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漢總說,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不跪。
其實郭去覺得應該加一句,跪自己覺得值得跪的親人,當然,這是於他而言的。
有時候郭去覺得,自己若是放在古代,那就是典型的愚孝之人,不過他現在也是這樣認爲的。
愚孝就愚孝吧,人生在世,哪個人不偏執?
哪個人不在一些事情上非常偏執?
咚咚咚。
三個響頭,郭去嗑完,感覺自己的頭有些疼,不過這都是應該的。
還是那句話,人都是自私的,感動自然也來自別人對自己的給予。
外婆雖然沒有帶給他什麼實質上的東西,但那親情他確實感覺到了。
丫頭見自己哥哥這樣,她也有樣學樣,立馬跪下,然後看着穿着壽衣,臉上蓋着紙錢,身上搭着繡了古老文字繡布的外婆。
外婆躺這一動不動,丫頭有些害怕,“外婆,外婆,我們來看你了。”
丫頭清脆的聲音,在老舊的堂屋響起,然而外婆“丫頭乖,乖孫快起來”的聲音,卻再也不會響起了。
“嗚~!”丫頭回頭看着郭去,看到了郭去臉上的淚水,她原本就要奪眶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這是丫頭第二次哭泣,兩次的間隔時間不到五分鐘。
“值了。”
堂屋裡一位老人呢喃,或許在老人們看來,在去了的時候,有人爲他們掉眼淚,爲他們哭泣,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吧。
郭去被自己大舅拉起來,丫頭則被舅媽拉起來,兩人被拉到廂房坐着,廂房裡全是人。
周圍的人都有些陌生,但又有些眼熟,如此,大多是本寨人。
各個地方的風俗不同,所以在紅白喜事上也有很大差異。
這裡有人去世了,一般各家各戶都會有人前來幫忙,所以這裡人多,倒也正常。
郭去的外公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靜靜的把頭枕在四方桌一角,瞳孔渙散,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想什麼,又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們外婆可厲害了。”
郭去看着外公,他知道他還有後文,此時他外公最需要的是傾聽,而不是安慰。
“那年我十六,你外婆二十一,她嫁給了我,我娶了她。”
這個郭去還是知道的,他外公小時候被父母抱給同村人養,是個大戶,沒有子女,所以解放前家裡條件還不錯,爲了有後代,家人在他外公十六歲就找了他外婆。
“結婚那天晚上,我去小河溝裡摸魚了,你外婆晚上沒找到我,急了,找了我大晚上。”
“後來我經常去小河溝摸魚,你外婆天天做好飯了,跑去小河溝叫我。”
“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整天就是到處玩,玩累了就回家吃飯,你外婆給我洗腳,這說起來應該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嘍。”
這故事聽起來有些忍俊不禁,但又淡淡的憂傷,郭去情不自禁的浮現外公摸魚的景象。
“後來有了你大舅,又有了你二舅,最後有了你媽媽。你媽媽長得和你外婆特別像,全家人都疼她。”
“小菁也像你外婆呢,先前我還以爲看到了你媽媽小的時候。”
“後來我三十多歲了,已經建國了,我家的土地被收了[黔省很多地方解放較晚,土地收歸國有更晚,中間還夾雜着批鬥之類的事情],那是最艱難的日子,你外婆和我兩人,每天都在山裡挖樹根和野菜,倒是沒讓幾個孩子吃太多苦。”
“後來你們出生了,我們老了,老了,也就沒多大用嘍,前幾年看見你和小菁那麼辛苦,我和你外婆也沒辦法,窮啊,幫不了什麼。”
“你外婆隔三差五就哭,我問她爲什麼哭,她也不說,我知道,她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們。”
說着,說着,老人就睡着了。年老了,不經熬,兩天不睡覺就體乏。
郭去的大舅接着講道,“你外婆去的時候沒人知道,第二天天亮了一直不見她起牀,你舅媽就去叫她,然後……”
“或許你外婆也知道自己要去了,可是她沒說,她不和任何人說,可能是不想我們擔心吧。”
“之所以說她知道她要去了,是因爲她在幾天前就不要智慧挨着她睡了。”
智慧是郭去的表姐,他大舅的女兒。
真的很神奇,但這種事情是存在的,自然死去的老人,大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走,而且走的很安詳。
或許是臨死之前的幾天了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或許是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盡,這事別人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都說人死之後的的第七天,魂魄會從地府出來,回到家裡,再看家人一眼,同時收拾在陽間時留下的足跡。
所以葬禮一般都在七天後,只有夏秋兩季去世的人,由於天氣原因,纔會選擇早葬。
壽方已經選好,法事也開始擺起來,一般做法事,都在埋葬之前,信奉茅山教的地兒,大都都是道士,但也有不是的地方。
下九流——儒釋道一家,就算是做法事,也是摻雜着三家的東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這些都是風俗,老人和中年人就信這些,改不了。
至於年輕人,其實很多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但不信歸不信,法事照做,或許是爲了求個心安吧。
當然,也可以說是祝福,祝福親人有個好來世。
這無關信仰,若是要強加信仰什麼的話,那就算是信仰一切美好的事物吧。
白布,在下午被髮到了各人的手中,這是孝帕,是年歲低於死者,或輩份低於死者的親人,必須佩戴的東西。
男人不會綁,所以綁得像個要自裁謝罪的日本武士,女人則會弄得多,包起來像是一定特殊的白帽子,只是留着尾巴,白白的尾巴託到了腰間。
這孝帕也是有講究的,孝帕越長,代表與死者越親,所以郭去和小菁丫頭的孝帕,算是所有人中第二長的了。
第一長的是郭去外婆的子女,以及乾兒子、乾女兒。
丫頭的孝帕包起來厚厚的,這是郭去老媽的傑作,因爲太長了,不這樣包會拖在地上,影響走路。
丫頭一下午去了好多次堂屋,眼睜睜的看着,躺在堂屋右邊木板上的外婆,然後癟着嘴,忍不住掉下眼淚,她好幾次試圖揭開蓋在外婆臉上的紙錢,然而,都沒敢揭開。
於是她非常的委屈,回到郭去坐着的四方桌前時,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怎麼了?”
“我想看外婆。”
郭去看着丫頭,他有些不忍,因爲大家都說,小孩子是不能看逝者的臉的,會做噩夢。
所以他儘量不讓丫頭去看,因爲在起棺的時候,所有親人都會看,那時候看就行了。
“丫頭乖,等過幾天再看哈。”
“嗚~”丫頭從不用語言來反駁郭去的話,然而她有她自己的辦法,那就是哭。
這應該是一種依賴吧。
“好了,好了,哥帶你去看。”
揭開紙錢的瞬間,說實話,郭去也有些怕,只是想到這是自己的外婆,那份對死者的敬畏也就散了許多。
“嗚嗚~,外婆,外婆不理我了。”
郭去強忍着沒哭,他摸了摸丫頭的頭,無聲的安慰着。
“丫……呼~”一說話就感覺自己有些忍不住想哭,郭去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壓抑着眼睛裡的淚水,覺得自己好多了,這才道,“丫頭不哭,看看外婆,外婆以前可疼丫頭了。”
丫頭用手擦了擦眼淚,然後看着外婆,她此時不再害怕,因爲已經被悲傷充斥。
“外婆臉上有水。”
丫頭怯怯的聲音響起,郭去細看,這纔看到,自己外婆臉上真的有水。
“丫頭乖,快去拿點衛生紙,給外婆擦擦。”
等擦完了,郭去才又把紙錢蓋在外婆臉上,這也是風俗,郭去倒是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要下雨了啊。”
也只有在下雨之前,屋裡纔會顯得潮溼,外婆臉上纔會有凝華的水。
“也的確該下雨了。”
郭去呢喃,在他印象當中,每逢自己知道有人去世過上山埋葬,這天都會下雨,好似被死者的悲傷感染了一樣。
[這是事實,筆者就有這種感覺,這二十多年來,送走了很多位村裡的老人,無一不是在上山的早晨下雨,筆者最終只能歸咎於是老天爺有感,被感動了。]
六天過去了,離郭去外婆去世已經七天,這幾天郭去都在老木屋裡,鮮少有出去的時候,主要是他一直渾渾噩噩的,總覺得少了什麼。
或許這就應了那句話吧:只有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
他覺得自己還是做的不夠好,忽略了母親後家的兩位老人,所以有些自責。
外婆上山了。
棺材被擡到了選好的墓地,棺材被撬開了一道縫,這是磨魂,郭去知道。
磨魂就是把棺材打開,讓逝者的殘留的魂魄出來,再看看親人,這是最後的見面了。
棺材磨開了一道縫,逝者的親人們立馬跪在了地上,郭去的大舅和二舅,率先哭了出來,然後悲傷開始傳染,一瞬間哭聲蓋過了其他雜聲。
公雞被拿了出來,雞冠被掐破,又扯了幾根幾毛沾上公雞血塗在棺材上。
郭去的大舅拿了一把鋤頭,象徵似的薅了一把土在棺材邊,然後幫忙的人開始忙碌起來。
鞭炮聲震天,搬石頭的搬石頭,挖土的挖土,幾十人有條不紊的忙碌着。
只不過用了半個小時,世上少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少了一位牽掛子孫的老安人,同時多了一座新墳。
悲傷逆流成河,逝者親人背對着墳墓跪着,反手在背後兜着衣服,陰陽先生則開始說着一些不怎麼聽得懂的話,不時撒一把新米,新米似仙女散花般從天際灑落,然後落在地上,落在衆人兜着的衣服中。
“新墳已立,孤魂莫入!此間事了,記入地府!”
“起!!!”
跪着的人接二連三的站了起來,然後把米直接放入嘴裡吃了起來。
這米寓意着,逝者對活着人的祝福。
鞭炮聲不絕於耳,吵得人心煩意亂,逝者的親人全都抽泣着往家裡走。
由此可見,郭去外婆是有多好。
其實看一個人在大衆眼裡好不好,只要看看這個人的所有親人,是否會在這人死後哭,就知道了。
白事的最後一次酒席開始了,然而,大都食慾不振,此時能吃得下飯的,恐怕也就不懂事的小孩子,以及禮尚往來的路人了。
又在外公家裡待了一天,郭去害怕外公想不開,或者不讓他太過悲傷,他試圖把外公接去城裡住幾天。
他外公沒同意,他說他不能走,他說老婆子才搬到新房子去住,她會害怕的。
他走了,她晚上連個託夢的人都沒有。
家人又忍不住掉下淚來。
老人又開始自責,說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勾起了大家悲傷。
入土爲安,這不能說是每一個國人的真實想法,因爲不同民族有不同的風俗,不過這裡講究的,就是入土爲安。
逝者安心,活者也心安。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求一個心安理得嗎。
家人全都上車,郭去的外公以及其他親人,前來相送,順便帶了這次白事剩下的葷菜。
兩輛轎車開在鄉路上,不時又小石子被車輪擠壓得飛起,然後撞在另外的石頭上的聲音。
車子開的很慢,很穩,和來時完全相反。
回到城裡的家裡時,已經是中午了,郭母紅腫着雙眼,問家人想吃飯不,結果沒有人想吃。
老爺子也不想吃,先前在郭去外公家已經吃過了,老人消化能力不行。
丫頭怔怔的發着呆,郭去猜是她還沉浸在外婆去世的悲傷中,更怕因爲她見到了外婆面無血色的樣子,從而噩夢連連。
於是不禁自責,不過他不後悔,因爲這時候不給丫頭見外婆最後一面,將來她肯定會怪他,所以他不後悔。
只是有些心疼,丫頭這幾天每天都會哭,所以眼睛難免也腫得不像樣。
學校這幾天是去不了了,一些事情是需要時間來忘記的,所以郭去準備這幾天帶着丫頭回鄉下去玩,讓她放鬆一下,不然,這樣下去,遲早憋出病來。
[ps: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哈,昨天加班到凌晨兩點,今天一早就上班,晚上九點左右才下班,到現在才碼完,大家見諒。二合一大章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