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市中心,新西敏斯特區,樓豪華寫字樓裡。
讀完四年大學、已經在地產經紀生涯中磨礪去了少女青澀的章莉,帶着爲未知的疑慮,走進電梯,直奔頂樓的一家房產公司。
章莉知道,她要去的這家房產公司,是某家前些年在溫哥華興風作浪的神秘開發商的尾貨接盤處理單位。
溫哥華市區不少項目84年前後蓋好、或者是改建之後,爲了防止一個區片一下子投入太多房源導致樓價下跌,或者需要找托兒營造虛假繁榮哄騙剛需,所以就需要這樣的中間人。
章莉是從1988年、大二開始機緣巧合涉足房產倒賣的,大三才開始做中介,去年畢業後才正式開辦公司,並且把事業從多倫多轉向華人更多的溫哥華——
在加拿大做賣房中介的中國人,最大的客源就是其他同樣從新移民過來的華裔剛需。
老鄉騙老鄉的生意,比那些白人的錢更好賺。
當然了,章莉內心也沒什麼歉疚的,因爲來到溫哥華這一年多裡,她看到的大多是從香江或者李家坡過來想移民的,大多還對中國頗沒有認同感,甚至還有少數貪財的果官子女。
這種人的錢就算騙得再狠,章莉也能心理暗示自己:“這是愛國的錢,賺得越多越坦然。”
而自從事業重心轉到溫哥華之後,章莉就認識了今天要見的這位劉總,因爲劉總那兒總是有很多名義上是二手、其實造好後從沒人住過甚至沒裝修過的房源,實在是一個好供應商。
今天不知道對方又要鬧什麼麼蛾子了。
……
“劉總,難得您有空主動找我,今天是有什麼好事兒麼。”
章莉站在辦公室門口醞釀了一個表情,然後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劉經理的辦公室。
她已經想好了如何委婉地跟對方接洽。
這個劉總大約40歲年紀,別的倒是沒什麼毛病,就是當年一眼看到章莉的時候,眼神裡就會閃過不合其年紀的光彩,這一直讓章莉挺不舒服的。
不過這年頭穩定的房源難得,只要不被佔了大便宜,言語上客氣服軟一些,也就忍了。
這四年裡,她已經聽說太多曾經同事的悲劇了。
演林黛玉的琴姐,因爲去了姐夫的教育慈善基金會,這兩年雖然辛苦點,要到偏遠省份採風調查,好歹不用擔心生計,也不會被男人惦記。
“算算年紀,琴姐也快虛歲29了,估計這輩子她是真不想嫁人了,唉,演一個林黛玉,入戲太深,厭男的心理障礙估計是醫不好了。”一回憶起任雨琴的現狀,章莉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而除了任雨琴之外,四年前劇組解散時,那些演過其他美女配角的小姑娘,也有一半多都出國了。她們的積攢只夠出國的機票錢和打通關節弄到簽證的資本,然後就所剩無幾了。
有三四個,如今都已經嫁給白人混飯票,加大拿人都佔了一半,真是悲哀。
章莉辛苦的時候每每捫心自問,她也承認,自己的本事不比其他人牛逼多少,一開始踏上房子中介這條路,運氣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素(當然她演過薛寶釵、能在當地接拍到廣告,所以外國的華人很多都認識她,願意相信她的介紹,也是一方面原因)
如果當初沒走上這條路,說不定她自己也只能要麼嫁個白人混飯票,要麼覥着臉打電話問國內的師姐(蕭穗)借點錢。
章莉的腦回路,還在胡思亂想可能的應對,下一秒鐘劉總的態度卻讓她瞬間大跌眼鏡。
“這不是小章,哦不,章小姐麼,快坐快坐,喝茶還是咖啡?你最近發展不錯嘛,今年前五個月就幫我們賣出去了200多套二手房源。”
90年代初,溫哥華樓市還是有不少二級的小中介給暗中囤房的大戶當分銷的。
章莉的中介公司是剛開還不滿一週年的,而且來溫哥華也算人生地不熟。除了章莉自己也要跑業務之外,手下的專職業務員,也就四五個人。
這樣一家小公司,每個月能賣出四五十套二手房,確實是不錯的業績了,平均每個業務員一個月要賣成十套——事實上,手下業務員連一半都做不到,都是“被平均”的,倒是章莉這個老闆本身,每個月能賣二三十套,撐起了中介公司一半的銷量。
誰讓她的臉好使,形象就有親和力,初來乍到的華裔新移民,都願意相信她呢。
章莉聽了劉經理的恭維,微微一愣:這個劉總,可是從來不跟她說這些贊她業務能力的話的,往常見面說的都是“你一個小姑娘這樣風裡來雨裡去真不容易啊,要我說還不如找個安生的生活方式”之類暗示的話。
對方也從來不統計她的銷量的。
今天這是怎麼了?
章莉決定敵不動我不動:“謝謝劉總鼓勵,我們會更加努力的,也請你們放心把更多優質房源交給我們代理。”
劉經理擺了擺手:“唉,不急,章小姐,您這是真人不露相啊,以你的人脈背景,做這些蠅頭小利的地產經紀,是來體驗生活鍛鍊本事的吧?我懂,香江幾大家族,也是這麼鍛鍊年輕家族成員得嘛。
這一年裡,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你也別誤會,我對你殷勤照顧,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池中之物。果然吧,這不就要發達了。以後您要是有機會見到霍爺或者顧爺,可要爲老哥美言幾句……”
章莉更加懵逼了,不過挺對方提到了霍爺、顧爺這些稱呼,她也很快反應了過來。
難道是劉經理調查了自己,覺得顧驁是她“姐夫”,所以一下子客氣起來了?
她跟蕭穗的關係,畢竟是從未公開過。畢竟蕭穗當年在蜀都軍區文工團的時候,一個文藝女青年被人說成女牛虻,那段歷史也不怎麼光彩。
章莉的性格,是跟她演的薛寶釵非常近似的,心細得很,很會照顧別人面子。
她知道那種患難之交的交情,是不能逢人就講的。不然的話,要是被外人知道“原來某某光鮮的大佬,當年也有落魄時的窘樣”,那不是丟貴人的面子嗎?
勾踐之所以要幹掉文種,相當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文種見過勾踐當年伏低做小臥薪嚐膽甚至給夫差嘗翔的不光彩歷史。
當然了,顧驁和蕭穗,絕對不是勾踐那種人,他們是可以共患難,也能同富貴的。
只不過,章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怎麼做人,所以在加拿大的四年裡,沒跟任何人提過她跟蕭穗的關係。人家只當她是一個軟弱無助的年輕女演員。
現在看起來,是這層關係曝光了。
可是,這跟這位劉總有什麼關係呢?
“劉總,恕我直言,我不知道您從哪兒打聽到的,但是,這跟我們的生意沒關係吧……”章莉也不知道對方究竟知道了多少,只能儘量措辭委婉謹慎。
“嗨,章小姐,你這就太見外了,怎麼和我沒關係——您是自己人,貴人,我就不瞞你了,我這邊的生意,都是霍爺和顧爺手指縫裡漏出來的。
是當年他們做局賺那些黃皮白心、以布列塔尼亞人自居的新移民的大項目,滯銷的一些尾盤。爲了不讓利潤太低、一次性放出太多壓低了行情,才留了我在這兒慢慢出貨,這都六七年了,幾十億美金的資本盤,還有一兩億的尾貨沒賣完呢。我就是個小角色,給人跑腿的。”
劉經理說這番話時的諂媚表情,渾似《讓子彈飛》裡,周閏發演的黃四郎跟葛大爺張麻子說“我算什麼人物,我不過是給劉都統跑腿的,而且還是其中最細的一條腿”時的表情,簡直一毛一樣。
章莉看了一陣惡寒。
鬧半天,她想聽家裡人的話,自力更生鍛鍊能力,最後也只是撞到師姐家的雞零狗碎副業上。
人與人的差距呀。
她向來是不知道,蕭穗家還有這方面的生意的。
誰讓這些地產生意不體面,顧驁從來只是暗中撈錢不宣傳呢。
她有一種從羅馬登機、觀光、跳傘,最後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徒步走回羅馬的挫敗感。
劉經理卻不知道她的心路歷程,還在陪着小心伺候、哄她開心:“章小姐?你沒事吧,今天其實找你也沒什麼正事兒,畢竟就是合作了一年,跟你道個別,你要是賞臉呢,我請你吃個飯,當然你要是忙千萬別勉強。”
“我沒什麼胃口,就這樣吧。”章莉勉強回答,“放心,我也不是多嘴的人,在溫哥華的生意經歷,我不會對外人說的。”
章莉這就等於是告訴對方:不會告你的黑狀。
劉經理如蒙大赦,理送她出門。
章莉回到自己公司租的辦公室,當天下午就接到了師姐蕭穗打過來的越洋電話。
蕭穗:“小莉,最近過得還好吧?你去年不是跟我說,你畢業了之後在做地產經紀麼,姐這裡有點生意,缺個人管賬盯着,也是地產行業的,來幫幫姐唄。”
章莉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既然都是做房地產,她也有了最初的經驗積累,肯定想操一些更大的盤面。
她只是擔心自己的能力。
章莉:“我只做過中介,賣過幾百套二手房……不會耽誤姐夫的事兒吧。”
蕭穗:“沒事兒,這個項目不要求多少經驗,就囤着慢慢賣就好了。我們看重的是人可靠,知根知底就行。你我也算患難之交了,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推的?人家開公司,管財務的都還先找自己家裡親戚呢。”
“那我這邊收拾一下,儘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