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掌櫃低聲唸叨了一句:“你這老太婆……”後面的話聲音太小,聽不清了,我猜想,雖然周掌櫃嘴上不說,但心裡大概也和周夫人一樣,十分的感嘆。
用過飯後,陵嫣嚷嚷着不放心那一對奕鳥,早早跑回了房間,紅夙不知忙什麼去了,吃過飯便沒了蹤影。我留下幫着周夫人收拾一桌的碗筷,她見狀,忙阻攔道:“小姐你身子金貴,可別做這粗活兒”說着便要搶我手裡的碗。
我笑着搖了搖頭:“周夫人,不過是收拾個把碗筷罷了,我們這麼多人,平白吃了你們那麼多菜,還要給你們添麻煩,做這麼點小事,不值一提,您還是別跟我客氣了,不然,我心裡的愧疚不知怎麼排解纔好呢”
周夫人見狀,也不好再堅持,只得一邊繼續收拾一邊感嘆:“現在像小姐這樣勤快的姑娘,實在是不多了。如今甭管家裡有沒有錢,丫頭們一個個的成天都只知道塗脂抹粉,十指不沾陽春水,連飯都不會做,將來嫁了人可怎麼辦喲”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聞言,我表情一僵——不會做飯……嫁人了可怎麼辦?我的天,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
不知我心有慼慼焉,周夫人依舊碎碎念着什麼“女子要賢惠,女子要持家,女子要會幹活,女子要先拴住男人的胃才能拴住男人的心,女子做飯不好吃,男人都不願意回家……”云云云云,說得我透心涼。
說起女紅,我也就從德妃那裡學了一點繡花的手藝,裁衣做鞋縫衣補襪,我是一樣都不會,做飯……那就更不必說了,上次跟小遙學做飯,我差點把伙房給點着了,飯更是糊成了一塊碳,唉,當時那慌亂的場面,到現在我還覺得歷歷在目。
誠如周夫人所言,像我這樣不會過日子的主,嫁了人,卻要怎麼辦吶難不成,要讓容成聿來縫縫補補,做菜燒飯?
這個想法讓我先是一愣,而後便是滿面飛紅,尹月啊尹月,誰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嫁給容成聿的?何況,就算你願你嫁,人家還不願意娶呢哎呀哎呀想什麼呢想什麼呢都想哪兒去了現在我們人在岐川,前路未卜,你哪來的閒心想那些嫁人的事
紅着臉,我收回心思,爲了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便繼續跟周夫人聊些別的話題。收好了碗筷,周夫人端着一盆碗碟往後走,我拿了最大的那個盤子跟在她身後。周夫人掀了簾子走了出去,我緊隨其後,出去了才發現,這個門正通向後院,直對着的便是伙房。
和周夫人一同進了伙房,將碗碟放下,我又另取了一個盆子,從旁邊的水缸裡舀了些清水,準備和周夫人一起洗碗。周夫人還想阻攔:“小姐啊,碗筷收回來就行了,剩下的我來做。這麼冷的天,你就別碰冷水了,小心凍傷了手”
我不聽勸,非要幫忙,周夫人只能退讓一步道:“那我洗淨了,你在這盆清水裡再淘一遍,然後拿乾布子把碗碟擦乾淨,可好?”我見周夫人一臉堅持,只得點了點頭。
周夫人呵呵一笑,開始洗起碗來,洗過一個,便遞給我,我小心地將其接下,放在清水裡又認真滌過一次,才用乾布仔細的擦拭乾淨,放進桌下的碗櫃裡。擦拭的時候,我發現這盤子的質地很是優良,花色也是時下墨都正受追捧的花色,便忍不住問道:“周夫人,這些碗碟好生精緻啊,是原來店裡用的嗎?”
周夫人手下的動作一頓,像是憶起了往昔,語氣頗爲蒼涼地嘆道:“唉,這是多久前的事了……從前岐川雖然也不是什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地方,但總算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我們做客棧生意的也能賺些錢。當時,店裡常會來一些尊貴的客人,爲了招待這些貴客,我家老頭子特意託人從墨都捎回來了一批精緻的碗筷,全都是墨都的官爺們喜歡的樣式。
貴客們很喜歡我家店裡的碗筷,是以每次途徑岐川,都不再去別家店住,而只來我家了……那時候,我們悅來客棧在整個岐川,都是很有名氣的。”周夫人說到這兒,那因歲月而失去光澤的雙眼閃爍起了快樂的光,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幸福,讓我這個旁觀者也能感受到她當時的滿足。
“可後來……岐川不知怎麼的,連連出事,鄉紳一夜間被滅門,鬧得人心惶惶,府衙緊閉,知府不知去向,有人將黑/道的頭目殺了懸屍,黑市裡亂成一片,物價飛漲,百姓窮得連菜都買不起了,店鋪只得都關門休業,免得虧損更多。更要命的是,明明沒了知府,城裡卻行了宵禁,守城還嚴格控制城門,只許人進,不許人出你說說,這岐川本就是個四通八達的驛城,不讓人走動,誰還會來沒有人來,我們這些做客棧生意的,哪有還有飯吃”
我安靜的聽着周夫人的抱怨,心下暗暗吃驚,沒想到,當時祀王說的竟一點都不誇張,岐川的混亂,真的是如此突如其來,沒有頭緒。
又長長嘆了一聲,周夫人接着道:“唉……自從岐川沒了生人,我們這些客棧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你想啊,連我們悅來客棧都開不下去了,其他的客棧如何能支撐得住……後來,我家老頭子看店裡的生意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只能遣散了店裡的夥計,關了店門,在地窖裡存了些菜,自給自足地過日子。那些碟子……唉,客人都沒有了,看着徒生傷感,我本來想把它們都好生收起來,可老頭子說,這麼貴的東西,閒放着全都糟踐了,於是就都拿了出來,平日裡我們自己用。老頭子他說的對啊,賺不了錢,好歹我們自己能享受一下都城官貴們的用度。”
聽着周夫人的講述,我突然覺得手裡的碟子沉了許多,彷彿我拿着的,不是一個製作精良的漂亮碟子,而是岐川百姓沉甸甸的希望和鋪天蓋地的絕望。
一邊清洗碗筷,周夫人又同我絮叨了一些家長裡短,我有時接着她的話頭說上兩句,有時則只是默默聽着。洗好了一盆的碗碟,我和周夫人一同出了伙房,站在門外等周夫人關好了門,我們一同從邊門上了樓。“小姐你早些歇着吧,我先回房去了”,在走廊上,周夫人對我道。點了點頭,目送着周夫人回了房,我才轉回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回了房,我從櫃裡拿出乾淨的被褥,妥帖的鋪好牀之後,突然覺得睏乏不已,唉,一直趕路,我都多久沒碰過熱水了,這麼一想,我更是覺得周身一冷。看着房間角落裡堆了厚厚一層灰的浴桶,我暗暗嘆氣,看來想泡個熱水澡是決計不可能的了,還是用熱水洗洗臉,泡泡腳比較實際。
這麼想着,我站起身出了門,復又去了伙房。打開火房的門,我暗暗慶幸,還好竈臺的火沒有熄。將壺放在竈臺上,我尋了個伙房裡的小凳子坐着,一邊等水開,一邊望着竈底的火苗出神。火像是有生命舞娘一般,自由的舞動着,裙襬粘到一截乾草,那乾草便立刻泛起了亮亮的紅,接着,乾草一點點捲曲,如同被那裙襬吞噬了一半,終於變成了黑色的一片。
眼睛突然覺得有些乾澀,大概是被菸灰薰到了,我扭過臉,揉了揉眼睛,睜開眼,我看見鄺宇正站在伙房門口。見我擡起了頭,鄺宇忙低下了頭,悶着聲道:“小人不知小姐在此,冒犯了小姐,請小姐贖罪。”
我忙站起身來,柔聲道:“鄺大哥不必多禮,大哥來伙房是要……”我沒有出門,他也沒有進來,我們隔着一道門檻說話。“小姐,小人是想給幾位主子燒些洗漱用的水,既然小姐在忙,小人便晚些時候再來。”鄺宇仍是低着頭不看我。
“勞鄺大哥白跑一趟了,我這邊很快就燒好水了,你要不要先等等?”我客氣了一句,鄺宇倒是很知進退,搖頭道:“小人先行告退,小姐若是有吩咐,直接叫小人過來便好。”說着向後退了一步,快步走了。
我望着門外空空的院子出神,火上突然傳來水沸的聲音,我連忙跑過去,用布子裹着把壺提下來,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壺開水出了伙房,費力地回了房間。
把洗淨了的盆子放在牀邊,我先兌了些涼水進去,將鞋襪脫了,剛倒了熱水進去,舒舒服服地把腳泡在水裡,門突然被叩響。我動作一停,揚聲問:“誰啊?”門外默了一默,傳來容成聿淡淡的聲音:“睡了嗎?”
我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腳,又看了看門的方向,鬱卒的不知該如何作答。說我睡了?其實我還挺想跟容成聿說會兒話的,說我沒睡?沒睡幹嘛不開門?因爲……在洗腳?
搖了搖頭,我只覺得一陣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