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民坐在地頭一處樹蔭下,左手鹹菜,右手窩頭,吃得香甜。
完全無視不遠處的地裡堆着一小堆散發臭味的糞堆。
如今的他,那身細皮嫩肉早已經變得黢黑粗糙,光着脊樑,耳朵夾着半支沒抽完的煙,雙手的血泡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剛長出來的一層繭子。
大半個秋收會戰下來,他的做派已經和真正的生產隊社員已經沒什麼區別,可能就那副眼鏡還能提醒大夥,他是個縣裡來的文化人。
如今玉米已經收完,麥茬紅薯也已經收完,甚至地都用耙犁翻過,清理了玉米根茬,糞也都堆到了地裡,只剩下播種冬小麥。
等小麥種下去,再交完公糧,今年生產三隊的秋收秋種就算徹底結束,進入農閒期了。
“楊哥!三哥和我哥他們呢?”韓老三大中午頂着太陽朝地裡跑來,遠遠就朝着他喊道。
楊利民喝了口涼水,把窩頭順下去:“咋啦?他們趁中午這功夫,去魚坑洗澡沖涼去了。”
“播種機,九隊要搶播種機!三哥讓我去農機站旁邊把風,我偷聽來的,下午本該是咱們隊用機器播種,九隊的蹲點幹部和生產隊長去給駕駛員送煙了……”韓老三抹着腦門的汗,嘴裡喊道。
楊利民的怒火騰的一下就冒了起來!
如果是之前他聽到這種事,可能完全不理解農村人爲什麼會因爲搶機器打架,甚至還要鬧出流血事件,只會覺得農村人野蠻,各退一步就能解決的事,非要大打出手。
可現在他跟着生產三隊幹了這麼多天的活,已經明白搶機器的重要性,不搶機器你就要靠人力。
靠人力就意味着他楊利民以及三隊社員要兩個人一組,牽着牲口用老舊的耬車種麥子,機器一天一夜能幹完的活,人力加畜力三天都未必能幹完!
意味着幹完活整個人累成死狗,趴在炕上一動都不想動。
“操馬!”往常不好意思喊出口的外號,楊利民如今已經能習以爲常的脫口而出。
正爬在不遠處一棵柳樹上尋摸合適的柳條做軟鞭的操馬出溜下來:“幹啥,楊哥!”
“讓虎三兒帶你哥他們去農機站準備幹仗!我先去!”楊利民把手裡少半個窩頭兩口塞完,站起身推起自己的自行車就朝農機站的方向趕去。
韓老三緊跑兩步,坐上了後座。
到了公社農機站,楊利民把自行車朝院內播種機的車軲轆前一倒,隨後直奔值勤室:“今天播種機誰值勤!出來!”
值勤室內,九隊隊長和蹲點幹部正與農機駕駛員談笑風生,門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隨後門就被推開,光着膀子戴近視眼鏡,造型頗爲前衛的楊利民從外面闖了進來:
“我們三隊的糞都在地裡堆好了!怎麼機器還沒過去?”
和楊利民一起下來蹲點的九隊年輕幹部差點認不出楊利民,如果不是看到那副眼鏡感覺眼熟,絕對不相信這個曬得黢黑,光着膀子的傢伙,是之前一起來中坪大隊蹲點的同伴。
他印象中的楊利民是穿白襯衫藍褲子,戴眼鏡,皮膚白淨,笑容溫和的青年。
可面前這個光着膀子,耳朵彆着半根菸的傢伙怎麼看都像剛下山的土匪,那副眼鏡最多能讓他算是土匪裡的師爺。
“利民?”他試探着開口問道。
楊利民沒有理他,盯着農機駕駛員:
“三隊的播種前期工作都已經幹完了,就等下午機器到場播種,怎麼回事?九隊怎麼來了?你的值勤播種計劃是怎麼訂的?”
農機駕駛員本來以爲是三隊哪個年輕社員,聽到對方質問自己,剛想讓對方出去,結果九隊隊長壓低聲音及時介紹了一下楊利民的身份,他馬上低下頭去,不敢再吭聲。
九隊隊長也不敢面對楊利民,只能陪着笑臉,給自己隊裡的蹲點幹部打眼色,只有領導才能對付領導。
他沒想到楊利民出面,想的是馬老五或者其他人過來,自己隊裡蹲點的領導打打官腔,就能把人嚇唬回去,或者來的也該是那個領導描述中,非常好說話的楊利民,可現在這個形象,明顯與他描述中那個脾氣溫和,不爭不吵的蹲點幹部楊利民判若兩人。
這位楊領導到底在生產三隊經歷了啥?
“利民,這點事怎麼你還特意跑一趟。”九隊的幹部顯然沒怎麼參與勞動,膚色比楊利民白了好幾個等級,此時取出香菸讓向楊利民,笑着說道:
“九隊有點特殊情況,他們昨天就先把糞散開了,本來以爲一直是晴天,提前散開也沒問題,可隊里老莊稼把式今天判斷這兩天得有一場雨,如果不及時播種把糞和麥種埋進地裡,那雨水一下,糞力就弱了,所以能不能……”
“不能!”楊利民沒接對方的香菸,也沒等對方說完原因:
“那是你們九隊的個人原因,九隊怕下雨,我們三隊就不怕?我跟你說,三隊下午在播種機前散糞的人都已經安排好,工都已經記好,一邊散一邊播,今天就算是王母娘娘等着種麥子,播種機也得先把三隊的地種完再走!”
看在九隊天天安排炒雞蛋給自己改善伙食的份上,哪怕聽出楊利民不滿,蹲點幹部還是斟酌着語句,開口替九隊爭取:
“利民,咱們都是縣裡幹部,尤其伱,還在縣委工作,這種事還是要發揚風格,別跟農民同志一樣斤斤計較,三隊,九隊,那還不都是中坪大隊,就是一個先後的順序問題,你點個頭,這事三隊還能……”
“蹲點期間,我是三隊的政治隊長,發揚風格等我蹲點結束回縣裡再說,幾十個三隊社員都已經安排好等着幹活,一句發揚風格,就要等到不知道啥時候九隊種完,才能繼續幹活?我點個頭,就得讓幾十個人白白等着?這個頭,我點不下去!”楊利民說完直接撥開對方,指着駕駛員:
“你,出來,現在把播種機加滿油跟我去三隊地頭,讓我知道你敢用國家的農機徇私,我回縣裡換身衣服找你們站長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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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楊利民一點鬆動都沒有,九隊蹲點幹部也不敢再多說,他是下面單位的科員,楊利民是縣委科員,這次下來蹲點,那也是對方負責統籌他們幾個,再說,也犯不上爲一個生產隊的瑣事和楊利民翻臉,秋收結束自己就回縣裡了,幾頓炒雞蛋的情分,不值得讓他把楊利民得罪了。
農機駕駛員乖乖起身朝門外走,經過楊利民身邊時,楊利民喊道:“站住!”
隨後從對方的口袋裡翻出兩盒北戴河,抓在手裡:“哪來的?”
“……”駕駛員張張嘴,沒有說話。
“知道我愛抽這煙,特意準備去三隊播種的時候送給我的?”楊利民露出個笑容,對駕駛員說道。
駕駛員馬上就坡下驢,點點頭:“是,領導,給您預備的。”
“走吧,煙我收下了,看你播種時的表現,要是表現好,看在兩盒煙的份上,既往不咎,要是敢敷衍了事,我找你們站長談談給我送兩盒煙這事。”楊利民把兩盒煙自己裝進口袋,看向對面還舉着煙讓給自己的九隊蹲點幹部:
“留着自己抽吧,我抽他送的。”
說完,轉身走出了值勤室。
院內,頭髮還溼漉漉的謝虎山,韓紅兵,陳大喜,馬三兒,吳栓子等人拎着鎬把,正看向楊利民,謝虎山杵着鎬把笑着問道:
“他們尊重領導你不?不尊重我們進去教他們做人。”
“教個屁,回去吧。”楊利民把兩盒煙丟給他們:
“給我留幾根,剩下都分了,這是咱們公社農機站可愛的駕駛員同志送的。”
韓紅兵拆着煙盒,嘴裡說道:
“嘖嘖,瞧瞧,謝斯令,你最多也是讓我們幾個協調放映員或者老馮老張的煙,看人家老楊,光天化日明搶公社農機站,完了對方還得低三下四說是送的。”
“三隊要是老楊當家就好了,二麪肥哪有這膽子,狗日的我讓操馬去給他送信,到現在他還沒露面。”大喜也說道。
謝虎山看看一笑比哭還難看的駕駛員,又看看盯着駕駛員發動機器的楊利民:
“也不是不行,回頭想想招,把老楊協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