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重複博弈?顧名思義就是同樣結構的博弈過程,會被重複很多次。在很大程度上,無論是商業,還是軍事、政治,重複博弈都是信用的基礎。
用一句毫無經濟學和社會學基礎的人都聽得懂的人話來翻譯一下,
這就好比你家樓下的小賣店不敢太坑你,因爲你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問他買東西,他對你失去了信用,就失去了長期訂單。
但是旅遊景點的店可以隨便坑人,因爲反正絕大多數旅遊景點對於絕大多數遊客來說,一輩子只去玩一次。
他就算不坑你,你也不會念着他的好下次再來照顧他生意。不坑不就虧了嗎,少賺錢了嘛。所以旅遊景點不坑人的店只會幹不過坑人的,最後被最坑的淘汰掉。
從這個角度說,後世中國人扎堆旅遊的地方更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人家也知道中國人的虛榮比更高,有點錢精打細算就是爲了賣弄自己多去了幾個國家,多曬一點朋友圈。今年沖繩明年布吉島後年宿務巴釐塞班島……每個地方都知道你只會去一次,幹嘛不宰客?
要是跟歐美那些比較自信恬淡不顯擺的人羣那樣,每年就是要找個地方日光浴渡假一下,不是邁阿密就是格林納達,也不發朋友圈,不圖顯擺去過更多國家,那麼邁阿密和格林納達這些地方的海景日光浴渡假村消費就相對和諧一些。
說到底還是文化自豪感的問題,美國人覺得去“外國”就跟中國人覺得去西南山區一樣,沒什麼好曬朋友圈的。沒了爲朋友圈而活,也就沒了坑。
扯得有點遠,回到顧驁跟傅高義教授的切磋上來。
重複博弈這個理論,用在社會興替上,是最容易折射出中外的不同。
沒看錯,就是“中”和“外”的不同——在重複博弈這個問題上,可以說除了中國,以及受到古代中國科舉文化影響比較厲害的南北幫、越老柬之外,其他地球上所有國家,都是另一個陣營的。
因爲它們都沒有斬盡殺絕、斬草除根的大一統歷史。
歐洲人的戰爭,直到拿破崙時代的排隊槍斃,在中國人眼裡,都還是跟宋襄公之仁一樣的可笑而缺乏詐術詭道。
它們也不是不知道背信棄義耍詐的好處,但問題是你沒法通過一次耍詐的得利就滅了全歐洲,以後別人會聯合起來滅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傢伙,你就歇菜了。
一直要到一戰打起來,1914、15年都還是比較講外交原則、國際法的,真到1916後雙方認清了這是兩大陣營滅對方種的總體戰之後,意識到你徹底滅了對方陣營後可以斬草除根、重塑整個世界的國際法、重塑整個世界的歷史觀後,才無所不用其極起來。到了二戰就更延續了。
而中國人早在劉邦那時候,就知道了不要臉沒關係。只要這種不要臉能夠實現徹底一統,先把對方誅滅九族斬草除根,面子和仁義的事情可以慢慢來,刀把子在手後再來焚書坑儒,罷黜百家,那你做過什麼都不要緊。
宰客一刀就直接宰死了,斷子絕孫了,沒有下一次的生意了,這種情況不要因爲擔心重複博弈而束手束腳。
當然這些只是歷史的積澱,是一種文化存在,本身沒什麼對與不對,好與不好。
要發展,要交往,就要承認這種歷史存在,然後用恰當的方式的對待。
跟沒有重複博弈歷史、只有成王敗寇、輸家滅族的文明,就要適應他們的態度。如果純拿美國人那種“輸了不過是過幾十年再來一次”的隨性態度來傲慢硬套,肯定要出摩擦的。
傅高義和宋逸民也是懂行的,前面那些掃盲的話其實不用顧驁多講,那些旁白也不是說給傅高義聽的。
大家點到即止,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
似乎是爲了話題顯得不那麼沉重,顧驁開了一句貌似玩笑的話,來調節一下氛圍。
“傅教授,今天我們只是閑聊,反正也不上媒體,我就不在乎是否嚴肅了。我最近看了一部曰本人去年新出的漫畫,裡面有一句臺詞我挺喜歡:
同樣的招數,不可能第二次對聖鬥士有效。我覺得這特別適合用來補足你們美國人對中國問題的理解。
李世民是靠弒兄逼父篡奪到皇位的,所以他怎麼可能讓唐朝第二次重演這樣的戲碼?他當然會嚴防死守,因此我覺得李承乾試圖在他爹那兒重演這種奪位的時候,簡直愚蠢至極。
趙匡胤是黃袍加身上位的,所以他馬上就會杯酒釋兵權,並且確保通過制度建設,讓宋朝哪怕有可能亡於異族,也不可能亡於武臣傭兵割據。
不管什麼時代,我覺得跟中國人打交道的外國人始終要記住這一點,才能跟中國人打好交道。”
傅高義聽得面無表情,這些道理太粗淺了,實在讓他這個學界泰斗提不起興趣來:“顧,你是不是意有所指?我覺得這番話太老生常談了。”
“老生常談麼?老生常談也不是人人都能活學活用,知行合一是很難的。”顧驁微笑了一下,也不正面反駁,只是眼珠一轉,“那麼,我們就用唐宋的例子,來複盤一下明朝,傅教授,你對明史熟悉麼?”
“略知一二,那不是我的研究方向。哦,小宋倒是很熟,你想談這方面,他可以跟你聊。他在胡建做過好幾年田野調查,一直都是在研究明朝的海防衛所走S和倭寇。”傅高義一副虛懷若穀的樣子,讓自己的助理跟顧驁聊這個具體問題。
顧驁笑着捧哏:“聽得出來,宋教授這口音,一聽就是在胡建待得很久,‘發現’都讀‘花現’。”
宋逸民這傢伙的普通話口音,在哈佛漢學界也算是一個奇葩的笑料了。英美漢學家普遍要麼是標準的普通話或者金陵腔,要麼是粵語,宋逸民的胡建腔算是一個異類。
“讓顧先生見笑了,聽說顧先生是錢塘人吧,以後我有機會學學吳語方言。”宋逸民陪着笑說,顯得很誠懇。畢竟他現在才30出頭年紀,只是傅高義的助理,不是什麼牛逼學者,擺低姿態是必須的。
顧驁不再廢話,直奔學術問題:“我們就不客套了,我想問問宋教授,按照我們剛纔說的,僅僅按‘不要低估中國人從來沒有重複博弈機會’這一理論角度,你覺得明朝最愚蠢的人是誰?”
宋逸民想了想:“按照您剛纔的理論,你認爲在一個朝代裡,‘沒有認清某些事情本朝已經有過先例,所以被嚴防死守,不可能再複製其成功’這一道理,而盲目亂來的人,纔是最愚蠢的?
那我覺得,明朝最愚蠢的應該是朱宸濠吧?朱棣就是‘奉天靖難’篡奪的皇位,他不可能不留下一套防止藩王作亂的體系,他的子孫也永遠不可能放鬆對這一點的警惕,所以朱宸濠找死,纔是最愚蠢的。”
顧驁想了想,雖然不是他要的答案,但也不算錯。
有些問題,本來就不止唯一的標準答案。
“宋教授的明史基本功還是不錯的,從我定義的範式來歸類,朱宸濠確實也算最蠢的之一。那我換一個問法,你覺得齊泰、黃子澄這些人,也算是最蠢的之一麼?”
齊泰、黃子澄都是建文帝身邊的大臣,早年建議削藩,後來抵禦不力,都完蛋了,具體歷史沒什麼好多說的。
而顧驁把這些失敗者與朱宸濠相提並論,卻讓傅高義和宋逸民覺得匪夷所思。
這些人只是失敗者,但也當不得“最”愚蠢吧?這不是雙標麼?
傅高義忍不住搶着回答:“顧,你這番話可有失偏頗,齊黃勸說建文帝削藩的操作步驟有些操之過急、或者軍事才能不足,導致失敗,那都是有的。但你分析歷史就是以成敗論英雄的麼?這跟你剛纔提出的‘最愚蠢’範式標準不一呀!”
顧驁只是微微一笑:“宋教授,你覺得呢?”
宋逸民面色有些蒼白,想了很久:“如果非要牽強附會的話,難道你是以齊、黃當年勸說建文帝堅定信心的那番言論,來定齊黃二人是全明朝最蠢的?”
顧驁欣慰地點點頭:“果然還是術業有專攻,沒錯,宋教授真是年輕有爲反應快。”
傅高義甩過去一個眼神,讓宋逸民解釋。
宋逸民也心領神會,徐徐剖析:“黃子澄在朱允炆還是皇太孫時,一次朱允炆擔憂叔父們勢大,黃子澄便以漢景帝平吳楚七國之亂的典故,勉勵朱允炆,說藩王不足爲懼。
從黃子澄的一貫書生意氣表現來看,他們都是真心相信他們舉的例子是對的,所以按照顧先生的理論,他們也是大明朝最蠢的一羣人之一:
朱允炆憑什麼扮演明景帝?漢景帝是什麼人?是劉邦第四子漢文帝的兒子,所以怎麼也得是朱允炆的堂弟、他四叔的兒子朱高熾纔是明景帝嘛。
朱允炆自己,不過是‘明惠帝’朱標的兒子,他應該是對應史書上都沒資格算進‘漢代二十四帝’的後少帝,也就是呂雉立的那孫子,後來被周勃藉口‘不是惠帝所生,是呂氏偷換的野種’,在迎立文帝之前滅了的。他四叔纔是文帝啊。
齊、黃真心覺得朱允炆能類比景帝,那就說明他們誤判了藩王篡位這事兒在明朝究竟是第一次出現還是第二次出現——顧先生說過,每一個招數如果第一次對一個聖鬥士使用,是有可能一擊必殺的。無效的只是第二次開始的重複,因爲沒有創新,所以純粹找死。
齊、黃連一件事兒在本朝是第一次試圖發生還是第二次試圖發生,這個根本問題都沒想清楚,就盲目自信,他們不死還有誰死?
或許馬基雅維利說過:只要動機正確,可以不擇手段。但這是在西方重複博弈社會。在東方博弈一次就滅九族沒機會翻盤的社會,只要你手段沒有創新,動機連被衡量的資格都沒有,你就是在徒然內耗,浪費國力民力。”
(注:劉邦有八子,長子劉肥庶出,所以只是齊王,次子劉盈是嫡長子,就是惠帝,三子趙王如意,是戚夫人生的,被呂雉毒死了,所以剗除呂氏後迎立的漢文帝是第四子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