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元,字易直,號習齋,生於1635年(明思宗崇禎八年),死於1704年(清康熙四十三年),河北博野人。唯物主義思想家、教育家。
他的父親是賣給蠡縣地主朱家的養子,在顏元4歲時即去東北從軍,他的母親也在他12歲時改嫁。顏元19歲中秀才,20歲時朱家因訟中落,生活由顏元“耕田灌園”,勞動供養。他22歲時學醫,24歲開私塾教書,此後多賴開藥鋪行醫爲生,晚年主持漳州書院。顏元是一個曾參加過勞動並與農民比較接近的知識分子。
顏元雖然是農民出身,但政治思想上卻代表中小地主階級的利益。這一點,從他對待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的態度來看,就很明顯:“當闖禍之炎赫也,起三秦,盛河南,浸淫遍天下,如疾風之掃葉,如巨浪之摧圮,我三輔諸君子獨標勁節……或力敵於僭僞之前,或守志於革鼎之後。”
一、“理氣融爲一片”
從他對封建地主的土地所有制看,他曾提出井田的方案——“可並則並,不可則均”,並且還批評反對井田的人說:“夫言不宜者,類謂亟奪富民田,或謂人衆而地寡耳,豈不思天地間田宜天地間人共享之。若順彼富民之心,即盡萬人之產而給一人,所不厭也。王道之順人情,固如是乎?”這似乎代表農民要求均田了。
實際上,他的具體方案並不是取消地主土地所有制,而只是對這種所有制加以限制:“如趙甲田十頃,分給二十家。甲只得五十畝,豈不怨諮。法使十九家仍爲甲佃,給公田之半於甲,以半供上。終甲身,其子賢而仕,仍食之,否則一夫可也。”當然,在當時土地兼併日益嚴重的情況下,特別是清初朝廷在河北大量圈地的情況下,這種對兼併加以限制的改良主義思想,也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清初在學校及考試製度中,仍繼承明代傳統,大力提倡程朱道學,康熙初年已力襁思想統治,開始興文字獄,顏元在思想統治這樣嚴厲的情況下,提出以“習行”作爲一切真知的基礎和標準,總結中國歷史特別是宋明時期的經驗教訓,對程朱道學痛加抨擊,在理論上具有創見和勇氣,在歷史上也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顏元認爲,生成萬物的材料是氣,萬物所以然的規律是理。他說:“生成萬物者氣也……而所以然者理也。”理與氣是完全統一而不能分離的,因爲“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但在兩者之中,顏元肯定了氣的主導地位,他說:“知理氣融爲一片,則陰陽二氣,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貞四德,陰陽二氣之良能也。”
照他所說,氣是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具有元亨利貞四德之理,在變化流行就形成春夏秋冬,然後產生萬物。可見,就存在的形態說,氣是主體,理是二氣的良能即氣之理。他接着又說“化生萬物,元亨利貞之良能也”,表明化生萬物的過程,元亨利貞四德的理是重要的規律。但他並不是說只有理在化生萬物中起作用,因爲他又說“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無非是氣是理也”,表明理與氣共同起作用。在這個作用中,理是不會“交通”、“化生”,往來變化的,因而就化生萬物的過程說,起主導作用的仍然是氣。
顏元認爲,“見理於事”,才能真正達到理事關係的統一,這樣的統一也就是體用一致。體用一致的體用纔是真體真用。佛教主張有無用之體,這不但取消了用,也取消了真正的體。所以說“蓋吾儒起手便與禪異者,正在徹始徹終總是體用一致耳”,“蓋無用之體,不惟真無用,並非真體也”。
從另一方面說,用是粗率的,體是精微的;用是具體的,體是抽象的,問題的要害正在於有人只談無用之體。他認爲,這些人輕視粗率的具體的事物,懸空追求精微的抽象的道理,表面上談玄說妙,實際上走入斜路。他指出,真正的學術提倡體用一致,就一定要從粗中求精。所以他說:“學之亡也,亡其粗也,願由粗以會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跡也,願崇跡以行其義。”
顏元肯定,理與氣是統一的,性與形也是統一的,因而“理氣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這是反對程朱理學把理氣和形性割裂開來、對立起來的觀點,反對他們把理和性說成是至善的,而把氣和形說成是至惡的人性論上的二元論觀點。
在理與事的關係上,顏元更明確地提出了以事爲主的觀點。他認爲,理表現在事上,並不存在事外之理。我們進行工作時,不能像程朱那樣,僅僅停留在“明理”上,而必須“見理於事”,這才能達到徹上徹下的境地。他說:“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則只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
他還認爲,堯、舜、周、孔都是強調事或物的,他們預料到,不強調事或物而以之爲主,就必然導致理與事物的割裂,從而將理作爲虛懸的理,置於事物之上。他說:“夫堯舜之道而必以事名,周孔之學而必以物名,伊若預燭後世必有離事物而爲心口懸空之道,紙墨虛華之學。”
顏元認爲理表現在人的身上是人的性,這個性也就是氣質之性,性不能脫離氣質而獨立。他說:“不知若無氣質,理將安附,且去此氣質,則性反爲兩間無作用之虛理矣。”(《存性編》卷一)這就是說,性脫離氣質,就不起任何作用,也不能是真正的性了。又說:“非氣質無以爲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
顏元在性與氣質的關係上,同樣也肯定了氣質的主導地位。性與氣質的關係,顏元有時也叫做性與形的關係,所以性形也是完全統一的。他說:“舍形則無性矣,舍性則無形矣。”
但宋明理學家將性與形對立起來,甚至認爲佛教對性的認識很高明,超越在儒者之上。對此,顏元批評說,這是“未能洞見性命之本及吾道體用之全”。他認爲,這些人相信佛教關於心性的學說,割裂了體用一致,才得出這個結論。性與形的關係是體與用的關係,正像物中根與苗的關係一樣,我們怎麼能說根爲麻的根而苗卻是麥的苗呢。
他認爲理氣與性形都是至善的,不能說理善氣惡、性善形惡。人的性命氣質雖然有差別,但這種差別是程度的差別,不是性質的差別。顏元認爲,性與形既然是統一的,又都是至善的,因此並不需要“變化氣質”,而只需要知性、儘性。他說:“吾願求道者,儘性而已矣。”儘性就必須通過形體而不能離開形體。所以說:“失性者,據形求之;儘性者,於形盡之;賊其形則賊其性矣。”人的形體,就是人性作用的具體表現;外界事物,就是人性作用的具體對象。所以說:“吾身之百體,吾性之作用也。一體不靈,則一用不具;天下之萬物,吾性之措施。一物不稱其情,則措施有累。”這也就是說,據形儘性,既發揮了吾性的作用,也使外界的事物各稱其情,各得其所。
在理與氣或事的關係上,在性與形的關係上,程朱的道學唯心主義將二者割裂開來,並肯定氣質之性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後來的唯物主義者在反對程朱將兩者割裂這一點上大體是一致的。顏元的觀點也是如此。但顏元提出氣質之性皆善的思想以反對程朱以氣質之性爲惡,雖然這個觀點也不是完全正確的,卻與其他唯物主義者有所不同。張載是提出氣質之性這個學說的主要人物,但他認爲氣質之性是惡的來源。
王廷相批判朱熹的理氣割裂雖比較系統和深入,但他也說“天之氣有善有惡”。王夫之曾明確反對區分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但他有時仍舊殘留氣有善惡的觀點,如說“善之氣恆於善,惡之氣恆於惡”。只有顏元批判程朱“杜撰氣質一說,誣吾心性”,比較一貫。以後,戴震對這個觀點又有更爲系統的論證與發揮。
顏元的思想最有貢獻的地方還在於運用這些觀點,對宋明以來的道學唯心主義觀點進行激烈的批判。在這一點上,他的尖銳勇猛,超過同時其他的思想家。他抨擊這些道學家脫離具體事物,空談性理,完全像“打諢猜拳”、“捉風聽夢”一樣,都是一片胡說。他們自以爲是妙道,洞照萬象,其實是鏡花水月,毫無用處。
他說:“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他們自以爲超越塵世之上,達到了空靜的最高境界,其實是“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
顏元認爲,道學唯心主義,不論程朱或陸王,都自命爲繼承孔孟的真傳,實際上完全與周孔所提倡的三事三物之學背道而馳。程朱一派“以主敬致知爲宗旨,以靜坐讀書爲功夫,以講論性命天人爲授受,以釋經注傳纂集書史爲事業”,哪裡像周孔所提倡的那樣學習實事、實物,今日習禮、明日習射呢?這樣的學術無怪乎受到陸王一派的譏評。
他認爲,這些譏評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此所謂自得孔子真傳,天下後世亦或以真傳歸之,而卒不能服陸王之心者,原以表裡精粗全體大用誠不能無歉也”。這是說,程朱學說割裂了體用一原和精粗無間,所以不能不遭到陸王的批評。
顏元說,陸王一派中,“陸子分析義利,聽者垂泣;先立其大,通體宇宙,見者無不竦動。王子以致良知爲宗旨,以爲善去惡爲格物,無事則閉目靜坐,遇事則知行合一”,這同樣不是周孔那樣提倡學習實事、實物,今日習禮、明日習射。這樣的學術不能使程朱一派心服,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爲“此所以自謂得孟子之傳,與程朱之學並行中國,而卒不能服真、許、薛、高之心者,原以表裡精粗誠不能無歉也”。這是說,陸王學說同樣破壞了體用一致和精粗無間的道理,所以不能不遭到程朱的反對。
他不僅從學術思想的根本觀點批判道學唯心主義的支離與空虛,而且從道學唯心主義所造成的後果加以抨擊。他說,在道學唯心主義的影響下,政治腐化、風俗敗壞、人才寥落、生民淪喪,不論程朱或陸王,都負有同樣嚴重的責任,只要想到這一點,就不能不使人感到傷心。他痛心地指出:“果息王學而朱學獨行,不殺人耶,果息朱學而獨行王學,不殺人耶?今天下百里無一士,千里無一賢,朝無政事,野無善俗,生民淪喪,誰執其咎耶,吾每一思斯世斯民,輒爲淚下。”
他認爲,宋明道學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亂是空前的,對生民的毒害是不可估量的。他說:“僕嘗有言,訓詁、清談、禪宗、鄉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誣民,宋人兼之,烏得不晦聖道誤蒼生至此也,僕竊謂其禍甚於楊墨,烈於蠃秦,每一念及,輒爲太息流涕,甚則痛哭。”這是說,只要一想到這種局面,其爲禍的深遠超過以往所有的異端邪說,慘烈超過以往著名的專橫帝王,就不能不令人痛哭流涕。
顏元還指出,這些道學家吸收歷史上虛浮無用的思想越多,就越迫切標榜他們繼承的是堯舜周孔的正統,因而更易魚目混珠,攪亂周孔的正學。異學外道只能從外部對周孔的正學造成一些危害,但不能動搖正學的根基。只有這些冒稱正學的假學,似是而非,最容易動搖正學的根基,通過篡改的辦法毀滅正學。因此,他激憤地說:“天下寧有異學,不可有假學。異學能亂正學而不能滅正學,有似是而非之學乃滅之矣。”
顏元直指程朱陸王的學術爲“殺人”的學術,這樣的抨擊的確是尖銳和嚴厲的。
顏元還進一步分析,宋明道學實在是集中國歷史上漢晉釋老無用學術之大成。中國幾千年中大混亂、大停滯的局面,從學術上說,就是由於訓詁、清談、禪宗、鄉愿四者作怪。而宋明道學的虛浮無用、魚目混珠,與四者比較,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說:“宋明之訓詁,視漢不益浮而虛乎?宋明之清談,視晉不益文而冊乎?宋明之禪宗,視釋道不益附以經書冒儒旨乎,宋明之鄉愿視孔孟時不益衆悅、益白是、不可入堯舜之道乎?”
他說:“日一南遊,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爲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不願做道統中鄉愿矣。”顏元接觸當時社會的現象越廣,瞭解社會的風氣越深,就愈覺得程朱這一套假學爲害的嚴重,認爲必須劃清程朱與周孔的界限,才能真正恢復孔門正學的本來面貌。
二、顏元的認識論
顏元認爲,認識的基礎在客觀的認識對象中,在客觀的事物中,而不是在認識的主體中。他說:“知無體,以物爲體。”認識主體進行認識活動時,首先必須有客觀事物作爲對象,然後才能發生作用,獲得認識。所以他說:“人心雖靈,非玩東玩西,靈無由施也。”顏元肯定以客觀的事物作爲認識的基礎,這雖然是一種樸素的單純的觀點,卻是唯物主義反映論的基本觀點。
顏元還分析,從認識的主體說,不但認識的內容受認識對象的決定,而且認識能力要發揮作用,也有賴於認識對象。他說:“明者,目之性也;聰者,耳之性也。視非禮則散其明而亂吾性矣。聽非禮則壅吾聰而亂吾性矣。絕天下非禮之色以養吾目,賊在色不在目也,賊更在非禮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禮之色,則目徹四方之色,適以大吾目性之用。絕天下非禮之聲以養吾耳,賊在聲不在耳也,賊更在非禮之聲,不在聲也。去非禮之聲,則耳達四境之聲,正以宣吾耳性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