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的透明光纖幕牆上,虛擬時鐘指向十六時,曦明仍端坐在辦公椅裡,心不在焉地不置可否。
貫一卻越說越亢奮,漲紅的臉上青筋暴露:“曦明啊,你要有‘防人之心’。張思維多年結黨專權,收買人心,在兩會形成一股密如蛛網的‘張派’勢力。交通部的蘇謹,外事部的廖凡……還有近來的周,根子都硬得很,分明有人在給撐腰。他跟孔德仁、孟凡學的關係更是錯綜複雜,先排擠掉楊致理,再架空馮國爲,現在把手又伸到我這裡,我們都倒臺,就該對付你啦!”
曦明卻笑了。
說實話,他對思維還是有底的,即使時常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雖說政治的善變程度,不亞於女孩子們戀愛時的臉,但思維在風風雨雨中表現出的誠意,已讓他成爲自己最信賴的政治盟友。當年在兩人意氣風發的時候,思維“讓”出會長的位置,如今他們臨近政壇的巔峰,也到了政治的暮年,“風雲突變”委實沒有理由。曦明想,思維終究還是要做點事,做事就離不開人際關係,況且他衆多“黨羽”裡,有幾個又不是自己的人呢?
貫一哪都好,就是有時“一根筋”,思維能力在他之上,他看不到;權力在他之上,他看不慣。貫一所告思維的“伸手”問題,根源多在他自己,由於不擅處理人際關係,貫一與幾位漸成“氣候”的部長和頗有“背景”的秘書矛盾都很深,思維想調離他們,也是爲貫一好。
見貫一正急切地等待答覆,曦明收起笑容,頗爲認真地問:“老程,你說思維的政務能力怎麼樣?”
貫一一愣,面露不屑:“學術還可以,政務泛善可陳。”
曦明若有所思:“選人用人上呢?”
貫一不假思索地回答:“親信而已。”
“這麼說,你也是他的親信了。”曦明笑着揮手調出一幕光屏,上面是一份言辭懇切的推舉報告,貫一掃過落款,赫然是張思維的名字。
“你當年從地方進入總會領導層,思維可沒少向孔老極力推薦,在我這,對你也總是讚不絕口。”曦明說“讚不絕口”時,意味深長地加重了語氣。
貫一的臉色比剛纔更甚,從額頭一直紅到脖子。沉默良久,他嘆息一聲:“思維忍讓我這麼多年,我卻處處爲難他,不是君子所爲,只是……”
曦明走過來,撫着他的後背:“政見不同,可以理解,只是表達方式儘量寬和,咱們幾個可要齊心。”
送走貫一,曦明輕鬆地舒展筋骨,瀏覽着從虛擬時鐘裡,飄送來的一疊“機密文件”光浮窗。一則“時空計劃”的喜報躍入眼簾,他心裡卻忽然閃過一絲寒意……
腳步匆匆地穿行實驗樓的空中走廊,迎面遇到神色匆匆的雨城,兩人一如既往地相互擊掌,擦肩而過。陽光從全透明的光纖牆壁透射進來,妙曼玲瓏地浮在四周,卻不覺輕鬆。
他前往的“時空計劃”決策會議,雨城是沒有資格參加的。每逢這樣的會議,雨城都會將情況彙報掃進的光屏,然後安靜地走開,知道他心裡不是滋味,自己也過意不去。兄弟倆的關係近來頗爲微妙,一度有些緊張,無論技術上,還是言語中,他們在越來越多的問題上發生分歧。雨城是曦明的兒子,思維的秘書,曦明與思維卻安排擔任執行組長,令感謝信任,也感到惶惑。
“長生不老”是人類共同的夢想,以至於人們千萬年癡心不改、前赴後繼。隨着“時空計劃”的步步推進,它已從幻夢中初露端倪、破繭而出:“巨梭”凌空矗立在規模宏大的航空中心研發平臺上;核聚變極速飛船改裝完成、整裝待發;十一輛全自動宇宙採礦車正向木星軌道靠攏……“長生”第一次與人類如此近距離接觸,人們可以漸漸感受到它呼吸的節奏。
但對於當世人而言,長生只是個別人的“末班船票”。贏得它,生命可以永葆青春,經歷無限漫長的繁華歲月;失去它,未來終將遙不可及,面對的仍是死亡的步步緊逼。誰將獲得長生的權力?這是個問題。沒有問題的是,誰掌握核心執行權,就意味着舉足輕重的功勞和地位,就更有資格優先享受最終的光輝成果,以保證長生技術代代相傳。不止一次發現,自己正站在風口浪尖!風浪能夠成就英雄,也蘊藏深險的變故。
長生的誘惑是如此巨大,其超越一切,幾乎無人能夠抗拒。人常說,同事中難有真正的朋友,大概出於利益爭端。與雨城作爲同事兼朋友,面對的是“長生不老”的極端利益考驗,人要想活得簡單,太難!坐在會議室的窗前心神不安,思維、建平、顧端魚貫而入,每個人的臉上都神情肅然。
“顧老,您還是別去了,建平跟會執行好您的指令的。”思維語氣裡不無擔憂。
顧端取下特製玻璃眼鏡,呵了口氣,眯起眼睛擦着:“思維啊,別爭了,木衛十六情況複雜,我必須過去看看。眼下這點鉉礦可是寶貝,我做夢都是它,要萬無一失。”
思維想了想:“我派天璇軍協助你們。”
建平補充道:“可以調天璇軍東線主力沿途護衛。”
顧端晃起腦袋:“不用,咱們是秘密行動,動靜大了,目標也大,還會讓‘孔黑子’起疑,正常商業護送就行。”
“孔黑子”是顧端對孔德仁先生的“尊稱”,從“復生門”風波起,他私下一直用到今天,雖有辱斯文,卻也惟妙惟肖。
“那就定下來,建平留下。”思維將目光轉向,“我把顧老可交給你了。”
“愛琴海”歐式餐廳大堂裡,散發着多瑙河水波般的柔美光線。三角鋼琴前,雪芙的波浪長髮飄動在純白長裙上,她纖纖的指尖下,一首《驪歌》朦朧了離別的淡淡憂傷。廳堂上下,飄來人們久久的凝望。
三樓玫瑰色透視幕牆的包廂中,此情此景令雨城如癡如醉,不覺中,臂彎裡被人塞進一捧鮮花:“別愣着了,抓緊表達!”
雨城還給:“獎你一次獻殷勤的機會,都是要走的人了。”
轉頭對雲冰說:“知道雪芙爲什麼總修理他了吧,屬鉛筆的——欠削!”
四隻高腳杯紛亂地撞擊在一起:“一路走起,勝利返航!”
雪芙飽含深情地對使眼色:“你放心去,我們幫你照看雲冰。”
“你辦事,我放心!”心領神會地品着酒杯中的石榴汁。他的“濫竽充數”是得到大家充分認可的,一來不善此道,二來宇航員嚴禁飲酒。
“你們說什麼?”雲冰笑盈盈地不理他們。她穿了一件印染團花紗裙,更添嬌柔的甜美,這件“奢侈品”是雪芙送的,而且強迫她今晚穿上。對朋友的盛情和裹胸的款式,雲冰還真有些不適應。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伴奏在包廂響起,公元時期傳唱至今的流行歌曲,恐怕只有這首了。
“你倆點的,爭取唱出十八相送的肉麻精髓。”雨城催促與雲冰,登上光影憧憧的演歌臺。
雲冰的樂感還好,她找準節拍,準備起唱的一瞬間,音樂卻停了,燈光也熄了,四周一片寂靜的漆黑。正當她不知所措地摸索身邊的,一團燭火彷彿從天而降,點燃在一隻心形的三層蛋糕上。、雨城、雪芙推着蛋糕車向她緩緩而來,三張笑臉洋溢着燭光的燦爛,把一曲《生日歌》唱得南腔北調。雲冰驚喜地捂住嘴巴,上前親熱地攬着雪芙,然後從手裡接過花束,和他輕擁在一起,旁邊響起雨城跟雪芙歡呼雀躍的鬨鬧聲。
京郊的夜色異常靜謐,一切彷彿沉沉睡去……只有航工所石板地上,雲冰的高跟鞋發出“噠噠”的輕緩節奏。與雲冰牽着手,走過一枚枚疏淡綽約的樹影,在月色朦朧的綜合樓前停下。
戀戀不捨地拉住她的雙手:“做我女朋友好嗎?”
“這麼容易,不是太便宜你了。”雲冰歪着頭看他,銀輝灑在她半露的前胸和肩頭,漾起暈潔的光色。
正要將她攬入懷中,一輛飛車從沉鬱的天空疾馳而下,驚擾了夏蟲的清夢。
“今天,謝謝你!”雲冰翹着腳,在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跑開了。
的臉熱辣地像被烙鐵燙過,愣着沒動,見她快進樓門時,才向前跟了幾步:“等我回來!”
雲冰盈盈回身,那一刻,她笑得極其華美,猶如盛放在雲間的朵朵白蓮,的心神不由盪漾開來。驀然間,這絕美又讓他隱隱感到虛幻與陌生,彷彿經歷着飄渺的夢境,又似阻隔着重重的關山……近在咫尺,卻天涯遙遠。
從飛車裡走出的是建平,他所以匆匆趕來,是追蹤木衛十六的鉉礦實時數據發生異常——闇弱了一秒鐘。雖然變化若有若無,忽然增強的太陽風都能造成此類波動,但仍讓計劃組高層感到緊張。思維連夜通知建平查明情況,必要時可以請國際天文物理學家進行會商。建平一路上再三思量,感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擴大影響,一切先聽聽顧教授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