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2

那幾天晚上, 陸嫣總是回家很晚,簡瑤時常會帶着她去酒吧演出,讓她客串上臺, 甚至還邀請她加入樂隊, 一起做音樂。

陸嫣欣然同意。

總而言之, 她必須讓自己忙起來, 必須做點事情, 來分散注意力。

或許失戀總有後遺症,陸嫣沒有辦法整天呆在家裡,只要安靜下來, 一個人獨處,她腦海裡總會浮現那個男人的影子...揮之不去。

他曾給過她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 可是他告訴她, 那是假的。

是啊, 假的。

沈括的父親是因爲在陸氏工作才染上那樣的病,以沈括睚眥必報的性格, 怎麼可能真的喜歡她。

他一直都在騙她。

只要想到這些,陸嫣心如刀絞。

那天晚上,陸臻將醉醺醺的女孩從綠藤酒吧拉出來。

她腦子迷迷糊糊,不太站得穩,靠在牆邊, 半睡半醒的樣子。

這個暑假, 原本應該是陸臻最放鬆、最放飛自我的暑假, 可是他每天的時間絕大多數都是花在找女兒上面。

雖然知道有簡瑤看着她, 但陸臻還是不放心, 今天看到小丫頭居然還喝酒了,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陸嫣沒成年。”他回頭質問簡瑤:“你讓她喝酒?”

穿着背心配寬鬆長褲的簡瑤倚靠在門邊, 似乎也很無奈:“她把飲料換了酒,剛剛還真沒看住,抱歉啊。”

“怎麼能沒看住,我同意讓她跟你出去散散心,不是讓她喝酒的!”

“喝點酒,也沒什麼大不了。”

簡瑤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我當年失戀醉了三天呢,醒了馬上就那那男的給忘了。”

陸臻望向她:“你失戀過?”

“誰還沒失戀過呢。”

“那男人誰?”

簡瑤皺眉:“哎,我幹嘛要告訴你呀。”

“你必須告訴我。”

“你這人...太不講道理了,要不是看在小嫣的份上,我都不會理你。”

陸臻完全忘了自己是來這兒做什麼的,他滿心都想的是簡瑤過去被誰甩過,誰這麼沒眼光居然敢甩他老婆!

陸嫣忽然躬身,扶着牆一陣嘔吐。

倆人立刻停下吵架,跑過去扶着陸嫣。

陸嫣吐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肚子一陣陣地痙攣,狼狽又難看。

陸臻顧不得髒,用衣袖去給她擦臉,心疼地說:“好些沒,慢點,別嗆着了。”

陸嫣緩了好一會兒,這才稍稍舒服一些。

簡瑤也很自責,畢竟是她疏忽了才讓這小丫頭偷喝了酒。

“你快把她帶回去吧,真是可憐。”

陸嫣甩開了陸臻的手:“不、不回去,還沒玩夠呢。”

“還玩?大小姐,別忘了明天高三年級的補習就開始了,你還想不想考Q大了。”

提到Q大,陸嫣忽然沉默了。

她背對他們站着,路燈下,背影單薄。

當初沈括說,他要考Q大,想和她念同一所大學。

爲着這句話,陸嫣一直在努力,努力追趕他的腳步。

一起念大學,多麼美好的期許,而現在,物是人非,如此荒唐......

簡瑤用鞋尖踹了陸臻的小腿一下,低聲說:“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是豬嗎!”

陸臻自覺失言,連忙走過來,拉住女孩纖細的手腕:“算了,先回家。”

“我不考Q大了。”陸嫣掙開了他的手,嘴裡喃喃說:“不考了。”

簡瑤宛若哄小孩一般,耐心地哄着她:“不考不考,咱不考那破學校,咱考清華北大,啊,別難受...”

只聽“哐”的一聲巨響,簡瑤嚇了一跳,回頭見陸臻擡腿踹翻了路邊的垃圾桶。

“你發什麼瘋!”

陸臻終於忍不了,指着陸嫣,怒聲道:“爲了這麼個爛人,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這是你自己的人生,和別人有半毛錢關係嗎?沒有他,你就不活了是嗎!”

“陸嫣,這樣的你,真的讓我很失望。”

陸嫣低着頭,臉埋進燈光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失望嗎。”她乾啞的嗓子說:“我對自己也很失望,你知道嗎,真的很失望。”

她無助地抱着身子蹲在路邊,喃喃地說:“真的很可笑,明知道他騙我這麼久,明知道他討厭我,討厭陸家,可我...就是喜歡他...”

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落在地上,頃刻間便浸入灰土中。

她斷斷續續地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這樣去喜歡誰了,這輩子都不會了。”

“就算他騙我,我也不能恨他,他騙都騙了,爲什麼不騙久一點呢...”

以前,陸嫣自己都看不上那些看不上爲了愛情要死要活的女孩。

不就是失個戀嗎,能有什麼大不了,熬過去又是好漢一條。

或許,只有“加害”的一方,才能這樣輕描淡寫地翻篇吧。

譬如沈括,他都考上省狀元了。

陸臻見不得自家姑娘哭,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蹲下身,笨拙地用袖子給她擦眼淚,又是抱、又是哄,低聲說這一些無用的安慰的話語。

“不就是男朋友嗎,等以後念,我幫你找,肯定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

“以前你不是還喜歡樑庭嗎,要不你回頭再考慮考慮他,這次我不反對就是了。”

“你要找沈括那種好看的小白臉,那...葉迦淇也行啊!”

……

簡瑤凝望着陸臻哄女孩的模樣,榛色的眸底浮現一絲波瀾。

他雖然有點笨,脾氣也不好,但他是個內心溫柔的人。

陸嫣哭累了,終於順從地爬上了陸臻的背,乖乖地趴在他堅實寬闊的肩頭:“陸臻,我要回家。”

“嗯,我帶你回家。”

他穩穩地背起了陸嫣,回頭望向簡瑤,用命令的口吻說:“你也回家。”

簡瑤跟個孩子似的,漫不經心聳聳肩:“你管好陸嫣就行了,幹嘛管我。”

“我當然要管你。”

你是我老婆,我孩子的媽。

後面半句話,他沒敢說出口,上次被打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陸臻伸手,將簡瑤敞開的衣領拉鍊往上提了提,將她白皙修長的脖頸遮掩住。

鬼使神差的...簡瑤竟然也任由他這麼做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她感覺,面前的少年,與初見時不太一樣。

“以後你不會再失戀了。”陸臻沒頭沒腦說了這一句。

簡瑤沒反應過來:“什麼?”

“跟了我,你就不會失戀了。”

“……”

她笑了起來,用手包打了他一下:“去死吧你。”

陸臻也笑了起來,因爲那一雙桃花眼的緣故,他笑起來格外好看,莫名給人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

他能成爲三中的校草,說明學校的女孩眼睛是不瞎的...

這傢伙,帥是真的帥。

趁着簡瑤沒回過神來,陸臻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走了,早點回家。”

動作那般自然,讓簡瑤有些猝不及防。

直到他揹着女孩走出老遠,她怔怔地摸摸自己的額頭...還殘留着他掌心的溫暖觸感。

她重新回酒吧,一轉身卻見喬楠倚在門邊,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簡瑤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虛:“收工回家了。”

“這麼早?”

“嗯,明天學校有暑期補習。”

喬楠當然不相信簡瑤居然會在意暑期補習這種事,她對學習方面的事情從來不怎麼上心。

“是因爲他讓你早點回家吧,你幹嘛這麼聽那傢伙的話!”

“你好吵!”

“你瞞不了我。”喬楠不依不饒:“陸臻那種闊少,跟咱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別自以爲是。”

簡瑤指尖點住他的胸膛,止住了他跟上來的步伐,拎着包,瀟灑地離開了。

*

陸臻揹着陸嫣回了家,將她交給李嬸,吩咐着給她收拾了一下,讓她先睡下去。

他徑自出了門,叫了輛出租車,來到沈括的家門口。

木門上有不少歲月留下的劃痕,窗戶半開半闔,屋子裡沒有亮燈,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

陸臻在門前踱着步子,越想越覺得惱怒,火氣竄上來,他走到門邊,擡腳便要踹門。

腳都已經擡到半空中,還是沒有踹下去,他咬咬牙,又抽了回來。

“媽的。”

他低低地罵了一聲。

倒不是慫,只是於心有愧。

當他聽說沈括父親因爲陸氏的水泥廠而患病以後,回想起了過去許許多多的事情。

他的成長歲月總和那傢伙脫不了干係,明面上,好像每次都是陸臻在欺負沈括,但是隻有陸臻自己心裡清楚,是沈括...

是沈括在陷害他。

每次當他被老師懲罰亦或者被同學誤會之後,他總能看到沈括對他笑,那種陰測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一開始,他以爲沈括嫉妒他,嫉妒他的家世甚至嫉妒他的顏值...

而如今真相大白,才明白當初那些幼稚的猜想何等可笑。

是他們陸家...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劇。

陸臻緊咬着下脣,忍住火氣,轉身離開了。

然而他剛走到巷口,便見沈括提着白色塑料袋出現在狹窄的巷道前。

白色塑料袋裡裝着一沓黃紙錢和兩串假元寶。

驟然見面,兩人的心臟都是一突。

沈括面上平靜,問道:“有事?”

自家閨女爲了這男人都瘦了一大圈了,他居然還像個沒事人似的,陸臻氣不打一處來,但他不願再如過往那般衝動了。

他質問道:“你可以怪我爸,也可以怪我,甚至過去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欺負陸嫣,算什麼意思。”

最後幾個字,他脣舌間碾出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沈括鼻息間發出一聲輕嗤:“如果我真要欺負她,她就不會只是哭哭啼啼這麼簡單了。”

他說完與陸臻擦身而過,重重撞了撞他的肩膀。

陸臻被他的這句話刺激到了,他無法想象,沈括這種可怕的傢伙,當初計劃對陸嫣做什麼!

他猛地轉身,跳到沈括地肩上,將他重重撲倒在地。

陸臻攥着他的衣領,手已經捏緊了拳頭。

他喘息着,憤恨地瞪着沈括——

“你他媽還有沒有人性!她什麼都不懂,你爲什麼要欺負她!”

沈括手裡的白色塑料袋飛了出去,落在地上,黃紙散了出來,被溼漉漉的地面浸潤了。

“打啊。”

沈括冷漠地望着他,說道:“像過去無數次一樣,打啊。”

一陣風起,幾張黃紙四下飄散。

陸臻頹然地放下了手,鬆開了沈括的衣領。

沈括狼狽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領,撿起了地上的黃紙塑料袋。

陸臻喘息着,一字一頓道:“沈括,一命抵一命,我的命你可以隨時過來拿。”

沈括冷笑:“你想死,老子還不想坐牢。”

陸臻死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宛如化不開的濃墨:“欺負陸嫣,你會後悔...”

“我從不後悔。”

陸臻固執地說:“我會讓你後悔。”

說完這話,陸臻轉身離開。

沈括站在巷口,望向他的背影,立了很久。

這是生平第一次,他感覺到,當初送他健力寶的那個傻男孩,長大了。

人總是要長大,不爲自己,也爲了自己所愛之人。

他擡頭,看到幾隻蛾子繞着白幟燈上下翩飛。

這麼些年,他對陸臻所做的一切,從來沒有讓他真正快樂過哪怕一秒...

直到那個女孩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宛如一束光,照亮了他滿目瘡痍的荒涼世界。

憎恨和復仇不能帶來滿足,但愛可以。

他不能讓她的一生都活在無休止歉疚和自責中,不能讓她帶着贖罪的愛,去愛他的餘生...

他知道,遲早有一日,她會走出來陰霾...

那時候,纔是真正的海闊天空。

沈括閉上了眼睛,任由雨星子輕飄飄地拍在他的臉上。

陸嫣,原諒我此刻的決定...

*

填報志願那幾日,樑庭和秦皓兩人成天抱着厚厚的志願填報參考書,來陸家,和陸臻商量着填報志願。

他們三個幼兒園一起念,小學初中也在一起,高中當然也在一起,本來都約好了,大學也要上同一所大學。

結果沒想到,陸臻這狗ri的高考分數居然飆到了六百分,樑庭腦子聰明,成績一直不錯,比陸臻考得還好,但秦皓就不行了,只考了五百多分,顯然是不能和他們一起念大學了。

“沈括報哪所?”陸臻問樑庭。

樑庭專注地用筆勾畫着志願學校資料,漫不經心說:“我上哪兒知道。”

“你不是以‘情報人員’自居嗎,去,幫我打聽打聽。”

樑庭皺眉:“你打聽他做什麼?”

“你管老子打聽他做什麼。”

一天後,樑庭打聽來了最新情報:“其實沒什麼懸念,沈括的目標一直都是Q大的計算機專業,他這個成績,上Q大綽綽有餘...”

他話音未落,便看到陸臻在那張空白的志願填報紙卸下了Q大計算機系的字樣,他一把攥住他的手:“你幹嘛!”

“填報志願啊。”

“你...你報Q大啊!”

他剛說完這話,樓道口的陸嫣便頓住了腳步,詫異地望向陸臻:“你報Q大?”

“你們別這樣看老子。”陸臻不自然地說:“他能報,我不能報啊?”

樑庭擔憂地說:“人家是省狀元,全國大學都任他挑選了,你再看看你的分數,雖然也不錯,但...比他還是差的有點遠啊,你要跟他報同一所學校...”

真是夠懸的。

“去年Q大的最低分數線,也只比我這分數高十分。”陸臻堅定地說:“我有預感,今年會降。”

陸嫣匆匆下樓,抓起陸臻的志願表看了看,第一志願,Q大計算機系。

她急切地問陸臻:“你追着他填志願,想幹什麼?”

陸臻揉揉鼻子:“沒什麼。”

見兩人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含糊不過去,只能說道:“老子過不去這坎。”

樑庭不解:“什麼坎?”

陸臻揉了揉鼻子,故意不提陸嫣,說道:“被他整了這麼多年,老子過不去這坎,老子還想...和他鬥鬥,我就不信,我真的什麼都不如他。”

“你有勁沒勁!有什麼好鬥的,遇到他是我們倒黴,這輩子最好躲他遠點,越遠越好!他是騙子...是大壞蛋!”

提到沈括,陸嫣的情緒又快繃不住了。

陸臻抿抿嘴,奪過了自己的志願表,疊好後塞進了書頁裡。

“我可以輸,但我不躲。”

他沉聲說:“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如果他未來會把我搞破產,在這之前,我會先讓他破產。”

“……”

樑庭嘴角抽了抽。

哥,你還真有自信。

總之,陸臻決定的事情,誰都勸不聽,第一志願是報上去了,第二第三志願他沒管,陸嫣幫他謹而慎之地選擇了學校,都是那種填報了就肯定能進的,給他保底。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今年Q大的分數居然降下來了,比陸臻的分數還低了十多分,而且計算機系本省填報的同學真不多。

所以當他拿到錄取的通知書的時候,陸簡要高興得飛起來了,恨不得逢人就說,我兒子考上了Q大,對對,就是那個Q大,什麼,復旦,不不,比復旦還好。

陸臻這個暑假,真的是運氣爆棚,本來,他高考的分數完全是超常發揮,這就算了,志願填報不自量力,孤注一擲,原本所有人都以爲他的第一志願會落榜的情況下,竟然真的被錄取了。

遇到沈括,他倒黴了好幾年,而全部的運氣彷彿都被積攢了下來,用在了高考這一件事情上。

他和沈括總分差了將近八十分,但他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

這是當年北城三中轟動一時的“傳奇性”事件。

*

炎炎盛夏,教室裡,老式的搖頭電扇尤其屋裡的嗡嗡運行着...

有幾個男孩拎着塑料袋進了教室,將一毛錢一袋的冰袋飲料扔給周圍的同學們。

高三年級補習班,從暑期八月份開課,持續整整一個月,每天都要上課,沒有假期。

陸嫣抱着幾本破舊的筆記本走出教室,來到一樓的廢紙回收室。

回收室專門回收同學們用廢棄的草稿本或者不要的舊書,用以廢紙再變賣。

陸嫣將那幾本寫着密密麻麻筆記的本子給了收發室的陳老師:“陳老師,這些都不要了。”

陳老師鬢間花白,鼻樑間戴着老花眼鏡,他接過陸嫣遞來的筆記本看了看,說道:“喝,這些都是筆記資料啊,你都不要啦?”

陳老師以前本就是學校的老師,退休之後纔在廢紙收發室工作,所以他識得這幾本筆記。

這幾本筆記,條理清晰詳略得當,且字跡也相當漂亮,無論如何都不該當成廢棄物對待。

陸嫣不想再多看它們一眼,轉過身說:“都不要了。”

陳老師看了看筆記封面,方體小楷字遒勁有力——沈括。

“沈括啊!我說怎麼這筆記寫得這麼有條理呢,原來是咱們的省狀元的筆記。”

陳老師無心之言,莫名又刺了刺她的心,她皺眉說:“您收不收,不收我就扔垃圾桶了。”

陳老師笑着說:“這筆記可是千金難求的獨一份,當廢紙賣可惜了,這樣...我把它放這兒,如果有高三同學需要這份複習筆記,就賣給他,可以嗎?”

“隨便您怎麼處理。”

於是陳老師按照收廢紙的價格,給了陸嫣五毛錢。

陸嫣接過錢,不想再多看它們一眼,加快步伐匆匆離開。

這五毛錢,她緊緊攥在手裡,攥了整整一中午,直到紙幣上都浸潤了她掌心的溼汗。

她以一腔熱忱的去喜歡他,本以爲是一生難遇的良人,可最終...

也不過就換了這五毛錢罷了。

多麼廉價,多麼諷刺。

陸嫣趴在課桌上,側過腦袋,看着窗外烈日炙烤的香樟林,微風輕掃過枝葉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回想起上屆高三年級放假的那晚,高三教學樓前,複習資料滿天飛灑,少年牽着她的手,帶她到無人的香樟林。

他把筆記資料一股腦裝進了她的書包,全部送給她...

情動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抱了她。

沈括捨不得她。

陸嫣其實並不是那種敏感的女孩,尤其在感情方面,她很遲鈍。

因此,沈括在她面前根本不需要演戲,更不需要特別刻意地對她好,她哪裡又能察覺,他和她在一起是有目的的呢。

可他還是對她的好,好到了骨子裡。

人就算喪失了知覺、味覺,哪怕癱瘓在牀不能動彈,但永遠不會喪失感知愛的能力。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陸嫣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真的。

陸嫣趴在桌上,抱着頭掙扎了幾分鐘,終於“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把身邊正在睡午覺的齊玉嬛都給嚇了一跳。

“你...幹嘛呀。”

她話音未落,陸嫣已經匆匆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跑出教室,一口氣不停,來到了教學樓一樓的廢紙收發室。

“陳老師,我的、我今天上午...”

她劇烈喘息着,急切地問:“那幾本筆記資料,還在您這兒嗎,我...我不賣了。”

她將皺巴巴的五毛錢放在桌上:“請您將那幾本資料還給我,可以嗎?”

陳老師皺着眉頭,爲難地說:“哎呀,那個筆記...你一走,就有同學把它買走了啊,我都說了,這資料很寶貴,你看看,這可怎麼好。”

陸嫣的心驀然一空——

“賣、賣了。”

“是啊。”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廢紙收發室,坐在階梯邊,腦袋埋進了膝蓋裡,心裡陣陣酸澀上涌。

她又在犯什麼傻。

陸嫣揉了揉眼角,起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有人拿着筆記本在陸嫣跟前晃了晃。

小丫頭眼前一亮,擡起頭來,看到簡瑤站在階梯上,笑得狡黠。

“省狀元的複習資料啊,就這樣讓某些人當廢紙賣了,嘖,真是暴殄天物。”

陸嫣伸手去拿,簡瑤往後退了退:“哎,這是我買的,想要啊,拿錢來買。”

“你要多少錢。”陸嫣摸出了裝零錢的繡花小袋。

簡瑤走過去,用筆記本敲了敲她的腦袋,佯怒道:“跟你開玩笑的,還真信了。”

陸嫣接過了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解釋道:“我不是捨不得,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罷了,畢竟...省狀元的筆記。”

簡瑤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也不拆穿,和她並排坐在教學樓的階梯邊,看着樓道天窗邊搖晃的樹影。

“是啊,能拿到這樣一份筆記,別說和他談半年戀愛,就算是當牛做馬伺候他三年,也不虧啊!”

陸嫣側頭望向簡瑤,擰了擰眉毛:“真的假的?”

“你沒看裡面的內容嗎。”簡瑤指了指其中的一份筆記,隨口說道:“他的筆記不多,但全是精華啊!而且這根本不是課堂筆記,這是他課後自己整理的資料。”

陸嫣沒聽懂裡面的區別。

於是簡瑤又解釋道:“他那麼聰明的傢伙,哪裡需要課後再浪費時間單獨做一份筆記,我猜...他可能也是想等變成省狀元之後,再把這份筆記用來賣錢吧。”

陸嫣詫異地望了望簡瑤,簡瑤沒看她,陽光正好透過天窗,斜落在她的臉上,照得她捲起的長睫毛晶瑩通透。

“是吧,初衷肯定是爲了賣錢。”她微笑着說:“他那麼壞,那麼會騙人,總不能是爲某些人寫的吧。”

陸嫣攥緊了筆記,沒有回答。

“不過既然落到你的手裡了,就好好利用起來唄。”

簡瑤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便宜那傢伙了,用他的筆記考上Q大,也算你沒有平白受騙。”

陸嫣低着頭,拆了自己的白網鞋鞋帶,用重新系上:“不考Q大了。”

簡瑤道:“你哥不是說,要在Q大等你嗎。”

“他可不是在等我。”陸嫣意味深長地望了簡瑤一眼。

簡瑤捏着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推開了,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拉長了調子悠悠地說——

“我的夢想就是瀟瀟灑灑仗劍紅塵,潛心做我的音樂,纔不喜歡讓人管着,所以我這輩子都不會談戀愛結婚的...”

陸嫣:“哦。”

所以你當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

下午,學校組織了一場優秀畢業生經驗交流會,請了這次高三畢業生里名列前茅的幾位同學,讓他們來給下一屆的準高三生進行經驗的傳授和學習方法的交流。

當陸嫣在交流會海報上看到沈括的名字的時候,果斷選擇在教室裡上自習。

不去,堅決不去!

中國好閨蜜齊玉嬛生拉硬拽,硬是拽着她,來到交流會大禮堂門口。

“機會難得啊,這種交流會,大家分享的都是乾貨中的乾貨,不聽實在太可惜了。”

陸嫣抱着樹幹:“我真的不去,真的,別逼我。”

“別犯慫啊,你不聽他的...也可以聽聽其他師兄師姐們的分享嘛。”

當陸嫣被拉進禮堂,遠遠看見了沈括坐在禮臺排頭第一位的位置。

他穿着乾淨清爽的白襯衣,襯衣鈕釦開到第二顆,露出了修長而脈絡分明的頸子。

禮臺高光燈的照耀下,他的皮膚顯得異常的白,帶了一點淡淡的光輝。

在場不少女孩都在偷摸打量沈括。

他的眼神沒有聚焦,深咖色的眸子裡帶些許冷感。

而這個時候,或許是心有所感,他擡頭望向了人羣中的陸嫣。

陸嫣的呼吸忽然一窒,轉身要溜,齊玉嬛拉住她的衣領:“小姐姐別慫!撐住!”

陸嫣終究還是離開了,一個人坐在大禮堂前的花臺樹影下,託着腮幫子,百無聊賴地看着大禮堂。

交流分享會肯定很精彩,時不時會聽到同學們熱烈的掌聲響起來。

陸嫣輕輕地嘆了聲,轉身朝着教學樓走去,路過小花園,一頁紙飛機忽然飛到了她的腳邊。

陸嫣的腳步微微一滯,撿起紙飛機。

飛機上畫了一個很難看的笑臉表情。

陸嫣擡頭,看到葉迦淇雙手揣兜站在石板路的盡頭,她眼睛裡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是你啊。”

葉迦淇穿着休閒T恤,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了結實的小臂。

“不然你以爲是誰。”

“沒誰。”

陸嫣將紙飛機放在陽光下,陽光透過薄薄的紙頁,漫灑在她漂亮的榛色瞳眸上。

“我記得,他送了你一頁紙飛機,讓你將來跟他換一輛真飛機。”

“他不會兌現承諾了,都是騙我的。”

陸嫣將手裡的紙飛機飛了出去,飛機乘着風,落在了青青草地上。

“只有我這麼傻,會相信這種騙人的鬼話。”

她嗓音淡啞,神情寧靜而溫柔。

葉迦淇跑過去,撿起紙飛機,遞到陸嫣的手邊:“我不會騙人。”

陸嫣接過紙飛機,不解地望向他。

葉迦淇神情溫柔,對她說:“你將來用這個,跟我換真飛機,我不騙人。”

陸嫣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他鄭重地承諾:“真的,只要你早點走出失戀的陰霾,一架飛機算什麼,我還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你...”

陸嫣以爲他只是拿她失戀的事情開心取樂,笑問道:“你要怎麼把星星摘下來送給我呀。”

“等一下。”

葉迦淇轉過身,從書包裡抽下一張作業本的紙,然後撕下整齊的紙條,靈巧的手指快速地疊了一枚脹鼓鼓的小星星。

他轉身,將鼓鼓的小星星遞給陸嫣:“那好了,星星。”

“原來就是這個哦。”

葉迦淇說:“以後你用它跟我換,換一顆真星。”

陸嫣忽然擡頭,她不確定他說的是真星,還是真心。

但...感覺氣氛有些奇怪。

她岔開了話題,問道:“迦淇哥爲什麼不去參加交流會呢。”

葉迦淇聳聳肩:“有沈括,我不必參加,反正每次考試他都壓我一頭,他智商很高,這是常人難及的。”

“不是智商高。”陸嫣低聲說:“他比別人都更努力。”

“看來你並不恨他。”

陸嫣垂着眸子:“不恨。”

畢竟,她還有父親,可是沈括卻失去了父親。

她不恨他所有的欺騙和謊言。

不恨,並不代表可以原諒。

“不說這個了。”葉迦淇見陸嫣的情緒低落下來,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想考什麼大學?”

“沒想好。”陸嫣望向葉迦淇:“迦淇哥你會念哪所大學?”

“Q大。”

她睜大眼睛:“你也去Q大?”

“是啊。”

葉迦淇輕鬆地笑了笑:“陸臻執意要讓我報Q大,和他一起去盤人。”

陸嫣嘴角抽了抽。

陸臻這傢伙...還準備追到大學去搞沈括。

“所以你幹嘛答應他,報你自己喜歡的學校,別搭理他。”

“我答應是因爲...”他凝望着陸嫣:“他說你也會念Q大。”

此言一出,陸嫣手裡的星星掉在了地上。

葉迦淇撿起了小星星,放在陸嫣的手裡,柔聲說:“我在Q大等你,一定要來。”

他說完,甚至不等陸嫣迴應,轉身離開了。

或許,他也沒有勇氣聽陸嫣的回答,才這樣匆匆離開。

陸嫣看着草地上的紙飛機,又望了望手裡的小星星,感覺有些傷腦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經驗分享會結束以後,齊玉嬛回到教室,見陸嫣翻着筆記發呆,她趁其不備,抓起了陸嫣的筆記——

“哇靠,沈括的筆記啊我的媽!”

“喂,還我!”

陸嫣奪過了筆記本,小心翼翼地裝進書包。

“跟揣了寶貝似的。”齊玉嬛坐在陸嫣身邊,手肘戳戳她:“你沒有去聽分享交流會,太可惜了,師兄師姐們貢獻了很多幹貨。”

“哦。”

“你看我就不像你這麼小氣,我都寫下來了,喏,借你看吧。”

陸嫣隨手翻了翻筆記本,筆記上密密麻麻地記載了各式各樣的學習方法和記憶法門,可是看到最後,沈括的分享卻只有一句話——

“不要熬夜。”

見陸嫣目光停滯,齊玉嬛解釋道:“對啊,我們的省狀元今天全程就這一句,不要熬夜。”

陸嫣闔上了書頁,輕描淡寫喃了聲:“他自己都做不到...”

不要熬夜。

這是陸嫣每天晚上都要叮囑沈括的話。

同學們陸陸續續進了教室,陸嫣拿着水杯來到走廊盡頭的公共水臺邊,腦子裡還想着葉迦淇的事情。

她是搞不懂這些富二代少爺們腦子裡到底想什麼,居然因爲陸臻瞎幾把扯淡的話,就這麼草率地選了大學。

陸臻更是草率,居然是追着沈括去了Q大,要不是這次踩了狗shi運,就他這閉着眼睛瞎報志願的行爲,不落榜纔怪。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當富二代那會兒,做事也是隨心所欲,率性妄爲,凡事只圖自己開心,根本不考慮後果,反正...

不管發生什麼糟糕的事情,還有她老爸幫她兜着呢,天塌不下來。

這種心態是什麼時候轉變的呢?

應該是...認識沈括以後。

他謹慎地生活,認真地做事,沉默地忍耐,努力地生活着...

他改變了陸嫣對待人生的態度,無論她承不承認,此時此刻的陸嫣,是最好的陸嫣。

就在陸嫣思緒紛亂之際,水杯裡的水忽然溢了出來,滾燙的熱水燙到了她的手。

陸嫣驚叫了一聲,水杯脫手而出。

手背都被滾燙的熱水燙紅了,劇烈的疼痛讓陸嫣連着後退了好幾步。

就在這時,她纖細的手腕忽然被一雙有力的大掌握住。

男人攥着她,大步流星走到水臺邊,打開了水龍頭,放出涼水衝着她的手背。

陸嫣詫異擡頭,看到沈括那張面無表情的冷峻臉龐。

他緊繃着臉色,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的手背,眉心微斂。

陸嫣心頭一突,屏住了呼吸。

他扭開水龍頭,加大了水量衝擊着她的手背,淡淡喃道:“呼吸,別憋氣。”

陸嫣猛地呼出一口氣,臉頰一紅,莫名來了火氣,掙了掙:“鬆手!”

沈括固執地拉着她的手腕,沒有鬆開。

陸嫣連着往後退,死命地掙扎着...沈括忽然將她拉近自己,卻沒想到太過用力,兩個人的臉險些撞上。

沈括還是攥着她的手,兩個人面面相覷,呼吸交織。

“乖一點。”

他嗓音低醇,說完又將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水龍頭嘩嘩的涼水衝擊着陸嫣柔嫩的手背。

“不趕快降溫,會起水泡。”

陸嫣眼睛有些紅了,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堅固心牆在見到他的這一刻,轟然坍塌。

過去腦海預演了無數遍,再見面時要說的狠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陸嫣看着他低垂的咖色眼眸,看着他細密通透的睫毛,看着他溫柔的表情,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對他心硬。

這男人的一舉一動,都牽引着她的心。

她過去愛他,現在也愛...

她語調裡莫名帶了些小哀怨,低聲咕噥:“你又想騙我麼。”

沈括平靜地說:“你沒什麼可讓我騙的了。”

“那你管我做什麼。”

“你燙傷了。”

“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陸嫣冷了調子,強迫自己變堅強一些,不要那麼沒出息。

沈括眼眸微慟,良久,鬆開了手,說道:“行,我不管你了。”

陸嫣感覺到落在手腕處的力度突然消失,莫名心裡竟一陣空,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想哭。

她吸吸氣,強忍着喉嚨裡的酸澀,低着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所以...難過的人、放不下的人、沒出息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是她一個。

沈括踱步要走,陸嫣來到水臺邊,憤憤地望了他一眼:“沈括,我要和你打個賭。”

沈括回頭望了她一眼。

陸嫣咬了咬下脣,將手放到熱水管下,另一隻手落到開關上。

“我賭你...愛過我。”

她說完這話,閉上了眼睛,手按下了熱水的開關。

沈括沒有任何遲疑,趁着熱水還沒有碰到她肌膚的千鈞一髮之際,抱住她的身體,將她帶離了水臺。

然而他的手臂卻因爲滾燙的熱水流出,擦紅了一大片。

他的手緊緊地按着她單薄的肩膀,將她往牆上撞了撞,以一種威壓的氣勢,質問她:“做這些有意思嗎!”

陸嫣從來沒見他這般動怒的模樣,這男人生氣的樣子,很可怕。

她掙開他的手,踮起腳,用力抱住了他的脖頸。

“你別兇我。”

她眼眸含光,宛若盛滿朝陽,將臉埋進他堅實的頸窩中:“沈括,你要是願意,我就永遠愛你。”

沈括感受着女孩柔軟的身軀緊緊抱着他,心在這一瞬間軟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