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潔和劉萬程分手,回到家裡以後,也是一晚沒有睡着。
她沒有想到,劉萬程早就注意到她,而且喜歡她了。
像她這樣一個家庭,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機加女工,劉萬程這樣有前途的大學生,竟然喜歡她,而且是認真的。
而且,相處了一晚上,她還發現,劉萬程不僅小夥長的好,而且脾氣也好,懂得關心她,而且充滿了智慧。
這等於是老天可憐她,給她送了一個白馬王子啊!
不管他們將來怎麼樣,她都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把自己最優秀的一面拿出來,展現在劉萬程面前。
可惜,他要去特區,自己家裡有個需要照顧的父親,不能跟隨他去。
如果沒有拖累,她會心甘情願地放下工作,追隨在他身邊,他愛去哪裡,她便跟着他去哪裡,不管將來怎樣,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她都無怨無悔!
就這樣想着,迷迷糊糊睡過去,但接着就被外屋的動靜驚醒了。
她們家就兩間平房,她和姐姐住裡屋,父親住外屋。
姐姐徐豔已經半月沒有回來了,也沒有在廠區露面,估計又不知道跟着哪個狐朋狗友流浪去了。她對每一次出門都抱有很大的希望,跑回來跟徐潔嘀嘀咕咕半天,告訴妹妹,這一次回來她就會有錢,他們就可以過好日子。
可是,每一次回來,她都是兩手空空,一臉失落。
徐潔懶得問她,知道她十有八九又不知道被哪個要遭天譴的混賬王八蛋給騙了,問她只能惹得她心煩,甚至和她一樣,竭嘶砥礪大發作。
徐豔的牀就在她對面,大多數時候都空着,她已經習慣了看到對面的空牀了,偶爾徐豔回來睡在上面,半夜睜眼突然看到對面有人,她有時候會給嚇一跳,琢磨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徐豔回家了。
平房小,裡屋也就十五六個平方,一邊一個放上兩張單人牀,中間的過道也就一米左右。
外屋的動靜,不是有人從外面進來,而是她父親起來,摸黑去桌子上找暖水壺,倒水喝。準是晚上又喝多了,半夜口渴起來喝水。
一般這個時候,徐潔都會起來,開了燈,替她父親倒上水,順便嘟囔兩句,讓他少喝酒。
可是,今天她躺着沒有動。都是因爲父親,她不能跟着劉萬程去特區。
父親老了,過去再怎麼不對,也是生她養她的父親,她不能像徐豔一樣,扔了家,扔了父親不管,滿世界自己痛快去,她沒有那個狠心。
其實,徐豔敢這麼不顧家,也是因爲她知道,家裡有妹妹照顧父親。而她的任務,就是趁着自己年輕,掛上一個現在這個時代,率先富裕起來的大款,從此他們一家的生活,纔會發生巨大的改變,父親愛喝酒就喝去,反正不用整天辛辛苦苦上班,去掙那幾個酒錢了。
徐豔是去過南方的特區的,她告訴過徐潔,南方和北方,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那裡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燈紅酒綠,人們熱鬧到通宵,亂的很。
劉萬程一個人去特區,處在那樣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裡,自己不在他身邊,他又能記得自己多久,會像他保證的那樣,不變心嗎?
想到這裡,徐潔心裡頓時慌亂起來。
外屋父親喝了水,又躺回牀上去了,接着就沒有了動靜。可是徐潔卻再也睡不着,睜着眼一直躺到天亮。
剛剛有了睡意,父親已經在外屋砸門:“小潔,潔呀,你今天不上班啊,再不起來就遲到了!”
她側過身,看看枕頭邊上的手錶,已經七點二十了,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分鐘。
遲到要扣錢的!她入廠到現在,還沒遲到過。她“呼”一下從牀上坐起來,穿內衣,下地,手伸向牀頭上方牆上掛着的,昨晚穿的那件連衣裙。
手伸出去一半就停住了。這裙子是徐豔有一次去廣州給她帶來的,她基本就沒有穿着出過門。
她知道自己穿上它很好看,可只在屋裡穿了給自己看,然後就是掛在牀頭上欣賞。
在劉萬程離開工廠去特區之前,她應該打扮的漂亮一些,儘量給他留下好的印象,讓他不要忘記自己。
可是,自己往醜裡打扮慣了,乍然穿了這麼一件時髦衣服出去,別人會怎麼看她,怎麼想她?
還是算了吧,她嘆一口氣,坐到徐豔的牀上,那牀上放着她平時上班穿的褲子和一件肥大的T恤。
父親又在外面砸門,她忽然就心煩起來,衝着門喊:“今天來不及了,不做飯了,你在宿舍區門口買點,帶到廠裡吃吧。”
徐潔緊趕慢趕,趕到車間裡的時候,還是遲到了五分鐘。車間主任王浩就在車間門口站着,卻故意回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她。
她知道王浩是照顧她,知道她從來不遲到早退,這次也就算了。她低着頭,也假裝看不見主任,悄悄溜進車間,然後就往車間盡頭的女更衣室跑,去換工作服。
車間盡頭,是一排橫着的房間,車間各工段的更衣室,材料庫,主任辦公室,都在那裡。機加行業,女工少,男工多。車工組就她一個女工,她就和銑工組還有鉗工組、刨工組的幾個女工一起,合用一間更衣室。
換好工作服出來,調度孫傳亮已經拿了厚厚一疊圖紙,在挨個班組分活了。
一般車、銑牀都是第一道工序,先分到圖紙,然後組長再根據實際情況分到各機牀,各機牀操作工拿圖紙去材料庫領料。幹完自己的工序,連活帶圖紙轉到下一道工序。
徐潔車牀上有個小活,車階梯軸打頂尖孔,量很大,一直沒有幹完。組長從調度那裡拿過車工組的圖紙,就沒再給徐潔派活。
徐潔的車牀小,幹不了大活,小活工時少,本來就吃虧。比如她現在乾的這個小軸,粗車、精車、倒角、打底孔,連輔助工時加上,才二十分鐘。她就是不上廁所不喝水,一天也幹不了二十個,總共也就能掙六七個工時,而一個工時才一塊兩毛錢。這樣累死累活一月下來,能發不到三百塊錢,比平均工資高一百塊左右。
可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別說女孩子,就是男孩子長期幹下去,也受不了。所以,徐潔也不會拼了性命不要,幹起來沒完。算着一天能掙到平均工資了,她就會放鬆下來,關了車牀,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組裡腦袋活泛的,會去討好組長,爭取分到好乾和工時高的活。還有更厲害的,會拿着圖紙去分廠定額員那裡據理力爭,要求給加工時。
所以,一個車工組裡,也是拉幫結夥,勾心鬥角的,並不比坐辦公室的其他文職單位差。
徐潔卻是分到什麼活就幹什麼活,工時不合理就不合理,從不去爭辯,與世無爭。這樣雖然難免吃虧,但卻省心,省得去和別人爭執,鬧矛盾。
掙半天,惹一肚子氣,鬧的別人說三道四不說,每天也多掙不了塊兒八角的,何苦呢?
車間主任王浩看到她遲到,故意裝看不到,就是因爲這女孩出奇的安靜,從入廠以來,就沒給他找過一回麻煩。所以,他會在小事上照顧她,睜一眼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