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經討論了道光、咸豐年間自外來的禍患。我們說過那種禍患是不可避免的,因爲我們無法阻止西洋科學和機械勢力,使其不到遠東來。我們也說過,我們很可以轉禍爲福,只要我們大膽的接受西洋近代文化,以我們的人力物力,倘若接受了科學機械和民族精神,我們可以與別國並駕齊驅,在國際生活之中,取得極光榮的地位。可是道光時代的人不此之圖,鴉片之役雖然敗了,他們不承認是敗了。
主戰的剿夷派及主和的撫夷派,在戰爭之後,正如在戰爭之前,均未圖振作。直到受了第二次戰敗的教訓,然後有人認識時代的不同而思改革。
在沒有敘述同治、光緒年間的新建設以前,我們試再進一步的研究道、鹹年間中國的內政。在近代史上,外交雖然要緊,內政究竟是決定國家強弱的根本要素。譬如:上次世界大戰以前,德國的外交失敗了,所以戰爭也失敗了。然而因爲德國的內政健全,戰後尚不出二十年,他又恢復他的地位了,這就是自力更生。
不幸到了十九世紀,我們的社會、政治、經濟都已到腐爛不堪的田地。據前清政府的估計,中國的人口在康熙四十年(1701年)約有二千萬;到了嘉慶五年(1800年)增加到三萬萬。百年之內竟有十五倍的增加!這種估計雖不可靠,然而我國人口在十八世紀有很大的增加,這是毫無疑問的。十七世紀是個大屠殺的世紀。開初有明朝末年的內亂,後又有明、清的交戰及滿清有計劃的屠殺漢人,如揚州十日及嘉定屠城。我們也不要忘記張獻忠在四川的屠殺。近來中央研究院發表了很多明、清史料,其中有一件是康熙初年四川某縣知事的人口年報,那位縣老爺說他那縣的人口,在大亂之後只有九百餘人,而在一年之內老虎又吃了一大半!康熙、雍正、乾隆王朝是大亂之後的大治,於是人口增加。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圈套,演來演去,就是聖賢也無法脫逃。
那時的人一方面不知利用科學節制生育,另一方面又不知利用科學增加生產。
在大亂之後,大治之初,人口減少,有荒可墾,故人民安居樂業,生活程度略爲提高。這是老百姓心目中的黃金時代。後來人口一天多一天,荒地則一天減少一天,而且新墾的地不是土質不好,就是水源不足,於是每人耕地的面積減少,生活程度降低。老百姓莫名其妙,只好燒香拜佛,嗟嘆自己的命運不好。士大夫和政府縱使有救世之心,亦無救世之力,只好聽天災自然演化。等到土匪一起,人民更不能生產,於是小亂變爲大亂。
中國歷史還有一個循環套。每朝的開國君主及元勳大部分起自民間,自奉極薄,心目中的奢侈標準是很低的,而且比較能體恤民間的痛苦,辦事亦比較認真,這是內政昌明吏治澄清的時代。後來慢慢的統治階級的提高,奢侈標準隨之提高,因此官吏的貪污亦大大的長進。並且舊社會裡,政界是才子唯一的出路,不像在近代文化社會裡,有志之士除做官以外,可以經營工商業,可以行醫,可以作新聞記者、大學教授、科學家、發明家、探險家、音樂家、美術家、工程師,而都名利兩全,其所得往往還在大官之上。有人說:中國舊日的社會很平等,因爲官吏都是科舉出身,而且舊日的教育是很不費錢的。這種看法過於樂觀。前清一代的翰林,哪一個在未得志以前曾經下過苦力?我們可以進一步的問,前清一代的翰林,哪一個的父親曾下過苦力?林則徐、曾國藩是前清有名的貧苦家庭的子弟,但是初考他們的家世,我們就知道他們的父親是教書先生,不是勞力者。中國舊日的資本家有幾個不是做官起家?中國舊日的大商業那一種沒有官吏作後盾,仗官勢發財?總而言之,在中國舊日的社會裡,有心事業者集中於政界,專心利祿者也都擠在官場裡。
結果是每個衙門裡的人員永在加增之中,而衙門的數目亦天天加多。所以每個朝代到了天下太平已久,人口加增很多,民生痛苦的時候,官吏加多,每個官吏的貪污更加厲害,人民所受的壓榨也更加嚴重。
中國到了嘉慶年間,已到了循環套的最低點。嘉慶初年所革除的權臣和珅,據故宮博物院所保存的檔案,積有私產到九萬萬兩之多,當時官場的情形可想而知。
歷嘉慶、道光兩朝,中國幾無日無內亂。最初有湖北、四川、陝西三省白蓮教徒的反抗,後有西北迴教徒之亂,西南苗、瑤之亂,同時東南沿海的海盜亦甚猖獗。這還是明目張膽與國家對抗者,至於潛伏於社會的匪徒幾遍地皆是。道光十五年,御史常大淳上奏說:“直隸、山東、河南向有教匪,輾轉傳習惑衆斂錢。遇歲歉,白晝夥搶,名曰均糧,近來間或拿辦,不斷根株,湖南之永州、郴州、桂陽,江西之南安、贛州,與兩廣接壤,均有會匪結黨成羣,動成巨案。”
西洋勢力侵略起始的時候,正是我們抵抗力量薄弱的時候。到了道光年間,我們的法制有名無實,官吏,民生痛苦萬分,道德已部分的失其維繫力。我們一面須接受新的文化,一面又須設法振興舊的政教,我民族在近代所遇着的難關是雙層的。
第二、洪秀全的新朝舊革命
洪秀全所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就是上一節所講的那個時代和那種環境的產物。
洪秀全是廣東花縣人,生於嘉慶十八年,即1813年,傳說他的父親是個農民,家境窮苦,但他自幼就入村塾讀書。到十六歲才輟學,作鄉村教師。這樣似乎他不是出身於中國社會的最下層,他自己並不是個勞力者。他兩次到廣州去考秀才,兩次都失敗了,於是心懷怨恨。這是舊社會常有的事,並不出奇。洪秀全經驗的特別是他在廣州應試的時候,得着耶穌教傳教士的宣傳品。後來大病四十多天,病中夢見各種幻象,自說與耶穌教義符合,於是信仰上帝,創立上帝會。最早的同志是馮雲山。也是一位因考試失敗而心懷不平者。他們因爲在廣州傳教不順利,所以遷移其活動於廣西桂平縣。
中國自古以來的民間運動都帶點宗教性質,西洋中古的時候也是如此。可是洪秀全與基督教發生關係,不過是偶然的事。他的耶穌教也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他稱耶和華爲天父,耶酥爲天兄,自稱天弟。他奉天父天兄之命來救世,他的命令就是天父天兄的命令。崇拜耶和華上帝者,“無災無難”;不崇拜者,“蛇虎傷人”。他的兵士如死在戰場,就是登仙。孔教、佛教、道教都是妖術,孔廟及寺觀都必須破壞。
洪秀全的上帝會吸收了許多三合會的分子。這個三合會是排滿的秘密團體,大概是明末清初時代起始的。洪秀全或者早有了種族革命的思想,無論如何,他收了三合會的會員以後,他的運動以推倒滿清爲第一目的。他罵滿人爲妖人,滿人之改變中國衣冠,和中國女子(三千粉黛,皆爲羯狗所污;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是洪秀全的宣傳品斥責的最好的對象。
洪秀全除推行宗教革命及種族革命以外,他有社會革命的思想沒有?他提倡男女平權,但他的宮廷充滿了妃妾,太平天國的王侯將帥亦皆多蓄妻妾。他的詔書中有田畝制度,其根本思想類似:“有田共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但是他的均田主義雖有詳細的規定,並未實行。是他不願實行呢?還是感覺實行的困難而不願試呢?就現在我們所有的史料判斷,我們可以說洪秀全對於宗教革命及種族革命是十分積極的,對於社會革命則甚消極。他的黨徒除馮雲山以外,尚有燒炭的楊秀清,後封東王;耕種山地的蕭朝貴,後封西王;曾捐監生與衙門胥吏爲伍的韋昌輝,後封北王;及富豪石達開,後稱翼王。他的運動當然是個民間運動,反映當時的民間痛苦和迷信,以及潛伏於民間的種族觀念。
道光三十年夏天,洪秀全在廣西金田村起兵。九月,佔永安,於是定國號爲太平天國,自稱天王。清兵進圍永安。洪秀全於咸豐二年春突圍,進攻桂林,未得,改圍湖南。他在長沙遇着很堅強的抵抗,乃向湘江下流進攻。他在嶽州得着吳三桂留下來的軍械,並搶奪了不少的帆船。實力補充了以後,他直逼武漢。他雖打下了漢陽、武昌,卻不留兵防守,設官立治。他一直向長江下游進攻。沿途攻破了九江、安慶、蕪湖。咸豐三年春打進南京,就定都於此,名叫天京。在定都南京以前,洪秀全的行動類似流寇,定都南京以後,他纔開始他的建國工作。
從道光三十年(1850年)到咸豐三年(1853年),可說是太平天國的順利時期。在這時期內,社會對洪秀全的運動是怎樣應付呢?一般安分守已的國民不分貧富,是守中立的。太平軍到了,他們順從太平軍,貢獻金錢;官軍到了,他們又順從官軍,又貢獻金錢。他們是順民,其實他們是左右爲難的。他們對滿清政府及其官吏絕無好感,因爲他們平素所受的痛苦也夠了。並且官軍的紀律不好,在這期內,太平軍的紀律還比較好一點。同時老百姓感覺太平軍是造亂分子,使他們不能繼續過他們的平安日子。太平軍到處破壞廟宇,毀滅偶像,迷信的老百姓看不慣,心中不以爲然。各地的土匪都趁火打劫,太平軍所經過的地方,就是他們容易活動的地方。他們幹他們的事,對於官軍及太平軍無所偏倚。有組織的秘密會社則附和太平軍,如湖南的哥老會及上海的小刀會。大多數士大夫階級積極反對洪秀全的宗教革命。至於排滿一層,士大夫不是不知道漢人的恥辱,但是他們一則因爲洪秀全雖爲漢人,雖提倡種族革命,然竭力破壞幾千年來的漢族文化,滿人雖是外族,然自始即擁護漢族文化;二則他們覺得君臣之分既定,不好隨便作亂,亂是容易的,撥亂反正則是極難的,所以士大夫階級這時對於種族革命並不熱心。