡荒蕪,且交通極爲不變。再如先人們一般,面朝黃土背朝天,向貧瘠的土地要飯吃,是永遠也不會有出路的。
他對弟妹們的幫助,不能僅限於金錢。他得設法讓他們得到謀生的技能,改變他們一輩子務農的的本性,纔算是真正幫助到了他們。
妹夫是個地道的山裡農民,沒有多少文化,手腳也笨的很。劉萬程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這麼一個老實巴交,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出息的人。
可是妹妹夫妻恩愛,日子過得知足,他也不能讓妹妹去離婚。
思來想去,他忽然就想起來,過去不知在那個地方看到過,澳洲需要技術工人,只要在那邊被當做技術工人,就可以移民。
他就把妹夫弄到自己的工廠裡學電氣焊,給他辦了焊工證。天天派人督促他好好學,學不好還要把他叫過來罵一頓。
開始的時候,妹夫天天哭鼻子,跟妹妹訴苦。而妹妹要來看妹夫,劉萬程不允許。讓他們夫妻湊到一塊,妹夫就更學不會什麼了。
待妹夫電焊技術掌握的不錯了的時候,他又給他辦了澳洲打工的手續,把他送到澳洲去了。
妹妹夫妻不得見面,最後妹夫還被劉萬程給送到那麼遠的國外去,妹妹生劉萬程的氣。要不是自家的小樓是劉萬程出錢給蓋的,都能和劉萬程翻臉了。
可當妹夫從澳洲回來的時候,已經是變了另一個人。妹妹跟着妹夫去了趟澳洲,再次回來,說那裡簡直就是天堂。
父母和弟弟不信,劉萬程就出錢,讓他們一起去看看,結果就相信了。
妹夫已經取得了澳洲國籍,妹妹今年也會移民。他們的孩子,當然也成了澳洲華僑。
從那以後,大家才相信還是劉萬程的眼光高。沒有他,妹妹一家只能在這西北深山裡受苦一輩子。即便是劉萬程用錢砸,也就這一代少受點苦。下一代沒有別人幫助,還是會吃苦受窮。
弟弟當然羨慕妹妹,也想出去了。但劉萬程不允許。西北的農村人結婚早,劉萬程雖然三十多了,父母才五十來歲,母親十九歲就有了劉萬程了。
父親雖然只念了小學就輟學回家了,但腦子聰明,手也靈巧,除了種地是把好手,還會做泥瓦匠、木匠。劉萬程兄弟倆,就是繼承了父親的手巧,動手能力都不弱。
他們所在的山村地處深山,缺水,土地也貧瘠,可是父親憑藉着自己的手藝,四鄰八鄉的走街串戶掙手藝錢,竟然養大了他們兄妹三個。他們家在村子裡,還是屬於富裕戶,而且,還供着劉萬程上完了大學。
父親雖然愛做手藝活,可最愛的,還是他們居住的這片大山,種樹、種地,進更深的山裡去採野藥,有時候一去就是幾天不回來。
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守着自己先人挖出來的這幾口窯洞和屬於自家的土地,有閒暇的時候,進山去看看風景。
可是,山裡窮,打的糧食不夠吃,他就得背上木鋸,拿上瓦刀,下山去富裕的村子裡或者鄉鎮上去討生活,來養活自己的家人。
劉萬程發達之後,承擔起了弟妹和他們老兩口的生活,再不用他操心了,他的這個願望,就實現了。
塬上沒有水源,靠天供水。國家號召村裡集體遷移到山下去居住,劉萬程也在山下的新村裡,給父母蓋了兩層的小樓,比國家補助給蓋的房子還漂亮。可是,父親還是要住在塬上,住在先人留下的老窯裡,連弟弟在城裡的家都懶得去,就不要說跋涉千里的,到劉萬程那裡去了。
父親曾經和劉萬程深入的探討過關於生活的問題。別看他文化程度不高,可好讀閒書,出山去外面做活,總是在舊書攤上淘些閒書回來,晚上的時候,坐在燈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從劉萬程小時候有記憶開始,便是如此。
如果按父親自己從閒書中學來的這些知識算,父親的學識也不能算低,至少劉萬程得承認,在國學方面,他是不如父親的。
記得有一回,劉萬程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暑假回家來,跟弟妹說起古語,說他們這裡的方言,就有許多的古音。
父親在一邊聽着就不高興說:“別教瞎了你弟弟妹妹。還大學生呢,大學都教你甚哩?額們北方經過五胡亂華,說的大部分是胡語,真正的中華古音,保留最多的是粵語。”
於是,就盤腿坐在炕沿上,從歷代的民族大遷徙,說到古語發音要義以及聲韻,胡語的形成和中華古語的形成區別,再到古詩爲何用普通話讀來不押韻,而用粵語讀來才押韻,博古論今,說的劉萬程一愣一愣的。
起初劉萬程不信,等回到大學裡,問了文學系的老師,才知道父親說的居然大致不差。
從那裡,劉萬程知道父親是有着深邃思想和一般人沒有的知識的。而他今天可以成功,完全是因爲繼承了父親無師自通的本事。如果條件允許,父親可能會是個比他還要有成就的人才。
劉萬程是有過要把家人都接到自己那裡的想法的,也曾經和父親商量過。
父親什麼都沒有說,讓他用垛簍背了小米,自己背了蔬菜和麪條,跟着他進山。
起初劉萬程沒有明白父親要做什麼。這些大山,小時候他都去過的,那時候還有人在山裡居住,後來就都向山下遷移,早已沒有了人煙。父親要他和自己揹着這許多的東西,要去哪裡,幹什麼呢?
原來,在劉萬程沒有去過的,更深的山裡,竟有許多的修行者。這些人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只是願意住在這深山裡,避世而居,且各有道理,不盡相同。父親自己和他揹着的東西,就是要送給他們的。
父子二人在深山裡住了七天,穿行在崇山峻嶺和黃土高原之間,看山川清秀,水流潺潺,也看荒山禿嶺,土石嶙峋。父親知道每一位修行者居住的地方,一一拜訪,給他們送些麪條、小米、蔬菜,與他們席地而坐,談古論今,或走或留,視情況而定。
而這一趟旅行,讓劉萬程獲益良多。
父親告訴他,人活在世上,不是因爲有罪,更不是因爲有功德。人和豺狼虎豹,牛羊雞狗,並沒有什麼不同。無論你住高樓大廈,還是居茅屋陋室,也沒有什麼不同。那些修行者,看似餐風飲露,生活艱苦,可是,在他們心裡,這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只是看世界的方法不同而已。
他們當中,有知名學者,也有布衣白丁;有些人家庭富裕,在外面足以錦衣玉食。可是,他們最終選擇了這裡。你如果讓他們重新選擇,他們還是要拋棄榮華富貴,回到這裡。爲什麼?
其實,沒有爲什麼,只是他們覺得這樣快樂而已。
有時候,錢不是最重要的,爲了掙錢而殫心竭慮,損失了健康,損失了快樂,一生鬱郁,有意思麼?
修行的目的,不是要禁慾,更不是要辟穀,而是要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真實的快樂。
父親的這些話,對劉萬程的震撼,無異於顛覆了他穿越以來的所有觀念。
他只想到掙錢,只想到有錢了纔會過得舒適,纔會有機會實現自己的願望。可是,他當真沒有快樂,一點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